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沱江從川西匯流清白江、湔江及石亭江等四條上游支流后一路南奔,穿過龍泉山金堂峽,到了成都平原,水勢便變得平緩起來。這條江到了川中與川東的交界處,靠近南灘河有一個地方叫“銅鎮”。
銅鎮不似川西有著高聳入云、遙不可攀的山峰,也異于川中百里無山,這里丘陵廣布、溪溝縱橫。在西南面,沱江千百年來就這樣曲折地依偎著、擁抱著銅鎮,鎮上的人從不依水而生,甚至因這水帶來了災禍。彩玲家在銅鎮的猛虎山的腳下,門前不遠處有一條活小溪,1998年的雨水格外多,嘩啦啦下個不停,學校停了課,整日閑得沒事兒干,彩玲就光著腳丫在小溪里玩,那水冰涼涼的舒服得很。可是漸漸的,這小溪漲水漲地越發厲害起來,快要逼近彩玲家門口了。老漢兒看情形不對,罵咧咧地卷了床被子和涼席,跟著鎮上喇叭里的通知趕緊撤到建在山頂的銅鎮小學。
老漢兒和彩玲在操場上找了個地方住下。這雨還是下個沒停,全鎮的人都急著把家里貴重的東西轉移到高處安全的地方,大人們忙個沒完,忙完就聚在一起罵天,沒空管小孩子們。彩玲就找來自己的小姐妹拿來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皮筋,跑到教室里去,搬來兩張課桌,把皮筋拴在桌腳,跳上好幾個小時。有時候,彩玲就纏著大人讓她一起坐船,覺得好玩極了,眼中的銅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空蕩蕩,僅存的幾處房就像孤島一樣無助,天老爺既如此無情,誰又能苛求小孩去關注柴米油鹽呢?彩玲不懂大人嘴中的罵詞,自她有記憶以來,銅鎮上的人交流總是愛以帶娘的臟字開頭,鎮上幾乎所有男人都酗酒爛賭,醉了就咒罵賺錢的人,回家就打老婆孩子。彩玲的媽媽在她還沒開始記事就跑了,她曾經問過老漢兒,但老漢兒很憤怒地說她沒有媽媽,彩玲便知道在老漢兒面前提不得媽媽半個字,只是后來隱約聽到別人在背后議論媽媽是因為老漢兒沒本事,還經常打她,實在受不了才跑的。像這樣的事在銅鎮發生過很多次,有人是因為打大牌欠下巨債留下孩子和老婆跑路了,還有人偷東西被抓了……聽多了看多了,這些事就變得像家長里短,再尋常不過了。銅鎮少幾個人,也不過是少了幾個牌友,鄰里間的人情顯得黏膩而淡薄,就像1998年的這個夏天。
過了好幾個月,銅鎮的生活逐漸恢復了正常,老漢兒怕了這水,下決心搬離這溪邊,在對面銅鎮小學的旁邊找了塊地,到處借錢,老漢兒平時除了在鎮上菜市場的門口跑摩的就是在街上茶館打麻將,過過手癮,性格十分要強也不愛與人交往。但這時候也不得不拉下臉面,四處求人,銅鎮上的人雖不明說,但對著比自己賺錢少又沒有一點兒權利的老漢兒說了不少揶揄、下賤的話:
“哎喲,你以后可不要在像以前一樣好賭、喝酒了,不還我錢,我就等彩玲長大后找她要,雖然是個女孩,但好在聰明、成績好,以后肯定比你有出息。”
老漢兒聽到這話,心里復雜得很,但身體微躬狀,說:
“不會的,不會的,我過幾個月肯定還給你。”
倒不是說鎮上的人只對著老漢兒這般,大家觀念里就默認當官的瞧不起做生意的,做生意的看不起務農的,一層一層的像生物鄙視鏈,誰不覺著這有什么不對。
老漢兒拿了錢,從街上打了幾兩酒,拎著回家喝,邊喝邊罵:
“天老爺真的是害人啊!把老子房子淹了,害老子被人嘲笑!我沒出息,可是我女兒有出息,年年考第一,比你們家兒子倒數強,以后日子一定比你過得好。”
說出來,心情便舒暢起來了。
二
彩玲在銅鎮小學讀書,成績很好,年年考第一。本來老漢兒因著生的是個女孩,不能為自家傳宗接代,頗不高興,想著養到十五六歲就給彩玲找個親家就嫁了。可是,彩玲一上小學就顯出高于同齡人的聰慧,頗得老師喜歡,當上了班長,鎮上的人罵自己孩子時就常說:
“天天就曉得玩,學學人家彩玲,成績好還懂事,做完作業就幫家里干活!”
