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瀆神

巴別塔A類第7號文件

“瀆神”計劃

「執(zhí)行中」


終結了整個戰(zhàn)爭年代的人形兵器。

被永遠放逐的神。


00

? ? ? 鋼筋、廢土、被遺忘的城市。

? ? ? 十八世紀工業(yè)革命遺留的灰黑塵霾彌漫到每一個角落,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橫七豎八倒著鋼筋與水泥柱。天空呈現(xiàn)一種模糊不清的渾濁灰黃,充滿燃燒后產物與不知名灰燼的云霧遮擋住冬日本來就不甚明朗的陽光。這里的光線介于明亮與昏暗之間,昔日象征帝國屏障的鋼鐵堡壘銹跡斑斑,蔓生植物悄悄爬滿了廢棄已久的建筑。

? ? ? 整座城市如陷沙漏,安靜得可怕,連鳥鳴聲都無法聽聞。城市四周是無邊荒蕪的焦土,方圓千里內再無人煙,炸彈炸出的深坑未來得及填平,枝葉稀疏的草木還殘留戰(zhàn)爭的影子,只有破敗殘缺的高樓廣廈在深黃天幕中印刻永恒的剪影。


? ? ? 安迷修一腳踩上被鐵銹腐蝕成暗紅的廢舊鋼鐵,那東西不堪忍受似的斷成兩截,還咔擦掉下不少碎片。他用手捂住口鼻,隱隱感覺到空氣里在悄然生長一種惡意,通過昏然暮色伸出小小的觸角。

? ? ? 他握緊雙劍,踩過鐵銹殘骸,跨過被腐蝕得沒有原本形狀的鋼筋混凝土,沿著街道走去。

? ? ? 道路上污水橫流,蟑螂與老鼠卻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滿街都是,這里一切的生命都被按下終止按鈕,凝固在生死間的一剎那。

? ? ? 他似乎沒有目的地,腳步不快,周身時不時閃爍的劍光也不帶攻擊性,仿佛只是為了在霧中照明。


? ? ? 這是戰(zhàn)爭誕生的極惡放逐之地,舊世界殘余的最后一點痕跡,新世界選擇性遺忘的鋼筋牢籠。鋼鐵廢都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戰(zhàn)火燃燒盡它所有的生命力,只有昏黃天空與灰敗鋼鐵還延續(xù)昔日記憶。

? ? ? 城市中的街道依然四通八達,可是再也沒有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瘡痍,破敗塔樓,殘垣斷壁,還有能見度不足十米的深濃霧色。


? ? ? 安迷修穿過了污濁的霧,狹窄陰暗的巷道,腳步停在鐵銹橫生的老舊建筑前。

? ? ?

01

? ? ? 這里曾經(jīng)是城市中心地帶,建筑糅合古典的藝術美與現(xiàn)代科技感,因為戰(zhàn)爭而廢棄,表面上還完好無缺,暗地里卻早就長滿荊棘。

? ? ? 骯臟不潔的霧氣里,正中間鋼鐵建成的龐然大物在暗色天幕的籠罩下更顯出一種陰森灰敗,扭曲如怪物。

? ? ? 建筑物大門的鎖早已朽壞,不能打開,安迷修一劍劈開它走了進去,頭頂上雕刻著“生物研究所”的匾額字跡被酸雨腐蝕,隨著他的動作搖搖欲墜。


? ? ? 安迷修一路往里走,穿過研究所用以偽裝的實驗室,通道里接觸不良好的燈時亮時暗,所幸還有雙劍微弱的光照明。

? ? ? 走到最里面門牌上寫著“禁止入內”的房間,安迷修停下了腳步。


? ? ? 他舉起凝晶,對準大門。


02

? ? ? 布滿暗紅鐵銹的大門轟然倒下,地面上積聚已久的厚厚灰塵揚起彌漫到昏暗的房間里,頭頂?shù)陌谉霟舭l(fā)出的光顯然不足以讓安迷修看清里面的情況。

? ? ? 他強忍著灰塵帶來的不適感往里看,在濃郁到深不見底的暗色里,漫天的塵埃中,他卻捕捉到了一雙深紫色的眼睛。


? ? ? 那里面有寒霜、有星海,有久未見到世人的距離感,還有明明滅滅磷火似的閃動的光。

? ? ?

? ? ? 突如其來的不安涌上心頭,如魚群一樣充滿、密集又躁動,劍光編織成網(wǎng)灑滿整個房間,噼里啪啦的爆炸聲點燃了廢鐵,安迷修隔著渾濁的空氣與暗色與那雙眼睛對望,大氣不敢出。黑暗的角落悄悄亮起紅光,不過很快就暗下去了,飛揚的沙土也在漫長的對視中漸漸歸于沉寂。


? ? ? 整個房間又平靜下來,安迷修終于看清了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有著深色頭發(fā)的年輕男性,坐在正中間的鋼鐵床上,手腳全部被細細的鐵鏈綁縛著,鐵鏈一直延伸到墻的后面。

? ? ? 他也在看著他,不,用“看”似乎不太恰當,因為當安迷修再次定睛去看,他從那個人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焦距,之前磷火一樣的光好像夢一樣消失了,現(xiàn)在的他似乎只是把眼睛睜著面對安迷修罷了。


? ? ? 他張了張嘴,好像要說話。

? ? ? 安迷修的危機感上升到頂點,他渾身都緊繃起來了,握住雙劍的手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金黃與藍色劍光游走在狹小空間。


