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徐雁文集ID:徐雁,文責(zé)自負】
01
天很熱,樹梢一動不動。蟄伏在老榆樹上的知了不停地狂叫:知了,知了,知了……太陽晃著白花花的光,地上的草兒、花兒都蔫蔫地杵在熱浪里。
懸在梁頭上的三葉風(fēng)扇似乎是個擺設(shè)。三葉風(fēng)扇上沾滿了蠅子屎,斑斑點點。
翠柳舍不得開風(fēng)扇,她手里握著一個廢舊的賬本夾,賬本夾很硬,扇起來像一把扇子。懷里躺著她一歲零六個月的女兒。女兒睡得很香,嘴唇不停地囁嚅著,像在吮吸奶穗子。
翠柳和婆婆一個鍋,一個鍋里耍勺子免不了磕磕碰碰。翠柳不開風(fēng)扇,不是不想開,是因為電費貴,到繳電費的日子免不了婆婆嘮叨。她寧愿搖動手里的爛本夾子,她也不想因為電費的事和婆婆鬧得雞飛狗跳。
翠柳懷了二胎,她辭職在家三年成了生孩子的工具。
丈夫微薄的工資直接被公公在單位扣除,到月底她們一家三口,確切地說他們一家四口成了徹頭徹尾的月光族,花一個錢都得向公公婆婆請示。說他倆月光族是好聽點兒的說法,說難聽的他們倆就是個窮光蛋。
婆婆是個心強的人,不光家里要過得比別人強,生孩子也要超過旁人。多子多福是婆婆一輩子追求的目標(biāo)。大兒子給她生了四個孫子,翠柳是她的二兒媳婦。翠柳來到這個家頭胎生了一個閨女,婆婆很不滿。能生一個頂門棍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
懷二胎時,翠柳沒有吃過酸葡萄,她妊娠反應(yīng)厲害,吃了就吐,每次吐的時候把胃都要翻出來。翠柳沒有胃口,丈夫去代銷店買麻花給她換口味,翠柳不想吃,丈夫鐘一把麻花送到她嘴邊,翠柳的舌尖剛碰到麻花,一股油腥味讓她覺得惡心,她又開始嘔吐起來。
翠柳沒有營養(yǎng),吃不起補品。她缺鈣缺得左腿往前拉著走,每走一步都很費力。她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很缺鈣。日子過成這樣,她不知道為啥要生二胎。
這個二胎是無意中懷上的。她想做掉,去醫(yī)院的時候正好是除夕,鐘一說,大過年的打孩子不吉利,過完年再說吧。過完年到二月不冷不熱的時候,醫(yī)生說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了,三個月要做胎兒不是流產(chǎn),是引產(chǎn)。引產(chǎn)受罪得很。翠柳沒有流過產(chǎn),更沒有引產(chǎn)過。她聽醫(yī)生說,引產(chǎn)就像受刑一樣,有種生不如死的劇痛感。她娘對她說,小生不如大養(yǎng),還是算了吧。婆婆說,正趕計劃生育風(fēng)頭上,你咋敢去醫(yī)院里面晃蕩,這不是硬往槍口上撞嗎?醫(yī)生、她娘、她婆婆的話把她給嚇了回來。
翠柳沒有引產(chǎn)成,肚子里的二胎是計劃外超生。
頭胎是個女兒,二胎再是個女兒,翠柳覺得她不能在這個家待了。剛生下女兒時,婆婆看是女孩兒一下子變了臉色,她盼了九個月盼來了一個丫頭片子。
翠柳在產(chǎn)床上看到了婆婆不如意又勉強裝出來的假笑。
翠柳覺得她讓婆婆失望了。
女人生女兒不是女人的錯,生男生女的主動權(quán)不在她。
婆婆只知道生了男孩就會有底氣,在村里說話就硬氣。婚喪嫁娶的人家都是找兒女雙全的戶主來充斥門面,沒有哪一個人家辦喜事的時候會找一個絕戶頭來撐門面。這是婆婆的生活理念。
現(xiàn)在翠柳懷孕了,她必須保持沉默,保持沉默就沒有人知道她懷孕,沒有人知道她懷孕就不會被計劃生育小分隊知道。家里像繳電費這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懶得和婆婆計較。
