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方

賈雨村，《紅樓夢》串線式人物，時隱時現(xiàn)，貫穿始終，是《紅樓夢》這場大劇里面，不可缺少的二線人物之一。賈雨村的升降史襯托著賈府的沉淪史，一個宏大闊氣一個細小隱約，相互烘托相互參照，時而平行、時而交錯……

要說賈雨村，不得不先說說甄士隱。甄士隱是紅樓夢靈魂式人物，作者的許多思想、理念都在甄士隱身上呈現(xiàn)，甄士隱前半生閑散、后半生窮困，經(jīng)歷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也就對富貴繁華看得破放得下。《紅樓夢》里，甄士隱最先出場，又最先離去，他像一個報幕的，走上首頁報出一塊美玉和一段孽緣，然后他自己的人生，惡果迅速成熟，業(yè)盡福來，參透生死，遁入空門，作別世間。他的人生在第一回迅速展開又迅速結(jié)果，留下太多意味和嗟嘆。

而賈雨村是伴隨《紅樓夢》始終的，一直心甘情愿地沉浮于紅樓漩渦中，精于心計、精于鉆研、精于世道，時代的風(fēng)浪一會兒把他拋起來一會兒又將他摔下，他在漩渦中興奮喊叫樂死不疲。以世人的眼光看，他實在很懂自己、很懂官場，而以佛家的眼光看，雨村何嘗不飽受那種鉆研之苦啊。總有得到、總有得不到，世事無常，有漏皆苦。

閑話少說，咱還是讀《紅樓夢》第一回，看賈雨村這個窮小子搭訕貴二代的交際術(shù)道。

故事在姑蘇城，煙柳繁華之地，其中閶門外十里街有個本地望族，主人甄士隱，諧名“真廢”（甄費）。甄士隱鄰居是葫蘆廟，葫蘆廟里投靠著一位窮書生賈雨村，諧名“假話”（賈化）。諸位請注意，沒有一個望族鄰居怎么辦？可以像賈雨村那樣努力締造一位望族鄰居。獨自在外，沒了父母，賈雨村養(yǎng)成一套思維縝密的人生之道。寄宿有講究！姑蘇那么大、閶門外也不小，十里街住戶也該是密密麻麻一家靠一家，而賈雨村偏偏擇了葫蘆廟寄宿，一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接納一個讀書人不會亂要銀兩，二是，更重要的一點是葫蘆廟旁有本街望族——甄家。也許當時的姑蘇城，望族不會少，為官的、為府的、或者朝廷有人的，但雨村沒有選擇別處，為什么？得考慮可行性！這位甄先生不僅是望族，有錢，而且性情恬淡、不逐功名，關(guān)鍵的是“人品一流”……看看，賈雨村選鄰居，前期功課做得扎實！

于是，恬淡的甄士隱就有了一個懷揣大志的賈雨村鄰居。

那天士隱午睡，做了個夢，夢見一僧一道談?wù)撋耒陶摺⒔{珠草以及美玉的事，朦朧驚醒之際，又遇到現(xiàn)實版的一僧一道，夏日午長，這一夢一現(xiàn)實，令他一時還不過神來。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nèi)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隔壁葫蘆廟內(nèi)的賈雨村在甄士隱最懵懂的時候走了出來。雨村很機巧，在甄士隱既無聊又無明之際主動上來搭話了——他是不是已經(jīng)在隔壁觀察了甄士隱很久，是不是賴頭和尚跟甄士隱的對話他已盡收耳底？所以，在望族面前出現(xiàn)，賈雨村是做了大量功課并不是貿(mào)然而往的。

賈雨村對外做的自我介紹也頗講究：“湖州人氏，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yè)。”既褒有出生詩書之家的面子、又標明命運不濟身不由己的苦楚、再表明自己一顆進取之心，實在是很好的自我介紹。這份自我介紹是通過旁人傳到甄士隱耳朵里的。所以，當賈雨村突然來搭話，甄士隱并不覺得唐突。因為賈雨村的自我介紹已經(jīng)給自己在甄老先生面前賺得了一份好感。所以雨村用絕對的從容做了第一句不緊不慢的搭訕：“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既沒有提賴頭和尚、也沒有談英蓮，因為沒有把握的話不能說，那索性從街市談起吧，既不遠又不近、既不像談天氣太無聊也不像談理想那樣太飄……

