凌晨五點的電話鈴響起,聲音急促。
這是一個周六,大家都在睡懶覺。小夜迷迷糊糊按下接聽鍵,手機那頭傳來父親的聲音:“你媽快不行了,回家一趟吧。”
來不及細想,小夜套上衣服,抱起孩子,叫上老公和月嫂就上了車。剛上車,父親又打了一遍電話,囑咐了一聲“沉住氣走”。
坐在車上,小夜從巨大的震驚中稍稍回過神,想起大兒子還留宿在爺爺奶奶家,便通了個電話,隨后,大兒子跟著爺爺奶奶也從住處出發了。
一路上,車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小夜剛生完老二,還沒出月子,晚上還要照顧孩子,身體還很虛弱,早上接完電話,身體更像被抽空了一樣。回想起昨天心中的不安,半夜孩子的鬧覺,一切好像都在預兆著什么。
小夜是母親一手帶大的,3歲以前,父親都在外地學習,很少回家。慢慢長大以后,也是和母親走的比較近,月子里更是時不時和母親通個電話。
母親是個非常認真仔細的人,每次小夜打電話,母親都會及時接聽,如果沒打通,當天肯定回電話。
小夜生老大的時候,托朋友找了一個月嫂,照顧的十分周到,月子餐做的可口,聊天也很讓人開心,房間打掃的也干凈,公公婆婆就白天買買菜帶過來就可以了,晚上老公就下班了,大家相處甚安,小夜恢復的也快。所以,生老二的時候,小夜又找了一個月嫂,由于之前的月嫂轉行了,小夜托中介推薦了一個資深月嫂。真正住進來,這個月嫂用著卻不是很順手,經常找不到人,干活也慢,晚上睡覺很沉。晚上,小夜要一邊照顧孩子,還要想辦法把月嫂叫起來幫忙,忙活一陣也睡不著了,又開始了下一輪。小夜心軟,好幾次想要換人,月嫂都笑臉迎人,身邊的親戚也說,換一個也是這樣,小夜就把這事放下了,想著熬一熬也就過去了。這樣的苦悶情緒,也就跟母親在電話里面說一下。母親說,自己身體好多了,一口氣爬四五層樓也不用休息了,自己也辦了退休手續,不用上班了,月嫂一到期,回來住段時間散散心把。小夜期待著這樣的相聚。
次日,小夜突然想給母親打電話,結果連著電話沒有打通,開始沒往心里去,結果到了晚上了,母親還沒有回電話,小夜又打了一遍,沒有接,小夜心中有些不安,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喂,爸,你在家么?”“在。”“我媽在么?”“在。”“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你跟她說說。”“她在你房間里睡下了,我在客廳也睡下了,沒事,明天再聯系吧。我們兩個都有點感冒,要睡覺了。”“爸,你去看看她吧。”電話掛斷了。過了半個小時,小夜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又打了第二遍電話。“爸,你去看她了么?”“你不用操心了,快睡覺吧。”電話掛斷了。
第三天早上,凌晨五點的電話鈴響起,聲音急促。
想到這里,小夜心中各種情緒不停翻滾。怎么就這么突然呢!
到了樓下,又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你母親早上就已經沒了,你做好心理準備。”
當小夜艱難的爬到四樓,屋里坐了好多人,大爺、小叔、姑父……該討論的事情,他們好像也都討論完了。到底討論了什么,該討論什么,小夜也不知道,大腦一片空白。
來到自己曾經的臥室門口,小夜視線模糊,月子里不建議戴眼鏡,小夜早就忘了眼鏡,此時,什么都看不清。里面有為母親整理儀容的人。不知道是誰,攔住了小夜,說,你還沒出月子,為了孩子想想,不要進去了。說著,拉著小夜去了客廳。只有一件事情,要讓小夜定:母親葬在哪里。小夜很迷茫。
父親說,兩個地方可以選,一個是老家墓地里,現在沒有空地了,需要現買,正好到咱們家沒了地方,就得咱們倆買,不能只買一小塊,要全買下來,以后其他親戚也往里面住;另一個是區里的公墓,你看望起來也容易。
小夜還是很迷茫。
父親說,老家墓地,還是合葬,買地錢咱們倆平分,公墓,到時候各葬各的,你自己買就行了。
小夜選了老家墓地。
父親說,公墓,你們回來看,可能更方便一些,你確定要回老家么?