蒸籠一樣的西屋里,翠柳不停地給女兒扇扇子。翠柳帶著身孕摟著這個已經(jīng)斷奶的女兒。女兒的嘴不停地囁嚅著,她似乎想吃奶,她用小手抓住翠柳的一只奶子想往嘴里塞。翠柳輕輕地把女兒的手拿下來,用本夾子給女兒輕輕地扇,扇,扇……每扇一下,翠柳的心都會心疼一下,孩子跟著她活受罪。
翠柳看著又小又瘦的女兒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嘆息,她發(fā)出“唉”的時候,嘆聲顯得濕漉漉的,像浸了水的白棉花一樣沉重。
身旁躺著她的丈夫鐘一,一個不到二十三的大小伙子。小伙子濃眉大眼,眼睛有點深邃,從他的瞳仁里能看到誠實而又純凈的世界。翠柳覺得這個男人可靠,就嫁給了他。嫁給鐘一的時候,她已是一個二十三歲的老姑娘。那時候鐘一還不到二十一歲。
女大三,抱金磚。她在同事的祝福中結(jié)了婚。
她爹娘不同意這門親事,她是頂著壓力嫁給眼前的這個男人。
02
天不亮,村西頭的大喇叭響起來了。王家莊今天要孕檢。
翠柳不能聽見喇叭響,不能聽見計生主任在喇叭里苦口婆心的勸導(dǎo)。翠柳聽見喇叭聲她的心就會跟著撲通起來,連帶著肚子里的胎動,翠柳就像偷了別人家的東西覺得理虧得很。
明知道懷二胎是違法的事情,翠柳還是懷上了。
不是無意中懷上這個孩子,翠柳說啥也不會生。她從來沒有做過違法的事情,這次無意中懷孕翠柳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別人能生咱就能生,別人不怕罰,咱也不怕罰。東西是人掙的,沒有人,一切都是白搭。”婆婆在旁邊給翠柳上政治課。
“生孩子就像種莊稼一樣,得有苗苗,有苗不愁大,沒苗指望啥?”婆婆一再給翠柳打氣。這個一輩子生了五個孩子的女人就跟鐵打的一樣,渾身有股打不敗的精神。
婆婆說,她們那個年代生孩子,孩子生下來三天就開始紡花織布,孩子不到一歲,她就把孩子拴在褲腰帶上去隊里干活。
芊蜀黍穗(切高粱穗)一天能芊上百斤。婆婆說,這個時代的小媳婦懷孕、過月子太矯情。她那個時代,都不知道過月子是個啥滋味。婆婆給翠柳說她輝煌時代的時候眼睛里閃著亮光。翠柳看著眼前這個鐵打的女人時常望而生畏。她滴滴溜溜生了那么多孩子硬是沒有落下半點毛病。
翠柳躲起來七個多月,肚子大得像面鼓,翠柳不敢出門。傍黑兒,翠柳去園子里取柴火的時候用一張簸箕擋著自己的大肚子,她怕別人看見她的大肚子,怕好事的人舉報給計劃生育小分隊。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她擔(dān)驚受怕中慢慢煎熬著。
她躲了七個多月,再熬個把月一個小生命就會呱呱墜地,不管是男是女,翠柳都會把他養(yǎng)起來。
懷孕的這些日子里,翠柳和丈夫曾偷偷地去見一個老中醫(yī),她讓一個老中醫(yī)給她號脈。老中醫(yī)根據(jù)翠柳的脈象說,你這胎懷的還是閨女。翠柳不相信,她說,她懷這個孩子的時候和頭胎不一樣,她讓老中醫(yī)再給她號一遍,老中醫(yī)慢條斯理地再次把手搭在翠柳手腕上,兩根指頭按住她跳動的脈搏,脈象細弱。老中醫(yī)說,再號一遍還是閨女。翠柳很想讓老中醫(yī)說她肚子里懷的是小子。
回到家,她告訴婆婆說,肚子里懷的是閨女。
婆婆聽到這樣的消息,心里很不高興。要是再生個閨女不成絕戶頭了,不中,得把這孩子送人。
飯桌上,一家人商量把孩子送人的事。送給誰好呢?婆婆心里盤算著。送給她娘家老娘家的大表哥?還是送給表姊妹?拐了幾道彎的親戚讓翠柳覺得不靠譜。婆婆把翠柳肚子里的孩子當(dāng)成了小貓小狗。
村里的大喇叭一陣比一陣響得強烈。婆婆探頭向門外望去,一雙憂郁的眼睛里藏著驚恐。
“送人,必須得送人!要是生下來,就沒法過啦!”