老漢兒見著彩玲學習有天賦,就想著讓彩玲多讀書,最好能上個高中,這樣或許能攀上個更好的親家。每天下午老漢兒一到七點就把彩玲趕去屋里學習,彩玲聽著門外的玩耍聲,心里羨慕死了,但彩玲也知道自己只有學習強過別人,不甘心也只能呆在書桌前,把課本翻個遍。彩玲同老漢兒一樣,性格也十分要強,不僅成績要爭第一,平日里與同學發生矛盾也要分個高下,甚至拿出自己班長的身份壓制他們。為此同學們都不喜歡她,尤其是每次到彩玲坐在講臺上監督大家睡午覺,打了鈴后見到有人在下面偷偷講話,彩玲就會從講臺上扔粉筆,做好熟練的獵手用槍瞄準獵物般的姿態,百發百中。被打到的同學瞪幾眼,嘴里罵了幾句娘,擦擦粉筆灰,也就悶氣睡過去了。還有一次,彩玲和班上一位女同學發生點小摩擦,把她給逼哭了,班主任來了看到就上前去詢問,彩玲明知理虧以為會挨罵,但班主任安慰了女同學幾句,也沒責備彩玲,班上的同學不滿極了,因著老師偏心,但又沒人敢講。
彩玲今年六年級,就要升初中了。在老師們和同學們的眼中,依著彩玲這六年的成績,進入全市最好的中學-A市一中,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每次彩玲聽到鎮上有人說:
“彩玲,進城也要好好學,爭取還拿第一,給咱們鎮上爭光,做榜樣!”
彩玲就強扯著嘴角的笑,說:
“能不能進還不知道呢!你可別取笑我。”
考試就像一塊石頭重重地壓在彩玲的心里,別人看來她輕輕一墊腳就能夠著的東西,在她看來是自己跳起來伸直胳膊才勉強碰到的。彩玲沒有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不自信,別人不容許她失敗,她自己更不容許,彩玲為此拼了命去學,往死了去學。越到考試,彩玲越是強迫自己做更多題,吃更多知識。時間如約而至,彩玲緊張地手里冒汗,黏糊糊得去參加考試。
汗干了,考試也就過去了。
彩玲沒了壓力,神經上緊繃著的那根弦終于可以松掉了,躺在床上蒙頭睡了一整天,好幾天不出門不說話。又過了許多天,成績公布的前一晚,彩玲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把所有的結果想了個遍,就害怕自己考不好進不了A市一中,讓老漢兒丟臉。彩玲甚至偏激地想,如果自己考不進A市一中就退學去打工。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就這樣折騰到了凌晨三四點,已經有人把豬趕去殺豬場,大概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發出的叫聲極為慘烈。彩玲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醒來時腦子暈乎乎,隨意吃了點早飯就去學校,彩玲手心里直冒汗,這幾分鐘的路走得極慢,一進班,班主任看到她一來,笑得咧開了嘴,彩玲心想:成了,成了!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那天晚上,彩玲的老漢兒上街打了一兩好酒,買了幾樣涼菜,有彩玲最喜歡吃的豬耳朵,想到或許就是早上聽到的那群豬中的一只,彩玲“噗”地笑出聲來。將筷子拿的高高的,夾起一片來吃,嘎嘣嘎嘣。彩玲的老漢兒本是自己哼著歌,喝著酒,忽得對著彩玲說:
“老一輩的人都說,把筷子拿著高高的女孩,以后長大了是要遠嫁的,看來你啊,命里就是要離開我遠走的。”
彩玲愣愣地看著老漢兒,她好似從老漢兒的眼中看到了不舍,可是下一秒老漢兒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情,仿佛剛才出現的不是他。那天夜里,彩玲又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白日里老漢兒的那個眼神:
“他是舍不得我嗎?他是不愿意我離開這兒嗎?”