03

? ? ? 安迷修是來執(zhí)行秘密任務的,這是研究所的計劃,也有可能是背后的軍事委員會推波助瀾。不過無論事實是怎樣,被派來執(zhí)行這個任務的人是他,只有這一點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 ? ? 為什么偏偏是他呢?安迷修不明白,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選擇,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對他下手,這次的任務就是契機,沒有人相信安迷修能活著回去,他自己都不信。

? ? ? 這是巴別塔的A類第7號計劃,A類象征它不可想象的超高難度與重要性,保密級別則是3S的最高級。這個被命名為“瀆神”的計劃,唯一的目標就是殺死這個被囚于極惡放逐之地的人,而它唯一的執(zhí)行者只有安迷修。


? ? ? 出發(fā)前安迷修曾經(jīng)看過檔案,關于這位囚徒。其實不看也無所謂,因為他實在人盡皆知,沒有再去了解他生平履歷的必要了。

? ? ? 救世主、神選者、人形野獸、戰(zhàn)爭機器……無數(shù)的名號加諸于身,他是剛剛過去的那場戰(zhàn)爭中的最強大戰(zhàn)力,帶領帝國走向勝利的兵器,開啟新世界的鑰匙,他瘋狂危險,并且不可控制。


? ? ? 這些是人們所知的,可是在那份檔案中,卻都是些不為人知的記錄。

? ? ?

04

? ? ? ……在大約二十年前,軍事委員會通過了一項名為“巴別塔”的計劃……很快巴別塔研究所就在鋼鐵都城里建立起來了……說是巴別塔計劃,可是我們都知道,它還有一個更通俗的名字,就是“造神”計劃……

? ? ? 我們秘密尋訪民間,試圖找到適合的人選……我們最終找到了50個孩子,都是孤兒……

? ? ? 第一次改造在孩子們10歲的時候開始了……我們的一號實驗,名為“通天塔”,我們希望以此賦予人神的精神與力量……簡單的說,就是完全剝奪作為人的一切……然后真正造出“神”……

? ? ? ……“通天塔”失敗了,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但是他沒有達到完美……我們研究所暗地里叫他“初代殘次品”,我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

? ? ? 失控了……完全失控了……這個孩子……我們沒想到會造出這種怪物來!他是起初的、無始無終的惡……是真正的“無源之惡”!

? ? ? ……“通天塔”正式宣告失敗了……不過我們很快又有了新的實驗方案……

? ? ? ……第二號計劃,我們叫它“空中樓閣”……這一次我們吸收了教訓,只嘗試賦予普通人以神的力量,而保留他們人的本性……同時,我們在改造中加入了一點東西,為了防止初代那樣的事情再發(fā)生,也為了更好地控制改造者……

? ? ? ……這一次的50個孩子有大半存活了,甚至有些達到了完美的程度……研究所長激動地拉住我大喊大叫,把我的衣服扯得一團糟……這一批改造者,我們稱之為“次世代造物”,其中最完美的那個……我們叫他“籠中鳥”……是的,再怎么強大,也不過是籠子里的一只小鳥罷了……


05

? ? ? 終結了整個戰(zhàn)爭年代的人形兵器,這樣的稱謂令人敬佩的同時也令人畏懼。

? ? ? 當戰(zhàn)爭終于結束之后,人們不出所料回過頭來對付這位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戰(zhàn)爭利器。

? ? ? 他被囚入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極惡放逐之地。

? ? ? 他被抹殺掉了一切存在痕跡。


? ? ? 而今,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 ? ? 不只是一個人而已……更多人、也許是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因為他們害怕有他們不能控制的強大力量存在著,威脅著他們的生活,即使那種力量是他們自己強加給他的。

? ? ?

? ? ? 毫無疑問,安迷修就是那位最完美的次世代造物,而他的暗殺對象,則是“初代殘次品”、研究所的噩夢、戰(zhàn)爭機器、被永遠放逐的囚徒,他名為——


? ? ? “我叫雷獅。”


06

? ? ? 在他張開嘴到發(fā)出聲音的極短時間,安迷修已經(jīng)迅速接近了他,輕盈的劍光纏繞上綁縛他手腳的鎖鏈,發(fā)出咔咔的躁動聲響,白熾燈的光昏暗得令人不安。

? ? ? 可是自稱雷獅的年輕人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他依舊安靜地坐在那里,笑容中惡意多得要溢出來。殘破與俯拾皆是的銹鐵碎渣微微反射出一點燈光或是電光,投影到雷獅臉上,他的笑在這種氛圍中顯得有點兒詭異。


? ? ? 第一道金色接近了他,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無數(shù)道……金與藍交織成天空與大海,把雷獅完全裹了進去,安迷修已經(jīng)看不清他了,除了紋絲不動的細細鎖鏈,他已經(jīng)消失在絢爛的光影中。

? ? ? 這么容易就能得手了嗎?

? ? ? 他為什么不反抗?

? ? ? 安迷修本能地覺得不對勁,他提起雙劍后退了幾步,死死盯住那團光。

? ? ? 那些光很奇怪,它們變得……不再像是光了。安迷修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變化,他只看見那些屬于他的明亮的金黃色與湖藍色漸漸融合到一起,溫暖的金色越來越黯淡,有不可名狀的黑洞自中心延伸、悄然吞噬劍光,到最后再也沒有明亮銳利的金與藍,取而代之的是無形黑洞、無邊暗色。


? ? ? 金色消退了,光一點點向里收縮,就如光源已燃燒干凈,不留痕跡。


? ? ? 窄小的實驗室又恢復了之前的昏暗,剛剛神跡一樣的夢境一瞬間就破碎了,顯露出落魄的原貌。雷獅就坐在那里,與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微笑時嘴角揚起的弧度絲毫未變,他失去焦距的深紫色眼睛迎上安迷修充滿訝異的目光。


? ? ? “次世代,你呢?”