“我寧愿搦死也不能送人。”婆婆發(fā)出最后通牒的時候,鐘一向他娘發(fā)出了抗議。正吃飯的餐桌上一片沉寂。
午后天氣悶熱,兩口子躺在地板上,中間的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翠柳手不停地給女兒扇扇子,翠柳的胳膊酸痛。
鐘一接過扇子給他們娘兒倆扇。窗外,天陰下來,黑云壓頂,似乎有一陣狂風(fēng)暴雨要襲過來。
起風(fēng)了,風(fēng)裹著樹葉子胡亂地刮起來。這風(fēng)來得有點邪乎。
嗚嗚嗚,嗚嗚嗚,風(fēng)裹著雨在院子里飄起來。翠柳撫摸著肚子里的孩子對鐘一說,我有一個初中同學(xué),結(jié)婚好幾年了不生育,要不我們把這孩子就送她吧。翠柳說把孩子要送人的時候,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動了幾下,從左邊滾到右邊,高低起伏的肚皮像孩子伸展的拳腳。翠柳知道孩子聽見他們的對話生氣了。
說到孩子要送人,翠柳的眼淚像決堤的口子再也止不住了。外面風(fēng)雨交加,屋里淚如雨下,這是犯的哪門子咒啊?自己的親骨肉要送人。
翠柳哭了一陣子感到鼻塞,鐘一撫摸著自己的女人感到無奈,他為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和女人感到悲哀。他安慰著自己的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決不能把孩子送人。
03
篤篤篤,篤篤篤……翠柳家的大鐵門被敲得咚咚直響。計劃生育小分隊工作組的人員來找翠柳孕檢,婆婆把有七個多月身孕的翠柳藏在了院子西邊的豬圈里。豬圈后邊有一個小旮旯,旮旯里有一個用玉米秸堆成的柴火垛,翠柳躲在柴火垛旁邊屏住呼吸。豬圈里豬屎遍地,臭氣熏天,翠柳窩在里面被熏得頭暈。
門打開的時候,翠柳聽見婆婆給計生小組的工作人員說話。
“你兒媳婦呢?大喇叭里讓育齡婦女孕檢你們沒聽見嗎?”工作組的人員質(zhì)問婆婆。
“呦,我說是誰呢,是計生組的工作人員來了,快進屋喝茶,喝茶。”翠柳佩服婆婆的勇氣和應(yīng)變能力。這個沒上過幾年學(xué)的婆婆要是能多讀幾年書,說不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情。
“你兒媳婦呢,她在家嗎?孕檢哩,村里的育齡婦女都去孕檢了,就差你家翠柳沒去,趕緊的,你家兒媳婦不去,這不是讓別人戳你脊梁骨嘛?”帶頭的劉大個子對翠柳婆婆粗聲大氣,顯然對翠柳婆婆開門慢有點生氣了。
“恁叔,吸著煙吸著煙。”翠柳婆婆從條機的抽屜里拿出一盒“蓮花女”讓劉大個子抽,其余的幾個工作人員每人也抽了一根煙叼在嘴里。
劉大個子抽了一根煙點上,吐了口煙圈說:“這是政策,誰也抗拒不了,媳婦在家趕緊去。不然我交不了差。”其余的幾個工作人員在豬圈旁邊打轉(zhuǎn)游,時而不時地朝柴火垛那里瞄上一眼。
翠柳婆婆慌忙陪笑臉說:“劉組長,您看孩子不在家,我上哪兒讓她去孕檢哩。”
“不在家,去哪兒了?”劉大個子疑惑地瞪大眼睛說。
“前年不是生個閨女么,得病死了。媳婦傷心得很,她去上海打工散心去了。”翠柳婆婆撒謊信手拈來。
“哦,還有這事兒?”劉大個子有點不相信。婆婆說:“不信你管去打聽。”翠柳婆婆一本正經(jīng)地給工作人員說自家的苦衷。一陣連哄帶騙總算把一幫人員給糊弄走了。
窩在豬圈里的翠柳聽著婆婆把計生組的工作人員送出門后,才敢長出一口氣。
婆婆出乎意料地撒個彌天大謊,連帶著自己的親閨女。
翠柳聽婆婆詛咒自己的女兒死掉時,她心里如同吃了蒼蠅一樣難受。翠柳想沖出去讓計生組的工作人員把她帶走,她不想過這東躲西藏的日子,引產(chǎn)掉算了,一了百了。翠柳在柴火垛邊是又嚇又恨,心里咚咚直跳,頭上冒著熱汗。
翠柳從柴火垛邊走出來的時候,雙腿是顫抖的。她除了腿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她沒有想到婆婆是這樣討厭女孩子。她懷里的女兒羸弱多病,每天吃不了多少東西,挑食厲害,他們都是給她最廉價的奶粉喝,她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看似給計生組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實際上暴露了婆婆做人的本性。翠柳沒想到自己嫁給了這樣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生孩子本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沒想到她現(xiàn)在是偷偷摸摸地生。翠柳這樣想的時候,婆婆又來給她出主意,她讓翠柳帶上女兒去娘家躲幾天,以確保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天不亮,鐘一騎自行車帶著翠柳,公公用自行車帶著翠柳的女兒,趁著夜色悄悄地逃出了王家莊。兩邊的玉米已經(jīng)一人多高,玉米正在抽穗,大片大片的青紗帳連在一起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墻,一家人走在被青紗帳交織在一起的土路上。各村的大喇叭又開始響了起來。
離娘家還有八里地的時候,翠柳忍受不了自行車的顛簸,她從自行車上慢慢下來,她走到公公前面的車子前,用手摸了摸女兒的小手,孩子的小手冰涼。濃重的夜色讓這個才一歲半的女兒掛上了兩行鼻涕。翠柳把女兒抱在懷里心疼地給女兒暖了暖小手,她覺得她娘倆像是無處安身的難民。
04
翠柳去醫(yī)院的時候是在一個大雨過后的上午。
翠柳在娘家躲了一個月,唯恐把孩子生在娘家,出了門子的閨女不興把孩子生在娘家。翠柳娘說,還是讓女婿拉她們娘兒倆回去比較保險。女兒住在姥姥家不習(xí)慣,身上起了濕疹,夜里哭鬧得厲害。
離生還有十天的時間,丈夫把翠柳娘兒倆拉了回來。翠柳女兒和奶奶分別一個月再見面時,生分得很,奶奶做出要抱丫頭的樣子,丫頭把臉給扭了過去。