想著想著,不知怎的,彩玲突然開始流淚, 她躲在被褥將被子拽的緊緊的,身體微微地抽搐。
三
九月的第一天是彩玲去A市一中報道的日子。天亮了個大早,彩玲和老漢兒也起了個大早,收拾收拾行李,其實不過也就一個大背包里面裝了幾件衣服,騎上摩托車就去A市了。天是晴朗的,這風卻悶人的很,吹在臉上熱乎乎,使人不快。但彩玲一路上都開心的很,平日里和老漢兒在一起不愿意說話,今天,甚至開始唱起了歌。去A市的路沿著沱江一路蜿蜒,這路就是彩玲不久后就要奔入的遠方,就如這水帶著不可抗拒的速度向東流一樣。遠遠地看見幾座高樓,便知道A市就快到了,彩玲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越靠近A市,小汽車就越發多了起來,人也如此。這是彩玲第一次來A市,高樓就像電視里放的一樣,虛幻而不真實。
“這是另一個世界,這才是我的歸屬。”
彩玲只消用一眼就確認她愛上了這座城市,為著這高樓,為著這大街小巷,為著街上大家互不相識,為著逃離銅鎮,為著離開黏糊的鄰里關系。
城東到城西,老漢兒每走到一個岔口,就要停下來問路,繞來繞去終于到了A市一中,學校大門高極了,呈拱形,雕飾著騰云紋。老漢兒把摩托車停在門口,鎖好,一手拎過彩玲的行李,讓她從夢中驚醒。彩玲的宿舍是個八人間,十平米的屋子這時候擠滿了人,彩玲的東西不多,稍微整理下就和老漢兒出去吃飯,像往常在家一樣彩玲和老漢兒幾乎從不主動講話,可臨末了,老漢兒忽然說:“彩玲啊,我本來因為你是個女娃,不能傳宗接代,也就不指望你能成大事,老漢兒沒什么本事,現在看你能考上初中給家里爭了口氣……”老漢兒遲鈍了好久也沒有接著說下去,從褲兜里摸出來幾張皺皺巴巴的錢,挑出來一張的紅甘蔗放在桌上,又囑托彩玲這幾個月吃飯上不要虧待自己。彩玲幾乎快哽咽了,她從來沒有聽過老漢兒說出這般感性的話。回學校的路上,彩玲眼框一直紅著,需要強忍著才能不哭泣,到了,彩玲低沉著說:“老漢兒,你走吧,我進去了。”老漢兒盯著彩玲看了幾秒,故作輕松似的說:“我走了,好好學習。”轉身走了沒有回頭看,他的背有點駝了。看著老漢兒騎著摩托車遠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再也找不見了,彩玲的眼淚才噴涌而出,止不住的流……
沒過多久,就開始正式上課了。同班同學還沒有熟悉,彩玲的名字就變得全班皆知。每次上課,老師要求回答問題,彩玲總是第一個舉手;一有活動,彩玲必定主動參加,課下留下來打掃衛生這種又臟又累的活也被她一手攬了過來。為此,班主任在班上多次表揚彩玲,讓全班同學向她學習。夜里,彩玲興奮地睡不著,腦海里反復重復被表揚時的畫面。
一個月之后,會有一次年級月考。彩玲每天還沒等其他人起床,就已經坐在教室里面背課文;下課了,就跑到辦公室問問題;熄燈后,還要悶在被褥里,舉著手電筒深夜才肯睡。想要放松的時候,彩玲就想想“第一名”,它就像緊箍咒一樣把彩玲箍得緊緊的。月考前一日晚,彩玲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面的憂郁感隨著夜越來越深,變得越來越濃。外面隱約吹過一陣風,搖得樹沙沙動,攪亂彩玲的心。好不容易,睡著了,天已經蒙蒙亮起來,彩玲被舍友洗漱的聲音吵醒,掙扎著睜開了眼,忽得從床上驚醒,這么久以來,彩玲第一次七點起床,坐在教室里都還心有余悸,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彩玲心里害怕得要緊,心撲通撲通猛跳,用手壓也壓不住。考試開始了,彩玲打起了十萬分的精神,將眼睛死死盯住試卷上每一個字,試圖讓它們進入自己的大腦,然后像電腦搜索一樣輸出答案,可是彩玲卻發現自己越是想要集中,腦袋就越往別處想,可怕極了,自己竟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
“它想什么全由著它的性子,也不顧我處在多么要緊的時刻!”