? ? ? 安迷修收緊握住雙劍的手。

? ? ? 究竟……該不該回答呢?


07

? ? ? “你知道我是誰?”

? ? ? 安迷修聽到自己充滿戒備的聲音,他不敢有絲毫大意,即使是“空中樓閣”的完美實驗體,他也不敢說他比“通天塔”的殘次實驗體更強,因為與“空中樓閣”較為溫和的實驗相比,“通天塔”的實驗改造實在是超乎人體極限,雷獅活下來都是個奇跡,更不要說他還是終結整個戰(zhàn)爭年代的“人形兵器”。

? ? ? 一個人要強到什么地步才能被稱為“兵器”?是不是完全剝奪了屬于人的意志呢?又或者說其實他早就不是人了……經(jīng)過了巴別塔實驗的改造,他還能算得上“人”嗎?安迷修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 ? ? ? “不知道。”雷獅搖了搖頭,抬起一只看起來完好無損的手,牽動那只手上拴著的鎖鏈,鋼鐵與鐵銹摩擦的刺耳聲音在寂靜房間里顯得突兀又狂躁。

? ? ? “但是我知道,你是次代的實驗體,這一點我能感覺到。”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不斷晃動的鎖鏈,“他們是怎么稱呼你們的,「次世代造物」?”

? ? ? “是的,「次世代造物」。”安迷修謹慎地措辭,緊繃的肌肉不敢放松,“我們這一代的實驗體,都被叫作「次世代造物」。”

? ? ? “你叫什么?”雷獅稍微有點好奇,他牽扯著鎖鏈,上面的鐵刺劃破手腕,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滴在鐵床板上,然后那些血液又像有了生命似的倒流回那個傷口,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動愈合,很快就看不出來了。

? ? ? 安迷修看到這樣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他從來不知道巴別塔初代改造實驗,即“通天塔”的具體內容,但是通過剛剛的一點試探讓他隱約窺見一點端倪——不可傷害,無法戰(zhàn)勝,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真正的“神”。


08

? ? ? “次世代,你的名字是什么?”雷獅百無聊賴地擺弄那根生滿鐵銹的鏈子,眼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 ? ? 安迷修猜測他視力不好,因為剛剛那么久的打斗——也許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打斗,雷獅自始至終盯著同一個地方,眼珠不會隨著安迷修的動作轉動,那里面只有凝固的一望無際的深紫色。

? ? ? “安迷修。”他小聲開口,聲音恰好能蓋過鐵鏈細微的摩擦聲,“我的名字是安迷修。”

? ? ? “安迷修……”雷獅緩慢地重復著,他看起來已經(jīng)神游天外,機械地念著這個名字,語氣里沒有任何可以被察覺的情緒。


? ? ? “你是「籠中鳥」。”他最后像記起了什么無關緊要的事情似的補了一句。

? ? ? 安迷修的瞳孔一瞬間緊縮了,這是研究所內部的稱呼,他不明白為什么雷獅會知道,內部秘密被泄露與自己屈辱的代號被他人知曉的憤怒感充斥他的大腦,雙劍不受控制地在身前交叉、然后劈出一金一藍兩道劍光。

? ? ? 劍光還沒有到達雷獅就變淡消失了,安迷修還想繼續(xù)動手,可是他也意識到了這是徒勞的,他不明白巴別塔初代改造實驗到底干了些什么,能把一個好好的人變成這種怪物。


? ? ? “哦,你剛剛是想要傷害我嗎?”雷獅含笑的聲音緊接著吸引他的注意力,“這是不可能的。”

? ? ? “我是不會被傷害的。”


? ? ? “你是什么意思?”安迷修后退了幾步,他不敢與雷獅距離太近,他本能地想要遠離危險。

? ? ? “就是這個意思,字面意思。”雷獅帶著笑朝他看過去,可是安迷修總覺得雷獅其實沒有看他,因為他的眼神空茫一片,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


? ? ? “你是在變化的,現(xiàn)在的你,與上一刻的你、下一刻的你,都是不同的,也許只是微小的差別,可差別還是存在了。”雷獅大概覺得安迷修沒懂,又耐心地解釋了一句,“但是我不是,對我來說沒有「上一刻」或者「下一刻」這樣的概念,我永遠在「此刻」。”


? ? ? “只存在此刻……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安迷修一頭霧水。

? ? ? “總而言之,你們是變化的,而我是靜止的。”雷獅的眼睛依然沒有焦距,可是神情卻如居高臨下,漠然俯視禮崩樂壞、滄海橫流,如隔在云端,大地上盡是瘡痍焦土、蜉蝣爾爾。

? ? ? “所以你永遠也不可能傷害到我,因為我就靜止在「完好無損的此刻」。”

? ? ? ? 他的聲音里有獨裁者最惡毒的詛咒。


? ? ? ? 不可傷害,不可控制,靜止在此刻,一種無法想象的存在,那是……


09

? ? ? “神。”

? ? ? 安迷修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話說了出來,雷獅的表情不是很意外,反而有種恨意,旋繞層層暗流、不見天日的漩渦。

? ? ? “神……他們好像是這么叫我的。”安迷修猜想這句話里的“他們”大概是研究所里的人。

? ? ? “本來就是這樣啊,「通天塔」的改造,就是要把我變成神。”銀白色的電光轉眼盤踞了狹小的房間,暴戾的雷電尖銳刺眼,“然后把我當成戰(zhàn)爭機器,去幫他們贏得可笑的勝利。”

? ? ?