“看,給奶奶生分了不是。”婆婆說話的時候,丫頭跑向了翠柳。
“媽媽抱抱,媽媽抱抱。”丫頭不敢看奶奶。
“翠柳呀,你這得提前生,不然這孩子保不住哩。隔墻的黃寡婦已經(jīng)爬墻頭偷看好幾次了,說是找雞,誰還不知道她放的啥屁。”婆婆不放心地朝墻頭那邊瞄了一眼。
剛下過雨,村里的土路都是泥巴。鐘一開一輛小手扶,后面用鐵拖袢固定在架子車上,翠柳和女兒坐在架子車上面去縣醫(yī)院。女兒擋著翠柳即將生產(chǎn)的大肚子。去生產(chǎn)還要帶著孩子。把女兒擱家里翠柳不放心。婆婆喂養(yǎng)兩頭牛,每天都要去地里給牛割青草,沒時間照顧孩子。翠柳沒辦法,只得把女兒帶在身邊。
丈夫開著手扶拖拉機奔走在去縣城的小路上,兩邊的玉米快成熟了,大棒子緊緊地附在玉米秸上,就像翠柳肚子里的孩子緊緊地附在她身體里。彩色的玉米須已經(jīng)變成褐色,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
土路凹凸不平,手扶拖拉機顛簸得厲害。每顛簸一下翠柳的肚子就下墜一下,她覺得她的肚子要破了。她怕孩子會生在這荒郊野地的架子車上。懷里的女兒顛睡著了,翠柳抱著她,生怕再顛著孩子。
車子開了很久。繞過檢查站,又走過幾個村莊總算入了大柏油路。快到縣城時,還要繞過主干道走一些沒人走的小路再悄悄混入縣醫(yī)院。
翠柳直接去了姐姐家,姐夫是醫(yī)生,多少有點面子,生的時候,醫(yī)生也會不看僧面看佛面。
翠柳和姐夫的關(guān)系不太好,不是萬般無奈她絕不會投奔這兒來。翠柳母親因為雨天摔傷了胳膊也在姐姐家養(yǎng)傷。姐夫是骨科醫(yī)生,母親的胳膊算是全包給姐夫治療了。
晚上,翠柳歇息在姐姐家東間的床鋪上。鐘一開車回去了。翠柳摟著女兒有種寄人籬下的蒼涼感。
半夜,翠柳覺得肚子有一陣饑餓感,白天她被手扶拖拉機顛簸了好久,感到身心疲憊。現(xiàn)在才半夜,她肚子餓得不行,她起來對母親說,肚子餓得很,睡不著覺。母親說,菜柜里有饅頭,你自個吃去吧。
翠柳去菜柜拿饅頭吃,翠柳往嘴里塞饅頭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流民,一個乞丐,一個沒有人可憐的逃難的女人。為了不讓肚子餓,不讓肚子里的孩子餓,翠柳半夜三更爬起來,像只偷吃的老鼠咀嚼著干啪啪的饅頭。翠柳心里有種凄涼感,現(xiàn)在真的是寄人籬下了。
母親胳膊摔傷不能給她做飯吃,姐姐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本來都是投奔人家,又怎會麻煩人家給自己做飯吃。姊妹已經(jīng)不是婚前的姊妹了。人一旦結(jié)了婚,就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再說,因為自己的婚姻和家里人鬧得不愉快,翠柳沒有任何理由來指責(zé)別人對她好與不好。
一個干饅頭下肚,翠柳才算睡著一會兒。翠柳覺得這夜好漫長。
天剛亮,鐘一來到了姐姐家,他把女兒交給岳母陪翠柳去醫(yī)院生孩子。
剛要去醫(yī)院的時候,姐夫從房間里走出來,問翠柳是做引產(chǎn)還是生產(chǎn)。翠柳聽見姐夫的問話很生氣,當(dāng)然是生產(chǎn)嘍,要是引產(chǎn)何必跑到你們這兒來避難。翠柳生氣歸生氣,她不能表現(xiàn)在面子上,生孩子的時候還要仰仗姐夫和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拉關(guān)系呢。
05
翠柳在丈夫的陪同下走進了產(chǎn)科醫(yī)生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個五十歲多歲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詢問了翠柳的情況。這位醫(yī)生長得慈眉善目一臉福相。翠柳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醫(yī)生姓趙,翠柳叫她趙主任,她看到醫(yī)生胸牌上寫有主任字樣。
趙主任問得很詳細,從月事開始到結(jié)束時間,懷孕期間有幾次檢查,中間有沒有什么不適,趙主任做了詳細記錄。趙主任說,按時間推算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九天時間,孩子不到月,生的時候很難生。翠柳和家人唯恐孩子會保不住,只能鋌而走險。
趙主任說,她會盡最大努力讓翠柳少受罪,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翠柳兩口子感恩戴德地拜謝趙主任,說孩子生下來一定會給趙主任買份禮物以表感謝。趙醫(yī)生笑笑說,接生是她們婦產(chǎn)科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她們會盡力而為。她把翠柳安排在病房里,開始配藥給翠柳打催生針。翠柳心里多少對姐夫有點感激,認(rèn)為姐夫還是幫她的。
上午十點多,翠柳掛上了點滴,剛打的時候肚子里沒有異樣,催生針打完,翠柳感到肚子稍微有點痛,到了下午肚子好像不行了,翠柳忍著痛不停地呻吟。
病房里有三張床位,中間那張沒住人,最南邊那張床上躺著一位懷孕八個月的女人,女人很年輕,看起來和翠柳一樣大。聽口音他們不是本地人,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南方人,在這個北方小縣城做服裝生意。女人懷孕八個月,托關(guān)系做了B超,超出來是個女孩。頭胎生了一個閨女,這次懷的又是閨女,只能引產(chǎn)掉。那南方女人的親媽在旁邊照顧著躺在床上的年輕女人不停地給鐘一說,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孩子八個月了,真是可惜!