彩玲惶恐極了,不安極了,她開始害怕自己的大腦,因著它不受自己的約束,手指開始變得僵硬,自己的身體竟也不完全屬于自己?彩玲將筆握得緊緊的,手心冒了許多汗,最后竟只余半小時寫作文,落筆都不知道寫什么,只是往里面一直填字填字,直到達到要求字數才長長地松了口氣。數學是彩玲的弱項,加之上午語文考試的狀態太差,彩玲沮喪極了。心里毫無把握,咯噔咯噔地猛跳,但是意外地是這張試卷正合彩玲胃口,她非常流暢地答完了所有題目,上午考完語文的不適感也消減了許多。聽班上來自城里的同學說,他們大多在三四年級家長就會給報英語課外學習班,彩玲輸在了起跑線上,聽了老師的話:英語學習就是背,多背考試分數就越多。這次月考就是檢測彩玲學習結果,她一股腦把會的想到的全寫上,希望蒙對一分是一分。
過了兩天,成績就出來了。成績單被貼在黑板旁邊的白墻上,大家一窩蜂地撲上去看自己的成績,好或不好,出來臉色就可知一二。彩玲也拼命擠了進入,像以前一樣,從上往下找自己的名字: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彩玲心情越來越往下沉,像被地心引力強拽著往下掉,越往下速度越快,直到三十幾名才出現了彩玲的名字。這一行數字就像冰塊一樣將彩玲凍住,全然感受不到周圍同學的推攘,過了十幾秒,彩玲才稍微回過神,愣愣地往外走,走到窗口,仰頭開著天,這天一無所有,卻給了彩玲安慰,她閉上眼想到了沱江,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水該漲起來,今天的陽光格外好,有人應該在江邊洗衣服,水波像綢緞閃著光。? 月考完,學校放三天假。班主任總結了月考成績就下課了,除了一大堆作業,還要求把試卷拿回去給家長簽字。彩玲害怕、自責極了,又恐懼老漢兒知道自己考這么差會被打。彩玲想要改成績,筆都拿在手里了,但還是沒能下得了手,不改也害怕改了更害怕。彩玲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棄,聽天由命。城里的同學早早地收拾好行李,在宿舍高高興興地準備家長來接自己,彩玲熬到了下午,宿舍里面只剩自己一人,她收拾行李,往車站走去。路上會經過A市最繁華的一條街,出中學門往右一直走大概十幾分鐘,彩玲決定街會兒逛,趕最后一班車回銅鎮,街上人像鎮上趕集時一樣多,賣什么的都有,也沒有擺地攤的,東西都被放在店里賣。很多人就像電視里走出來的明星,時髦極了。月考成績被彩玲拋在腦后,眼里全是新鮮事物,邊走邊驚嘆,忽得想到自己又難過,但立馬又轉移了注意,她花錢買了冰糖葫蘆,那味道酸酸甜甜的,瞬間又變苦了。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彩玲被時間推著往前走,不管她愿意還是不愿意。回銅鎮的客車,彩玲的暈車病又犯了,吐了好幾次,難受極了,這一個小時的車程把彩玲折騰得不輕。那銅鎮就好像是刑場,而這路就是去刑場的路,彩玲終于到了斷頭臺。下了車,彩玲猛吸了幾口銅鎮的空氣,心頭稍微好受些,埋著頭腳步遲緩得朝家走去。
打開門,發出吱嘎的響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灶臺上放著中午吃飯后還沒洗的碗,桌子上堆放著幾只空酒瓶,房間里光線不好,適應了一會兒,彩玲才看見裂了縫的水泥墻,她把包放下就趕緊拿起掃把掃地,還沒把房間掃完,老漢兒就推門進來,那門又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還沒看到彩玲就說:“彩玲啊,你回來啦!最近考試考的好不好?街上開館子的老朱的兒子,就是跟你一起考進A中的那個人,考了班上二十幾名,我還跟老朱考玩笑說‘你們家小朱沒有你管就不行啊!”彩玲腦袋里繃緊的那根弦像是被猛地一撥動,斷了,“老漢兒,你不要每次都問我成績好不好,煩得很!”一聽這話,老漢兒突然怒了,“啥子!你說我煩得很,老子供你穿供你吃,你還說老子煩,狗日的,沒良心……”彩玲也不管老漢兒罵什么,自顧自地拿著掃把掃地,看到彩玲不搭理自己,老漢兒更加憤怒了,沖過去把彩玲手里的掃把摔在地上,“啪”的一個巴掌朝彩玲揮過去,彩玲被打的身子踉蹌了一下,眼淚嘩地一下落了出來,臉火辣辣地疼,彩玲想要放聲大哭,