? ? ? 地上奔雷走電,安迷修在同一個瞬間舉起雙劍抵擋失去控制的狂雷。劍與電擦肩而過,沖擊力過于強大,他被迫后退到門邊。安迷修還保持那個防御的姿勢,他抓住第二波攻擊來到前的極短時間差大聲喊道:“可是他們失敗了!”

? ? ? “不僅僅是「通天塔」,他們甚至不能控制自己造出來的「神」!你成為戰(zhàn)爭利器難道不是出于自己的選擇嗎?”

? ? ? 半空中疾速襲來的閃電停滯了幾毫秒,然后更加迅猛地狠狠掃在地上,揚起漫天塵埃。攻擊到這里就戛然而止,雷獅的表情被塵土掩蓋著看不清。

? ? ? “不是的。”

? ? ? 銀白色明亮的電光穿透塵霾,直射在安迷修的劍上,然后雙劍反射出千萬道更加強烈的光,把昏暗的小房間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 ? ? 安迷修這時才勉強看清雷獅的表情,不是普通的不甘與抱怨,那是遠遠比這深刻得多的情緒,充滿不安定與肆意流淌的惡,讓安迷修沒由來的心驚。

? ? ? 雷獅又扯起了自己手腕上的細鐵鏈,微弱的電光穿過銹鐵間細小的縫隙,擊打著脆弱的連接處。鐵鏈的年代實在是太久遠了,內部足以抵抗“神”的力量也因為失去來源而耗盡,它幾乎不堪一擊,很快就熔斷了,甚至沒發(fā)出一點聲音來。

? ? ? 雷獅耐心地等待著四肢的鐵鏈全部斷裂,微不可聞的“咔咔”聲在寂靜無比的房間里卻震耳欲聾,安迷修沒想到這些鐵鏈徒有其表到這個程度。完了,我要死了。第一個出現(xiàn)在腦中的念頭居然是這個。

? ? ? 他不可抑制地顫抖,握住劍柄的手心冒出冷汗,黏糊糊的,可是他沒時間再去在意這些,他的生命現(xiàn)在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他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就有死的覺悟,可是他沒有想到死來得那么快、那么急,甚至還沒有對雷獅造成一點傷害——但是那真的可能嗎?一種無法言喻的絕望從安迷修心里升騰起來,這么說,去殺死一個根本不可能殺死的人,這么漫長的旅途,這么艱難的尋找,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

? ? ? 他決定抓住最后一點渺茫的機會,凝晶與流焱熊熊燃燒的光熄滅了,在灰燼中醞釀著新生。

? ? ? 輕輕的腳步聲在他跟前響起了,由遠而近,不急不緩,鐵鏈斷茬拖曳到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噪音,他在漫天塵土中隱約窺見了一個人影,是雷獅走過來了。

? ? ? 安迷修想要啟動自己身上的自毀裝置,這是個微型核爆觸發(fā)器,一旦啟動估計整座廢都都會瞬間湮滅了,可是安迷修的任務只是殺死雷獅而已,別的事情似乎也不太重要。他的手剛剛碰到觸發(fā)按鈕,還沒有按下,忽然無法動彈。

? ? ? 他趕緊往自己的手臂看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蛇似的銀白色電光纏繞上了,一陣麻痹感,大腦無法控制手臂,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暫時失效。

? ? ? ? 那個人影在他面前站定了,安迷修仰起頭,恰好與雷獅失去焦距的雙眼對視,透過美麗的深紫色,清晰地看見了他眼里的黑暗。

? ? ? 鋼筋鐵鎖、人性與道德,這些東西對他束縛極小極弱,他眼中倒映出一個比人世間更加光輝燦爛的世界。

? ? ? 那必然是安迷修所從未眼見過的一切。


? ? ? “我不想殺你。”


10

? ? ? “我不想殺你。”

? ? ? 安迷修以為是自己幻聽了,他都做好準備被暴躁的狂雷絞殺,沒想到在無邊寂靜的黑暗里等了那么久,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 ? ? 不想……殺他?為什么,明明自己都動了殺心吧,明明殺死自己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吧?


? ? ? “為什么?”他不自覺地問出口。

? ? ? “沒有為什么,今天心情好。”雷獅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半截鐵鏈粗暴地劃過安迷修的衣袖,扯出一長道裂口,“我好久沒看到過活人了,留你一命,要不然一個人還真的有點無聊。”

? ? ? “但是我是來殺你的。”安迷修心疼地抓住自己破掉的袖子,他著重強調了“殺你”這兩個字,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提醒雷獅這個事實,他現(xiàn)在腦子亂得不得了。

? ? ? “我知道啊。”雷獅的語氣不甚在意,他甚至還沖著安迷修微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的犬齒,“就憑你?想殺我還是再過一百年吧。”

? ? ? 安迷修語塞了一下,他剛想反駁,張開嘴又不知道該反駁些什么好了。他只能避開雷獅挑釁的神情,彎下腰去把自己的兩把劍撿起來。

? ? ?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對雷獅生不出敵意,也沒有任何出于自己的意愿想要殺死他。如果不是研究所的計劃,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認識雷獅這樣一個人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不是好事。當雷獅說不想殺他的時候,要說不慶幸是不可能的,但是更多的是疑惑,為什么放過了他?難道只是同為巴別塔實驗犧牲品的同病相憐?