小夜說,是的。
父親說的每句話,小夜都聽懂了,但是合在一起,不懂了。
這幾年,父母不是感情不錯了么?怎么父親還有意希望母親葬在公墓?和自己也分的這么清楚?
后來,大姨和舅舅來了。
小夜記不清發生了什么,就是人都走了。
那兩天,總有人對著小夜欲言又止。
先是姑姑忍不住,拉著小夜在屋里說話,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你爸還有一個女兒,我們還是認你的,你要多長個心眼,別讓別人分了你的東西。
父親特意過來敲門,叫她們去客廳吃水果。姑姑說,這是在提醒她們,不要亂說話。
殯儀館焚化的那天,父母的一些朋友也過來找小夜,說:我們看不過去,跟你說說,你父親做的事真是太……哎,你媽是個好人,不容易啊!
那天晚上,小夜整理母親遺物,發現了一本日記本,剛想翻開看看,父親就把小夜叫到了書房。
父親說,小夜,希望你可以放棄母親遺產的繼承權。
突如其來的要求,讓小夜措手不及。
父親繼續說:“你應該知道,這個房子,也是因為從我單位團購的,算是我的,新買的房子,是以我的名義貸款的,也是我的……”
這不講道理的架勢,還不等小夜反應過來,父親繼續說:“你大了,有些事情應該知道了,你還有一個妹妹,快成人了,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帶你見見她。你年齡比她大,工作也比較好,希望你可以照顧一下她。”
小夜像是被一個錘子敲到了腦袋,耳邊嗡嗡作響。
父親沒有給她接受的時間,他說起“小女兒”時,從痛失愛妻的低落悲傷,一下子到了喜得愛子的眉飛色舞。他說“小女兒”小時候如何如何可愛,厲害。他還說,“小女兒”小時候和小夜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討人喜歡,一個小拳頭可以放進嘴巴里面,小手可以繞肚子一圈,從另一側摸到肚臍,舌頭還能舔到鼻子……
父親說到興奮處,不忘問小夜一句,你行么?
小夜心想,她是不行的,她胳膊沒有那么長,舌頭沒有那么長,嘴巴也沒有那么大……小夜小時候,可能也是不那么討父親喜歡的,她一出生,父親就去省會城市進修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小夜都會說話了。
小夜覺得心里有一把火,把她的身體里面焚盡了,而外面的手、腳,卻變得冰涼,她全身顫抖著,仿佛血液要被抽空了一樣,漸漸地,她的意識飄得很遠,那一句“你行么”,像寺院里的晨鐘一樣,在她周圍不停回響……
一切變得不真實,像是一場夢,就像是《盜夢空間》里面那樣,到了另一層空間,對,就是從凌晨五點響起的電話鈴聲開始,她一定是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是,母親口中那個對自己呵護有加的父親么?到底自己對父親來說,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父親為什么這么殘忍?這邊母親尸骨未寒,那邊他就眉飛色舞的夸贊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兒”。
當父親,說到母親,還帶著鄙夷的口吻,去評判她時。
小夜再也受不了了,一向乖巧的她,吼得像一只獅子:“母親對你那么好,你都做了些什么!”
吼完,小夜就逃出了這個“家”,走的時候,她緊緊攥著那本母親的日記本。
走了不知道多久,小夜在萬家燈火的路邊坐下來,就這路邊的燈光翻看著母親的日記本。無數的痛苦和糾結……小夜一時無法將它的所有者和那個臉上總是掛著干凈簡單笑容的母親聯系在一起。
母親走了,把她的痛苦留下了,也給小夜留下了無邊的思念……
小夜緊緊抱著日記本,哭的撕心裂肺。
這時,小夜的女兒,在另一個地方,也在哭的撕心裂肺。
那一刻,她們都找不到媽媽了。
小夜,連父親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