“我考得差,你以為我不難受嗎?我也是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但彩玲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想要說的話堵在喉嚨,下一秒就要像洪水一樣噴涌而出,可是彩玲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知道,如果反抗了,老漢兒會更加憤怒。但是終究還是忍不住發出了幾聲抽涕聲,這聲音就像是興奮劑,老漢兒一下子腦袋就如同充血般,將身前的凳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凳子立馬就碎成幾片。彩玲害怕極了,緊緊地拽著衣角,將自己的身體蜷縮在角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老漢兒,彩玲想變成一個透明人,可是卻像栽在水泥之中,動彈不得。老漢兒無法消減自己的怒氣,眼睛都發直了,血紅血紅的,開始摔起了視線所及范圍內的所有東西,像一個從未接受現代文明的野蠻人肆無忌憚地以摧毀自己的力量毀滅四周的一切。邊摔邊朝著彩玲怒吼,“老子是你老漢兒,你的命就在這個家,你這個人不懂感激,大不了我不供你吃,不供你穿,我還少了個負擔!”一邊說一邊拽著彩玲的衣袖往家門口拽,想要像朝陰溝里扔垃圾一樣把彩玲扔出門外,彩玲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老漢兒,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念書,考第一名,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不去。”彩玲死命地掙扎著,任老漢兒怎么死命拽也是如此,過了一會兒,老漢兒的力氣也被耗盡了,癱坐在地上,兩個人就像捕食中的獅子和逃脫著的野兔,獅子吞吃著野兔的恐懼長大,尖牙啃咬著它身體里的善。
彩玲夜里一直做噩夢,夢到自己變成一只野兔,在草原的夾縫中生存,猛然有一天,從地洞里鉆出來,抬頭就看到一只兇狠的獅子直直地死死地盯著自己,毫無掙扎的機會,就被獅子一口咬死。彩玲一下子就驚醒過來,渾身都冒冷汗。周圍還是寂靜的一片,像是一片墳地。彩玲再也無法睡去,起身卷了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往江邊走去,彩玲沒有看過深夜的江,只知道老一輩人說過:那江也是有靈性的。彩玲穿過一大段路,就到了江邊,那水是墨黑色的,邊上堆著許多鵝卵石,今晚的月亮彎彎的,在水中被折疊。彩玲不發一聲,就這樣默默流淚,流了許久。
第二天,剛蒙蒙亮,老漢兒從街上端來了一碗粉放在桌上,彩玲被板凳發出的吵聲給弄醒,惺惺地睜開腫的像魚泡的眼睛。看到彩玲醒了過來,老漢兒盯著彩玲看了兩秒,就出門了。彩玲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這粉好吃,但心已經被撕裂了,便是拿天下間最好的東西也無法將它補上!于是下午,彩玲便找了個借口進城回學校去了。
四
彩玲想要“變得有出息離開銅鎮”的信念愈發強烈起來,學習更加刻苦起來,也不愿與其他同學交往,同學們都以為她是愛孤獨的人,所以很少有人近她的身。彩玲孤獨到將死的地步,尤其是中午在食堂吃飯,這種感覺愈發使人難以忍耐,大家都是幾個人聚在一起,她就默默地一個人坐在角落,為著不讓人注意到她;學校的教科書味同嚼蠟,毫無半點生趣,彩玲的自責感和恐懼感逐日增加,兩頰顴骨更高了起來,眼窩深了下去,一雙靈活的瞳目變得同死魚一樣,間或一輪,常常想到老漢兒,忽然就滾幾顆冰冷的眼淚。
常常彩玲會想自己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未來會一直這樣痛苦下去嗎?老天爺難道會讓自己一直這樣沒出息下去嗎?但是她沒有得出答案,這世界是無解的,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什么不是他人,而幸福什么時候才能來臨?這樣的狀態又持續了一個半月,剛開始班主任見著彩玲這樣,還會找她聊心、安慰、鼓勵彩玲繼續努力學習,肯定會有進步,但彩玲的成績一直也沒什么起色,漸漸地也就不在意她了。彩玲不愿意主動找同學說話了,自己縮在教室的一個角落,不愿意發出一點兒聲音,期末考試一敗涂地,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班主任說放寒假那天,在熱鬧人群中的彩玲更感寒冷,孤獨,一個人呆了許久許久,什么也不想,就那樣愣著,愣著,像被釘子釘在那兒。直到有人來檢查衛生鎖門,才催促著彩玲離開,她精神恍惚地從教室出來,不知道往哪兒去,哪兒才是自己的歸宿?今天是個大晴天,太陽升的高高的,陽光刺的彩玲睜不開,無頭無腦地走了好久,猛地抬頭就看到門口,該走了!那太陽照的彩玲暈眩。