? ? ? 此時他與雷獅相安無事地站在這里,毫無疑問是背叛研究所了。研究所,安迷修每次想起這個詞身體就不能自已地顫抖,是抑制不住的恨意,他沒有一刻不想要逃離那個地獄。

? ? ? 但是安迷修被改造過的身體里有無法抗拒的力量,那是研究所為了更好地控制實驗體而研發(fā)的技術,這使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機械執(zhí)行命令,淪為研究所的爪牙,不能有絲毫反抗,因為那種東西會瞬間剝奪他所倚靠的力量與身為人的意志。這樣可憐、可悲的他,已經(jīng)不能算是人了吧,簡直就像是……


? ? ? “籠中鳥。”

? ? ? 是雷獅的聲音。

? ? ? 是的,簡直就和他在研究所的代號一樣,是“籠中鳥”,籠子里的小鳥……

? ? ? “安迷修!”安迷修回過神來是雷獅在喊他,他下意識低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都是血,自己居然在無意識間捏碎了一條鐵鏈。

? ? ? “你在想什么呢?叫你也不應。”雷獅的語氣抱怨似的。

? ? ? “抱歉……我走神了。”

? ? ?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走不走?”雷獅抱著自己的雙臂,“先說好,如果你要走,我可以給你點東西交差。”

? ? ? “比如什么帶血的鐵鏈啊,衣服上的破……”

? ? ? “我不走!”安迷修大聲打斷了他,“我……我會留下來。”

? ? ? ? 雷獅看上去有點驚訝:“這么好的事都不要,你是傻的嗎?”

? ? ? ? 安迷修也愣住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喊出了那句話,沒有經(jīng)過大腦思考,也沒有通過自己的意志。可是剛剛那一個剎那,雷獅讓他走,他第一反應是不行,他不想再回到噩夢般的研究所了,作為“籠中鳥”的生活讓他快要崩潰發(fā)瘋,他曾經(jīng)也嘗試救出自己的同伴,可是最后才發(fā)現(xiàn)憑他們的力量實在是太微不足道。每一只籠中鳥都有無形的籠,撞得頭破血流也沒有機會展開雙翼,只殘余鮮紅血色侵染的污穢羽毛。但是安迷修也沒有想過尋死,因為死了就等同于終結,等同于一個已定的結局,不再有任何懸念的一錘定音,只要活著就還有無限可能,就算這種可能性藏在這位被放逐的囚徒身上。


? ? ? “……我想要留下來。”

? ? ? “那好吧。”雷獅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做個伴也沒什么不好。”


? ? ? 畢竟身為囚徒,一個人獨享著一座城,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即使孤獨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偶爾也會期待一種不同的生活。

? ? ? 可憐的、可悲的籠中鳥。

? ? ? 離開了鳥籠,就再也活不下去的囚徒。

? ? ?

11

? ? ?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安迷修問了個一直想問卻不太敢問的問題。

? ? ? “眼睛嗎?”雷獅左手覆在自己的雙眼上,另一只手精準地扭開把手,打開門像是要往外走,安迷修趕緊收好自己的劍,跟在他身后。外面斑駁的墻壁上有隱約青苔,生著暗紅鐵銹的鋼筋從剝落一半的混凝土中探出一點端倪,燈泡昏暗,燈光斷斷續(xù)續(xù)。

? ? ? “看不見了。”雷獅已經(jīng)走到研究所外面,面朝城市廢墟,他頭頂上是雕刻“生物研究所”的金屬牌,半懸在空中搖搖欲墜。

? ? ? “你沒有聽說過嗎?我是「初代殘次品」,也就是「通天塔」的失敗實驗品。”他靠在門上轉過身,用沒有焦距的紫色眼睛打量安迷修,“這就是我的缺陷了,雖然改造成功了,可是我的身體卻出了點問題。”

? ? ? “可是你……”

? ? ? “我不是說了嗎?改造成功了。”雷獅強調著,“我不用看也知道你在那里,因為改造成功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確實接近了「神」。”

? ? ? “不用看也知道……”安迷修細細咀嚼著這些詞句,當時的他還不明白這背后究竟有怎樣的深意。

? ? ? “是的。”雷獅站直了又繼續(xù)向外走,他踩過了污水橫流的街道,把遍地都是的廢鐵踩得嘎吱作響,“改造實驗只是給我?guī)磉@一點缺陷而已,說實話也算不上什么,只可惜他們太貪心。想要完美的罷了。”

? ? ? 安迷修覺得雷獅的語氣里并沒有多少恨意,仿佛只是作為局外人在講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冷漠得可怕,他想到也許這種冷漠已經(jīng)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深夜里不甘的怒吼與嘶嚎,或者也許只是雷獅本人并不在意罷了。

? ? ? “但是那樣……你不會覺得很痛苦嗎?”他小心翼翼地開口,“雖然能感覺到,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啊……你見到過大漠里的長河落日嗎?見到過遠方的大湖煙波浩渺嗎?你有沒有見過朔夜的星輝、春夏之交晴空里的白云波浪,午后的打靶場,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落到你額頭上……”

? ? ? 他不停頓地把自己喜愛的一切都一股腦兒倒出來,費力地想著如何才能把它們描述得更加美好。他完全沉浸在了鮮活美好的回憶中,那是被研究所帶走之前的回憶。是比后面的十幾年要好一萬倍的回憶。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正身處于被遺忘的放逐之地,身邊能聽見他說話的只有一個被所有人忌憚著的囚徒。

? ? ? 雷獅一直在他前面走,雪白的頭巾帶子在身后搖擺著,他始終沒有作出任何回應,安迷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到了。

? ? ? 于是他只好換了個話題:“你明明可以掙脫那些鎖鏈啊,為什么之前都不那么做?”