沒過多久,來了一個醫(yī)生,兩個護士來給那南方女人打引產(chǎn)針,翠柳親眼看見醫(yī)生拿著粗大的針管,針頭明晃晃地一下子扎在那年輕女人的肚子上……醫(yī)生說,扎針的時候要扎在胎兒的頭上……
那引產(chǎn)女人的肚子像一面戰(zhàn)鼓,粗大的針管在鼓上面搖旗吶喊,針管震顫著,震顫著……翠柳不忍直視,她捂住了雙眼。
年輕女人、年輕女人的丈夫、醫(yī)生一瞬間在翠柳的腦子里都成了“劊子手”。翠柳分不清誰是真正的殺人犯。
南方女人發(fā)出輕微的呻吟聲,翠柳覺得那南方女人真?zhèn)ゴ螅槾蛟诙亲由弦仓皇禽p微地呻吟。
翠柳不如南方女人堅強,她肚子里面的孩子現(xiàn)在正翻江倒海地折騰。在藥物的作用下孩子是痛苦的,是無奈的,他的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翠柳肚子里的孩子就如一棵不熟的瓜硬生生地給拽了下來,連帶瓜秧,連帶土地,連帶血淋淋的一顆心往下催生……翠柳眼里痛得已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用雙手抓住鐵床欄桿,鐵床被抓得吱吱響,翠柳頭上冒著汗,枕頭溻濕了半截。鐘一說,生孩子的翠柳像練武的大內(nèi)高手在發(fā)出強有力的內(nèi)功……鐘一的手被翠柳差點給捏出骨頭來。
到了半夜,南邊床上的女人在藥力的作用下發(fā)出陣陣狂叫,如殺豬一般。南方女人的水鄉(xiāng)溫柔被引產(chǎn)的鐘聲給敲得支離破碎。
北邊床上的翠柳痛得躺不住了,醫(yī)生說孩子在往下走,翠柳必須動起來,痛也得動起來,這樣才能生得快。翠柳身上披個被單,寬松的內(nèi)褲沒有一點正形,她顧及不了形象。翠柳從床頭游走到床尾,又從床尾游走到床頭,每走一步都驚心動魄,肝腸寸斷。翠柳身上的每根神經(jīng)末梢被痛了個遍。
翠柳被折磨得像戰(zhàn)場上打敗的殘兵敗將,沒有了少婦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和氣質(zhì)。少女時期的唇紅齒白,少女時期的前凸后翹此時在產(chǎn)房里都成了夢幻和泡影。
她內(nèi)心詛咒著自己的狼狽,詛咒著自己的丑陋。生孩子的孕婦為什么會痛得這么慘烈?
鑄造生命是男人和女人共同譜寫的神曲,受罪的為什么單單是女人?
孩子啊,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你不要再折磨為娘了,你快來到媽媽跟前吧,媽媽知道對不住你,可是沒辦法呀!孩子。翠柳雙手捂住肚子不能再動彈一步。
丈夫鐘一看到為他生孩子而受罪的翠柳,已經(jīng)偷偷幾次去走廊上流眼淚。病房對面就是婦產(chǎn)科主任的辦公室,鐘一找了幾次主任,主任說,你媳婦難產(chǎn),生了這個千萬不要再要生孩子了,給你家屬先用些鎮(zhèn)痛藥吧。
06
產(chǎn)房里,翠柳痛了三天兩夜終于生下一個男孩。
助產(chǎn)護士說,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鐘一聽說翠柳生個男孩,激動得不知道到說啥好。一直對趙主任和護士說,謝謝,謝謝,謝謝!