士隱略做解釋，恰好自己無聊，就邀雨村進宅聊聊。雨村就自然而然的，跨進了本街望族甄家的大門。

因嚴老爺來訪，雨村和士隱未能暢談，只是淺淺聊了三兩句，但是，雨村得以見了甄家眉清目秀以后得以成為他夫人的丫鬟。進望族書房一坐、與望族老爺閑敘一二、又能見到眉目清明的丫鬟，且換來佳人回眸，所以，雨村前面的功課開始有收獲，就如春天播下的種子，到夏天開始發(fā)芽一樣，發(fā)芽了，開花還會遠嗎？

果然就開花了。也許雨村書房的“三五句”給士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許上一次嚴老爺突然來訪沒能好好招待雨村而歉疚……士隱在中秋佳節(jié)，特地具一席邀請雨村做客。

士隱的確是人品一流的人，錢在他眼里只是阿堵物，而才氣卻令他相當敬重。士隱親自步行來廟中邀請雨村赴宴。正值中秋，雨村一個人，詩書感懷，不覺口占五言抒發(fā)心中抱負苦不逢時。且注意，士隱是步行來的，不會沒有腳步聲，也許還有跟從，也許跟隨從還會有言語交流，雨村一定知道甄老爺來了，所以，特地高吟一聯(lián)：“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為什么忽然高聲，就是給士隱聽的嘛。吟得出彩，士隱贊賞不止：“雨村兄真是抱負不淺也！”雨村趕緊謙虛，然后問士隱來意，士隱說出小酌的邀請，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于是雨村再一次踏進甄家了。

二人對酌，清月朗朗，過了今日就沒有明朝了，雨村很懂得掌握時機，推杯換盞，借著酒勁、借著文人騷客向來崇尚的狂妄，雨村大訴宏偉藍圖，大展平生所學(xué)，在甄老先生面前盡展才華。這時雨村的心是明亮的輝煌的，外面的街景也和他的內(nèi)心相應(yīng)：“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外景美妙，內(nèi)景融洽。愛才的士隱就在跟前，雨村不禁詩性再起，信口拈來：“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爛。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很狂妄啊，但酒興正濃年華正好，狂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萬眾捧月，伯樂在旁，這時千里馬不撒馬蹄何時撒呢？士隱大叫：妙妙！我早就看出兄臺非久居人下者，聽今日之句，知兄不久接履于云霓之上！

機會來了，雨村忽然一嘆：可惜趕考路遠，晚生靠賣字撰文不能籌足路費啊！士隱趕緊拍掌：早就想資助不敢唐突啊，這個時候既然你談起來了，我也就表達一下自己的心聲：“兄宜速進京，趕春考，路費盤纏，我來！”當即就封了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

看看雨村受資助后的表現(xiàn)：“只是略謝過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其實這時雨村內(nèi)心是樂開花的。但是，他是有才華之人，所讀之書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他不卑不亢，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f他裝也好、說他偽也罷，總之，雨村很適時地控制住內(nèi)心的驚喜、讓自己落落大方成讀書人該有的樣子。三更兩人方散。士隱睡到第二天紅日三竿，而雨村已經(jīng)在五鼓進京了——沒有親自來辭行、前一晚也沒當面交代，拿到銀子第二天就起大早出發(fā)了，雨村等這個銀子等得多急！目標堅定，自律，知道自己所求，知道人生重點，但是，也很絕情，雨村無愧“奸雄”二字。在雨村看來，得到銀子，士隱這個人品第一的老先生也就沒有多大用場了，只以一句“總以事理為要”搪塞自己的不辭而別。他有成功人士的共性：理性決斷，踩著臺階走，心底不留多少感恩。士隱只是他升官道路上的一個臺階，登上臺階，就又有了新目標，實在沒有多少心思說聲“再見”……

可以說雨村在和士隱接觸及跳脫，都相當及時，他懂得抓住時機、懂得在“春闈”前獲得資助，懂得士隱脾性、也許還深知士隱的好日子并不能長久。

果然，第二年元宵節(jié)，士隱女兒英蓮就沒了，正月十五，從葫蘆廟燃起的一把大火就把士隱的家產(chǎn)燒光了。從此，士隱露出下世的光景。而這時，雨村正憑著士隱的五十兩白銀中了進士，升了知府。恰巧偶遇甄家丫鬟，于是，用銀子報答了封氏、又用銀子取了意中的女人。至此，雨村和士隱這兩條曾經(jīng)有過相交的人生線越走越遠，彼此不再相見。士隱遁入空門，而雨村入世的路還很深遠，后面他將不斷搭訕權(quán)貴。

雨村下一個搭訕的貴人是林如海。雨村如何搭訕林如海的？這樣一問，就已經(jīng)到了《紅樓夢》第二回……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