? ? ? 這一次雷獅終于轉過了身:“掙脫了然后呢?”

? ? ? “然后逃走啊……應該很容易吧?”安迷修不太確定。

? ? ? “……”雷獅沉默了一會兒,“我不能去別的地方,我還想活久點。”

? ? ? “你會死嗎?”安迷修開玩笑似的問了句。

? ? ? “會啊。”

? ? ? “你剛剛不是說你靜止在「此刻」嗎,為什么還會死?”安迷修又被自己繞暈了。

? ? ? “……反正說了你也不懂。”雷獅又自顧自地繼續(xù)走,不管安迷修說什么他都不再回答了。

? ? ? 安迷修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不對:“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要把那些鎖鏈弄斷?”

? ? ?

? ? ? 為什么?當然是因為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雖然那些東西脆弱得不堪一擊,可是“被它們束縛”這個事實就足以令人憤怒了。那么之前為什么沒有這么干?大概是因為不知道掙脫了之后還能做什么吧,作為人形兵器的那幾年,過多的光環(huán)被加到了他身上,就連被放逐的待遇也如此不同,冷靜下來的同時,雷獅逐漸明白的是,就算不被鎖鏈束縛著,也必然被其他無形的東西束縛著,自由是每個人都向往的,可是得到自由實在是太難了,久而久之甚至他都不明白自由究竟是什么。

? ? ? 所以連掙脫這一點鎖鏈的興趣也沒有了。


? ? ? 從長久的沉睡中醒來,最大的驚喜、漫長無意義等待中唯一有意義的事情,大概就是發(fā)現(xiàn)了那雙藏在漫天塵埃后的碧綠色眼睛。


? ? ? “我想是被你打擾了美夢不太高興吧,所以順手就弄斷了。”


12

? ? ? 安迷修被堵得說不出話,他一沉默下來,這座城市就更加靜得可怕。一路上走來,沒看到任何活物,人類在這里生活過的痕跡也在慢慢淡化,也許再過幾年就會什么也看不出了。

? ? ? 雷獅走的全是些小路,相比起鐵銹橫生,被蔓生植物與青苔爬滿的高樓大廈,城市一角的小巷里破敗景象反而不是那么明顯,這里本來就是古樸的小樓,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更加具有春秋代序的滄桑美感。

? ? ? “為什么要在這里走?”安迷修終于忍無可忍打破了沉寂,因為雷獅似乎是漫無目的的,他們行走的路線沒有任何章法,完全是想怎么來怎么來。

? ? ? “沒讓你跟著我。”

? ? ? “……”安迷修加快腳步走到雷獅前面擋著他,“我都決定留下來陪著你了,你能不能信任我一點啊!”

? ? ? 雷獅用空泛的眼睛注視他,然后伸出手把他推開了:“又不是我逼你留的。”

? ? ? 雷獅說著正要錯開他繼續(xù)走,安迷修想也沒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雷獅毫無所感,邁出步子的動作沒有一點改變,直到安迷修把他的手臂往后拉了一個足以令人不適的弧度,他才后知后覺地把頭轉了過來,漂亮的臉上是不勝其煩的表情。

? ? ? “我只想隨便看看罷了,在那里面待太久都要發(fā)霉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放開你的手!”

? ? ? 安迷修頓時覺得不好意思,被火燒了似的把雷獅的手臂放開了。


? ? ? “你要不要吃東西?”他嘗試緩解氣氛。

? ? ? “啊?”雷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不需要啊。”

? ? ? “因為「改造」?”安迷修想了一下,“可是雖然我也被改造過,基本的營養(yǎng)元素還是要攝入的。”說著他在口袋里掏了幾下,掂出一管小小的藥劑注射管,里面流動的液體泛著純凈的藍。

? ? ? 雷獅露出嫌惡的表情:“你就吃這個?”

? ? ? “你要不要試試?”

? ? ? “都說了我不需要。”雷獅從他手里抽走那管藥劑,放在手心里細細端詳,顯然那不是用肉眼能完成的,雖然安迷修不知道他所謂的“不用看也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個原理,但可以確認的是雷獅的能力跟他肯定不是一個位面的。

? ? ? 他是“通天塔”的造物,最接近神的存在。安迷修提醒自己,雖然他現(xiàn)在看起來沒有威脅,可他終究是那個為了殺戮而誕生的戰(zhàn)爭利器,是研究所都避之不及的噩夢。

? ? ? 千萬不能大意。


? ? ? 雷獅研究完了那管營養(yǎng)液,伸手把它丟還給安迷修:“這東西看起來真惡心。”

? ? ? 安迷修手忙腳亂地接住,埋怨地看他一眼:“能用就行了,你可別給我搞壞了。”

? ? ? “搞壞了就壞了,關我什么事?”

? ? ? 安迷修覺得實在沒法跟他溝通了,拔出橡膠塞,注射管細細的尖端在不見天日的深濃霧色里閃爍著微弱的光,然后他卷起已經(jīng)被劃破的袖口,將注射管直接往下扎入小臂。晶瑩的藍色液體緩慢下降,最后全部都流入他的身體里。

? ? ? 安迷修隨手扔掉了那個空管子,他發(fā)現(xiàn)雷獅一直在盯著他注射營養(yǎng)藥劑,于是露出了一個無措的笑容,詢問道:“你想不想吃一點東西呢……我是說,像普通人吃的東西那樣?”