鐘一雙手合十,呆呆地站在那里直直地看著那個幼小的生命,那個被醫(yī)生拍打腳底板才會發(fā)出哇哇哭的生命。他唯恐誰會在一瞬間給他搶走,又唯恐有人給他抱錯。
他把翠柳從產(chǎn)床上抱起來送到病房,送翠柳的時候,兒子被護士照顧。安頓好翠柳,他又飛奔去抱兒子。
他終于有了兒子,這個二十三歲的大男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超生二胎注定巨額罰款,他不知道他微薄的工資何年何月能交齊上不封頂?shù)某P款。
南邊病床上的女人半夜里掉下來一個成形的孩子,八個月的死胎掉在地板上,女人身心俱碎。
半夜里,那個引產(chǎn)女人的母親叫醒了值班女醫(yī)生,值班醫(yī)生不耐煩地說,扒住屁股把她抬出來。女人丈夫和母親扒不動女人,那女人沒有力氣去產(chǎn)房,直接把孩子掉在了地上。
女人的親媽拿紙巾給那引出來的孩子翻個過,看到和B超結(jié)果一致才算死了心。
翠柳被她們的大呼小叫整得一夜無眠。她覺得那引產(chǎn)的女人好可憐。旁邊她的丈夫和她的母親嘰里呱啦地說著他們的地方方言,翠柳一句也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么。翠柳覺得那女人的丈夫真是少根筋,老婆痛成那個樣子,他居然還能睡著覺。
這邊翠柳的丈夫用一根筷子頭一點一點地給他的兒子喂糖水,筷子頭續(xù)到兒子嘴邊,小家伙居然知道吮吸,提前生出來的孩子也算是正常的,翠柳這才放點心。丈夫給兒子喂糖水的時候,翠柳覺得她好像給丈夫生了一個玩具,一個大男孩在擺弄一個小男孩,內(nèi)心里充滿喜悅感。
翠柳掛著吊針,門口來了她的妹妹,懷里抱著丫頭,丫頭看著躺在床上的媽媽身邊多了一個小寶寶,她生氣地把手中拿著的一只小涼鞋朝弟弟扔去,差一點砸到弟弟的頭。丫頭以為爸媽不要她了,在小姨的懷中她有想逃出來的恐懼感。翠柳叫了叫丫頭,丫頭不理,生分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女兒。讓她躺在身邊看看弟弟,才算勉強露出笑臉。
那家引產(chǎn)的女人已經(jīng)起來吃她母親給她做的雞蛋羹,雞蛋羹是在醫(yī)院的伙房里讓廚師單獨給做的。翠柳餓了,鐘一去伙房讓廚師做了雞蛋面,翠柳吃不下咸的東西,一碗面倒進了丈夫的肚子里。翠柳吃起了雞蛋糕,病房里那個來瞧看引產(chǎn)女人的房東大姐說,過月子可不能吃雞蛋糕,要拉肚子的。翠柳止住了口里的雞蛋糕,不知道該吃什么好。她正發(fā)愁該吃什么飯的時候,婆婆公公來醫(yī)院看她了,她是聽說生了一個小子才來的。
婆婆眉開眼笑,伸出右手拃了拃小孫子的身體說:“看俺這小孫子,富態(tài)得很,三拃零五指哩。長大還不是五大三粗通天的個子。哪像他爺,跛腳腿,門扇腳,矬哩沒有一分錢的人形。”
老爺子聽老太太數(shù)落他,坐在那里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眉眼里沒有一絲責(zé)怪的意思。
07
翠柳生下兒子一星期才回家,兒子剛生下時不能受到驚嚇,孩子聽到響聲會渾身顫抖,有人從樓上豁下一盆水,嘩啦一下子,孩子聽到響聲猛地打個寒噤,沒有響聲時孩子也會時不時地顫抖一下。
翠柳兩口子以為是打催生針打出了毛病,住在醫(yī)院不敢回家。在醫(yī)院觀察了兩天,醫(yī)生說孩子沒事了他們才敢離開醫(yī)院。
立過秋的七月剛下了一場雨,夜里有點涼爽。鐘一用手扶把她娘倆從醫(yī)院拉了回來。鐘一照顧女人不內(nèi)行,給翠柳掖被子掖得四面漏風(fēng)。翠柳感覺頭上有涼氣亂竄。翠柳摟著小寶寶躺在車上一路顛簸。
女兒早幾天被公公婆婆帶回了家。翠柳他們到家時,天黑透了,女兒還沒有睡。丫頭看見小弟弟慌忙跑到跟前用小手摸弟弟的鼻子,又在弟弟臉上親了一口。婆婆說,一窩老鼠不嫌騷,兩窩老鼠騷死貓。翠柳嫌婆婆說話難聽,心里想誰是老鼠誰是貓,翠柳沒有反駁,月子里還要老婆婆伺候呢。
村里風(fēng)聲緊,大喇叭沒有停止過。村里負責(zé)抓計劃生育的老劉時常村東頭溜達到村西頭。大背頭梳得油光粉亮,背著手在村里踱步。
翠柳家生孩子的事到底還是讓村里好事的人給捅破了。雖然翠柳不讓孩子哭,一哭就趕緊奶孩子。翠柳家的反常狀態(tài)還是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
村里有個叫黃桃兒的,是蛤蟆的媳婦。黃桃兒和翠柳是同一年嫁到王家莊的,現(xiàn)在翠柳生了二胎,可把黃桃兒給氣壞了。
黃桃兒說:“俺倆是一齊嫁到這個村的,人家生倆,俺生一個,你說上哪說理去。不公平啊不公平。奶奶個腿,人家能生,俺也能生,明兒俺也生他三五個……”
“有本事生,你得有本事養(yǎng),還得有本事讓上邊罰,不怕扒房,不怕結(jié)扎。有本事你愛生多少生多少。沒人管你和蛤蟆床上的破事兒。”
和黃桃兒拉家常的幾個婦女坐在門口的磚頭上閑磕牙。