暈過去,醒過來。彩玲就看到老漢兒把卷子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然后對著自己怒目,說“你是不是跟著城里孩子學壞了!你一天到晚不讀書在想什么?我辛辛苦苦跑車養你,就為了讓你考這么差?你老漢兒這輩子沒出息,看別個臉色。就指著你跟我爭口氣,沒想到你一到了城里面就不知道自己老幾,你是個鄉下人,只有靠讀書才能改變命運,你知道不!”彩玲害怕激怒老漢兒,猛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可是這些道理,不用老漢兒講,彩玲早早的就明白了,自己拼命學拼命學就是為著離開銅鎮,不是只有成績好,才努力了。他們只看得到成績,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老漢兒說:“你到底有沒有花心思在學習上!”彩玲在心底嘶吼著回:“我努力了,我已經盡全力了!你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你們全是一群瞎子!”眼淚流個不停,像沱江水不停往東流。
整個寒假,彩玲被管的緊緊的。平時白日里老漢兒總是到街上的茶館打牌,才不顧彩玲干什么,可現在不一樣了,老漢兒每天起的早早的,到時間就把彩玲叫起來學習;彩玲做作業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坐著,偶爾便冒出一句話:
“彩玲,你要想有好日子過就只能靠學習了。知道以前鎮口開診所的那家人吧,他家孩子以前有出息的很,考上大學。前幾年就把一家人接到城里住了。”
彩玲也不說話,埋頭寫著作業,心里憋得慌。得空了,彩玲就往江邊跑,什么也不做,就看著這沱江水,想著自己,便覺著這世界沒有比自己還要悲慘的人,想著想著,被二月的風睡得干冷的臉頰上就落下幾滴滾燙的淚。
剛過了元宵節,彩玲就被送上了去A市的客車,彩玲眉頭皺得緊緊的,也不肯說話,老漢兒交待了幾句便也就轉身離開了。彩玲難過極了,她不想再去A市,她就想呆在這江邊。可是時間總是推著彩玲向著黑暗的未來走,彩玲愈是不愿前行,它的速度就越快。在之后的幾個月,彩玲拼命學,成績也沒有什么變動,便不再愿意努力了,常常逃課到學校后山上坐著,讓自己逃離學習。偶的有一次,彩玲從坡上回教室,經過辦公室,突然聽到老師說到自己的名字,就躲在門邊偷聽,他們說,城里的孩子和鄉下的孩子差距還是很大,彩玲學習這么努力在班上也只能考到倒數十幾名。彩玲涌上一股委屈,轉身跑回來山坡上,什么也不做,就呆呆的望著學校,默默地流著眼淚。彩玲不愿意去學習,不愿意回家,整天就一個人呆著,偶爾就從后山偷跑出學校,到大街上瞎轉,就這樣到了期末。彩玲的成績從倒數十幾名降到了倒數幾名,但彩玲什么也不怕了,自己是一個苦命的人,以后也就這么苦命下去好了。
老漢兒見彩玲不再想學習,從最開始的暴怒逐漸平靜下來,幫彩玲想起了未來的路。“彩玲,我把你送去廣州打工吧。你好多同學都在那邊,也好有個伴。”彩玲不說話,有空就往江邊走,沿著江邊來回走上好幾個小時,碰上人也不打招呼,就這樣走著。一個月后的一天,老漢兒特別興奮的回來,這家里好久沒有傳來笑聲,老漢兒呼來彩玲:“彩玲,彩玲,你快過來!我跟你講,街上有人要到廣州去打工,他們說有熟人可以把你安排在一個好工廠,后天你就跟他們走。”彩玲沒想到老漢兒竟然真的讓自己去打工,“我還要上學呢!”“你那破學上著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給老子掙點錢回來。”彩玲腦子都懵了,想不出辦法,便走到了江邊,她要強的很,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學同學,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般狼狽!難道這苦日子就那樣盡頭嗎?彩玲想到自己之后幾十年就在銅鎮過著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像老漢兒一樣受著別人的冷眼,或許只有這江才是自己的依托,那就讓它成為自己人生的終點。彩玲似乎突然得到了解脫,第二天一大早,彩玲起了個大早,把屋子里打掃得整整齊齊,站在老漢兒床邊看了許久,下定決心后就自顧自的往江邊走去。
好幾個月,老漢兒都沒見著彩玲,以為她像那個死女人一樣跑了,整日地罵,整日的喝酒,喝了酒也往江邊跑,五月的端午節這天,老漢兒醉醺醺地坐在江邊,突然腳邊游來了一條魚,怎么趕也趕不走。老漢兒將身子探了出去,想要用手碰碰那魚,可是腳下一滑扎進了江里,撲騰幾聲便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