? ? ? 雷獅沉默地凝視他快要笑僵的臉,過了許久才出聲:“為什么呢?我不需要的。”

? ? ? “就當體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吧?”安迷修又拉起他的手臂,想要翻進那些小巷旁古樸的小樓里去,“畢竟……我也好久沒有過那樣的生活了。”他露出一點懷念的神色。

? ? ? 雷獅沒有回答也沒有反抗,他好像不明白那種神色究竟意味著什么,所以任由安迷修把他拉到一幢帶著小花園的古舊小樓前,墻面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裂紋悄悄爬上墻角。

? ? ? 安迷修試著扭開門鎖,發(fā)現(xiàn)鎖已經(jīng)完全朽壞了,他只好抽出雙劍在門上劃拉了兩下,那扇木門經(jīng)受不住,很快就應聲倒地。安迷修往里面看去,由于大門倒下,里面沉積已久的灰塵飄揚得滿屋都是,沒有足夠穿透的光,所以什么也無法看清。

? ? ? 在他旁邊一直沉默的雷獅走了上來,他伸出手,銀白色雷電擊穿黑暗,把黑暗的房間照得如同白晝。安迷修感激地對他笑笑,然后先走了進去,他用手捂住口鼻,在里面四下張望著。

? ? ? 明明已經(jīng)廢棄了不知道多久,可是房屋里卻連蜘蛛網(wǎng)都沒有,除了這一點很異常之外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了。

? ? ? 雷獅遠遠地跟在后面,他在這種灰塵彌漫的地方似乎也不會受到影響,空茫的紫色眼睛里甚至有種說不出的嘲弄。

? ? ? 安迷修強忍著灰塵帶來的不適感打開一個又一個腐朽的櫥柜,開啟柜門后里面的塵埃又鋪散出來,他眼里不自覺流出了生理性的淚水,勉強往里面看了幾眼,然后失望地把柜門又關回去。又沒有啊,找不到一點還能吃的東西了,蔬菜瓜果都已腐爛得不成樣子,肉類呈現(xiàn)出絮狀的紋理,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來一點,拿到眼前細細檢查。

? ? ? “好像是被強輻射照過了一樣。”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 ? ? “確實。”雷獅的臉埋沒在了絢爛的光影中,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光源就是他本身。他逆光、俯視,身上的一處處棱角從未被磨平。

? ? ? “原來你是不知道的,在戰(zhàn)爭的最后,敵方往這座城市投放了強度足以致死千百倍的核輻射。”他語氣里帶著點嘲諷,不知是在嘲諷安迷修的無知,還是敵人的困獸之斗。

? ? ? 安迷修被那過于強烈的電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用手抹去了流下的淚水。他不知道這些淚是被光刺激的產物還是來源于心臟肌肉痙攣似的陣痛,他只能呆呆地與雷獅沒有焦距的雙眼相視。

? ? ? “輻射?”

? ? ? “是的,強輻射。”雷獅冷笑著回答,“你知道嗎?人因為輻射而死去的時候,身體內部的組織會慢慢絮化,然后人就像注滿水的泥巴那樣一點點分崩離析,最后變成一攤肉醬。”

? ? ? 安迷修無法回答。

? ? ? “我親眼看見過的。”雷獅又繼續(xù)說,“人命比野草還不如,不管是什么,人也好爬蟲也好,全部都脆弱得沒有一點抵抗能力,這個地方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活物了。”

? ? ? “其實到現(xiàn)在這里都還有殘余的放射性物質,可是有些生命力強的植物已經(jīng)開始生長了。”他指了指外面的爬山虎,“普通人大概也不能在這里存活,除了你我這樣的怪物。”


? ? ? 怪物……也許真的是怪物吧,本來就是啊,經(jīng)過巴別塔那種背德的人體實驗與改造,活下來的怎么還能叫作“人”呢?安迷修覺得有些悲哀,他從來沒覺得異于常人是什么好事,過多的力量只給他帶來更多的痛苦,他只想做個平凡的普通人罷了。


? ? ? “抱歉……”他歉意地說道,“我本來想讓你也嘗嘗我以前喜歡的東西,可是現(xiàn)在卻好像沒法實現(xiàn)了。”

? ? ? “我也不需要。”雷獅回答。

? ? ? “不是的。”安迷修搖著頭,“你一定會喜歡……沒有人會不喜歡的。”

? ? ? “我不是人。”雷獅斷然否認,“我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

? ? ? 安迷修愣住了,他露出近乎悲傷的神情:“你恨嗎?我是說,改造了你的研究所。”

? ? ? “巴別塔?”

? ? ? “是啊……巴別塔。”安迷修低下頭,臉龐埋藏進深深黑暗,“「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還有「次世代造物」,這些稱謂聽起來光鮮,可是只有我們自己才明白我們究竟有多痛苦。”

? ? ? “被迫執(zhí)行自己并不想執(zhí)行的任務,不能擺脫他們的控制……還有你,他們叫你「初代殘次品」、「戰(zhàn)爭利器」,連你都自稱「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而我則是「次世代造物」,也是「籠中鳥」……你看,我們連被稱為「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 ? ? 他聲音中漸漸染上無法抑制的悲傷憤恨:“我們是人啊!”


? ? ? 雷獅默然地看著他,深紫色的眼里焦距無處可尋,倒映出的是安迷修的影子,他在黑暗中低頭吶喊著“我是人”,實在耀眼極了。

? ? ? “那你呢……你真的覺得你是「神」嗎?”


? ? ? 雷獅沒有回答,閃爍的電光暗下去了,他把自己籠罩在黑暗里。

? ? ? “既然恨,毀掉就好了。”

? ? ?