翠柳婆婆從她們跟前過時沒有一個人和她打招呼。翠柳家生個孩子就好像吃她們的喝她們的了。翠柳婆婆走過去,幾個婦女噘嘴、卷翻白眼。翠柳家生了一個兒子好像侵犯了她們的利益。
挨墻的黃寡婦聽小道消息說翠柳生了兒子,趕緊去翠柳家借篩子一探究竟,說是小麥生蟲了要借篩子篩一篩。
黃寡婦去翠柳家的時候,翠柳婆婆慌忙迎上去給黃寡婦打招呼,翠柳婆婆故意放高聲音讓屋里的翠柳照顧好孩子千萬不要出聲,一旦孩子查出來,扒房、結(jié)扎少不了。
翠柳在屋里聽到婆婆的咳嗽聲,知道外面來人了,立刻裝出家里沒人的樣子。黃寡婦拿起翠柳家的篩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聽了聽里面的動靜才走。婆婆走進屋里對翠柳說,這好事的黃寡婦真是個心不平的主。
翠柳對婆婆說,這家里養(yǎng)個孩子,又不是小貓小狗,總會有哭聲的,整天這樣躲也不是個事兒啊!
“要不等滿月后還是出去躲一躲吧。”婆婆又來了。
“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嗎?再說了,整天東躲西藏的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翠柳對出去躲避持反對態(tài)度。
“不躲就得扒房子,不躲就得結(jié)扎,就得罰款。罰款上不封頂哩!家里哪有恁多錢讓上邊罰,你說是不是?”婆婆想想還沒有成家的小兒子,認(rèn)為不能因為翠柳生個孩子把家給敗光了。要是扒了房子,小兒子娶媳婦可沒有地方了。
08
翠柳的兒子三個月時,被翻了出來。翻出來的時候,蛤蟆站在大街上看笑話,面對翠柳家翻出孩子的狼狽相蛤蟆嘴里不停地放著狠話:“像這超生戶得使勁罰,既然罰就罰冚他們。”翠柳在院子里聽得真真兒的。她能聽出蛤蟆心里對她們一家人的恨。她不知道蛤蟆家為啥恁恨她這一家。
翠柳想,計劃生育超生認(rèn)打認(rèn)罰是她自家的事情,和別人無關(guān)。別人這么恨他們也許是心里看不慣她家超生,心里又羨慕又嫉妒,罰款時就想讓上邊的多罰些。蛤蟆媳婦早就吵吵著要生二胎,他家的二胎沒生出來,心里自然不平衡。
孩子被翻出來得去結(jié)扎。
天陰沉沉的,北風(fēng)呼嘯,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割。翠柳心里窩火,她生氣地向鎮(zhèn)醫(yī)院走去,兒子躺在床上一陣哭鬧,婆婆在院子里呼天喊地詛咒說哪個天殺的舉報了她家。
面對手術(shù)臺翠柳不怕死,她已經(jīng)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生女兒時她得膀胱炎生不如死;生兒子時打催生針難產(chǎn);女人所有的苦難和不幸讓翠柳嘗了個遍。在家這幾年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生活的艱辛把她逼得像個木偶,她沒有了思想和斗志,她覺得自己結(jié)扎若是出了醫(yī)療事故,也許是個解脫……只是苦了孩子。想到這里翠柳心里嚇了一跳,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翠柳想著她短暫的人生,她才二十六歲。結(jié)婚晚的還沒有成家,而她卻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嘗了個遍。
關(guān)于結(jié)扎,翠柳婆婆不允許他的兒子去,她說,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翠柳生孩子九死一生,受了那么大的罪,現(xiàn)在孩子給翻出來,去結(jié)扎,去受罪的還是翠柳。
翠柳婆婆一直嫌棄翠柳娘家不幫她,要是她的娘家人護住翠柳,她哪能去結(jié)扎,孩子哪能給翻出來。
翠柳領(lǐng)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去娘家躲幾天。鏡子中的翠柳皮膚干澀蒼老了很多,她才二十六歲,看起來像三十六歲那么老。去娘家的時候她沒有禮物給娘拿,路上撿了一條魚,那條魚是別人趕集的時候掉在地上的,她送給娘魚的時候心里五味雜陳。娘說,老天爺看你沒啥拿,是可憐你才讓你撿條魚。娘沒有看不起翠柳的意思,翠柳聽著娘的話還是感到扎心。
兩個孩子夜里總會哭鬧,爹睡不好覺會發(fā)脾氣,免不了會吵孩子。爹一吵孩子,翠柳就覺得爹看不起她。她坐在那里悶悶不樂,心里總想回家去。娘家已不是她的家。哪個才是她的家?她嫁到婆家三年,娘家對她來說有種三十年的陌生感。爹娘不再像她小時候那么疼她,不再像她小時候那么愛她,在爹娘眼里她好像是一個外人。她覺得她和爹娘生疏了很多。想起有家不能回,孩子又哭鬧不止,翠柳感到分外傷心和無助。女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為什么要生孩子?人世間的千難萬苦好像都施加在她一個人身上。
爹病了,說是孩子給鬧的。翠柳一狠心帶著孩子回來了,回來就得去做節(jié)育手術(shù),不然就得扒房子。
現(xiàn)在,翠柳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害怕、無助而又無可奈何。
冰冷的手術(shù)器械,粗大的針管在她眼前搖來晃去,醫(yī)生在她肚皮上打麻藥的時候,她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那塊生兒育女的土地在一片冰涼中失去了知覺。鋒利的手術(shù)刀劃開她的肚皮,像撕破布一般,呲,呲,呲……
翠柳肚皮上冒著熱氣,像小時候廚房里母親剛掀開的鍋蓋,里面有紅薯、毛豆、茄子……翠柳看著那股熱氣,盤旋上升,上升盤旋……手術(shù)室里濃重的來蘇水味充斥著她的鼻腔。小時候她最怕進醫(yī)療室,聞見來蘇水味她就膽戰(zhàn)心驚。現(xiàn)在她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像只羔羊,她無力掙扎,只能順從地完成這項偉大而又充滿艱辛的任務(wù)。
09
迫于生計,兒子兩歲的時候,翠柳拋下兒女坐上了南下的列車。翠柳走的時候,沒有人送她去火車站。丈夫不同意她出去打工。
“你出去孩子咋辦?”鐘一問翠柳。
“就你那每月的仨瓜倆棗還不夠吃飯的,我不出去打工罰款咋辦?”翠柳質(zhì)問丈夫。
面對上不封頂?shù)牧P款,丈夫微薄的工資難以支撐。
翠柳出門的時候兩眼紅紅的,她不忍心撇下孩子,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她只能懇求婆婆對自己的孩子多多費心。臨出門的時候她吻了吻還在睡夢中的孩子,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翠柳從出家門一直哭到火車站,從火車站哭到坐上火車,她流了一路的眼淚,翠柳的心疼得不能自己。她哭的時候,火車上有乘客呆呆地看她,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苦痛,沒有人知道她哭的緣由,沒有人可憐她,沒有人安慰她。后來她不哭了,她知道,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出門不是流淚的,不是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么。
這次出門她只是探探路,看有沒有更好的發(fā)展空間,要是有更好的渠道,丈夫就會辭職下海,他們兩口子都會出去打拼,帶著他們的兒女。等他們有錢了,別說是小小的罰款,就是天塌下來不是還有大家頂著嘛!被罰的又不是她一家。
翠柳坐了一夜火車,來到了山清水秀的江南,她走進了一家服裝廠。面試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這個老板娘好像在哪里見過。經(jīng)詢問才知道服裝廠的老板娘竟然是病房里那個做引產(chǎn)的女人。翠柳剛剛知道那老板娘姓房,是這服裝廠的女主人。翠柳覺得她和老板娘有緣分,分別兩年的時間,人家已經(jīng)混成了老板娘,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
房老板做過引產(chǎn)手術(shù)后,沒有再要孩子,她的女兒和翠柳的女兒一般大,已經(jīng)上學(xué)前班了。說起女兒,翠柳想起自己的女兒來,心里不免一陣難過。
翠柳沒有打過工,更沒有進過服裝廠,一切都得從頭做起。房老板對她不錯,好歹是一個病房相處過的女人。她每個月給翠柳開八百塊錢的工資,管吃住,節(jié)假日還有紅包。過年要是不回去工資翻倍。
翠柳能吃苦,服裝廠的活兒她不覺得苦。她覺得老板娘吃過的苦才叫苦,她引產(chǎn)的時候受了那么大的罪,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東奔西跑,現(xiàn)在房老板從翠柳老家的小縣城回到了江南老家,一個賣服裝的老板娘搖身一變成了做服裝的大老板。翠柳覺得房老板才是她心目中的榜樣,翠柳也要像房老板那樣,雖然她現(xiàn)在還是一名無名小卒。
她要好好工作,學(xué)到技術(shù),有一天她也希望自己能像房老板那樣在老家開個服裝廠,掙很多錢,招很多工人。她和她的孩子不再被別人瞧不起。想到這兒,翠柳心里充滿希望,她仿佛看到她已經(jīng)成為老板娘的樣子。面對那些砸門吆喝問她要罰款的人員,她用小眼看他們。想到這兒翠柳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笑她自己在做夢。夢是要有的,要是連夢都不敢做,又怎么去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
翠柳坐在平車旁,呲,呲,呲……翠柳瘦弱的身影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