? ? ? “不行啊……”安迷修的聲音壓抑著痛苦,“用他們賦予我的力量來對抗他們,我的底細他們早就一清二楚……所以這是不明智的。”

? ? ? 他更深地低下頭去:“況且……那是他們給我的力量,如果我倒戈一擊,那么這是過河拆橋,這是不道義的。”


? ? ? “竊國者侯。”雷獅的回應冷得可怕,“自由與道義永遠只能二選其一。”

? ? ? 安迷修的神色藏在黑暗中,他咬緊牙關,倔強得不肯回答。

? ? ? “你對道德要求太高,受困于人德性的束縛,所以你才是「籠中鳥」。”


? ? ? “回去吧。”安迷修輕聲說道,就像是沒聽見雷獅的暗諷。

? ? ? 雷獅憐憫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 ? ? “跟我一起回去吧。”

? ? ?

? ? ? “一起”,多么美好的詞,可是在這破敗鋼鐵、被遺忘的城市、永遠放逐的瘡痍土地上,這樣短暫的“美好”又有多少容身之地呢?


13

? ? ? 安迷修看到雷獅又站在那扇窗戶的前面。

? ? ? 那是研究所北面的一扇小窗戶,正對雜草叢生的花園,花園對面是斑駁的大教堂。曾經(jīng)這里有白鴿銜著橄欖枝飛過,現(xiàn)在只有時不時的陽光穿透霧氣塵霾。教堂的尖頂與鐘塔插進昏黃的層云,暗金的大門被歲月沖刷出溝壑。

? ? ? 雷獅很喜歡站在那個地方,眼光透過骯臟模糊的玻璃,看外面荒蕪的花園、敗壞的教堂,還有無時無刻不煙云籠罩的城市。


? ? ? 安迷修很擔心他。

? ? ? 他留在這里大約有三個月了,研究所一直沒有嘗試聯(lián)系他,他身體里的控制裝置也始終無所作為。第一次見面以后,雷獅再也沒有表現(xiàn)出想要傷害他的舉動,他們有時候會在城市里隨便走走,會聊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有時也會爭執(zhí),盡管如此,生活平靜得不可思議。

? ? ? 雷獅也是,他一開始還時常顯露出惡意來,在安迷修面前炫耀似的展露神性,也愛與他斗嘴,除了眼睛看不見,沒有任何不對的。

? ? ? 可是最近他越來越安靜了,在那扇小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始終癡迷一般地看著外面,卻又對安迷修“出去走走吧”的邀請置若罔聞。一開始,他還是有一些回應的,比如轉過頭來笑著嘲諷兩句,或是說些令安迷修生氣的話,可是這種回應的頻率也在漸漸下降,安迷修不明白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只是很擔心他,可是為什么擔心,安迷修又說不上來。

? ? ? 春秋代序,冬日不甚強烈的陽光被春日取代,可是仿佛連季節(jié)都遺忘了這座城市,它依舊破敗不堪、死氣沉沉,沒有一點兒萬物春回的生氣。


? ? ? 他沉默地站在雷獅身后,看他后腦勺垂下的兩條白色帶子一動不動,好像跟雷獅一樣——永遠靜止在那個“此刻”了。

? ? ? “雷獅……”他輕聲喊道,希望雷獅能給他一點回應。

? ? ? 雷獅沒有半點動靜,他的目光凝固在了遠方淡色的山丘,睫毛輕輕顫動著,深紫的眼珠連動都懶得動。他真的聽見了嗎?安迷修不確定。

? ? ? “雷獅。”他抬高了一點兒聲音,可是雷獅還是那樣,背對他,面朝玻璃窗外的景色。

? ? ? 那種擔憂與不安再次席卷了心頭,安迷修幾乎是用最大的聲音喊出了“雷獅”兩個字。


? ? ? “怎么了?”雷獅總算有了點反應,他把轉椅轉過來,沒有焦距的雙眼正對著安迷修。

? ? ? “你到底怎么了?”安迷修快步走上前去,他停在雷獅面前,俯下身與他平視。

? ? ? “我很好啊。”雷獅微笑著。

? ? ? “可是最近的你……雷獅,告訴我,為什么最近你總是不回應我的話呢?一直坐在這里,在這里看那永遠不變的教堂和草坪,我怎么喊你你也不回答,甚至都不怎么說話了……”安迷修徒勞地列舉著一條條的不對勁之處,“告訴我,你到底……怎么了啊?”

? ? ? “什么問題也沒有,只是厭倦你了吧。”雷獅忽略了安迷修語氣中顯而易見的擔憂,“快把你那閑的沒事的懷疑都收起來吧,你最近是不是太無聊了?”

? ? ? “需要我?guī)湍阏尹c事情做嗎?”雷獅邊說著邊站起來,伸出手似乎想要推開安迷修。

? ? ? 他還沒有碰到安迷修就被對方抓住了手腕,安迷修站在原地,好像絲毫沒有被他的話影響:“你為什么……總是不肯相信我呢?”

? ? ? 他握住雷獅的手腕,把頭深深埋在窗戶投下的陰影中,語氣讓雷獅覺得他隨時有可能哭出來。

? ? ? “我是真的……很擔心你啊……”


? ? ? 外面的天空要變色了,黑壓壓的云層讓人看了喘不過氣來,銀白閃電分岔如樹枝從天而降,轟隆隆的雷聲隨之而來。

? ? ? 雷獅的手腕被緊緊握著,他嘗試抽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 ? ? 一道閃電在窗邊炸開,雷電狂暴肆虐,很快天地間就全是無邊暗色,第一滴雨滴落下了,砸在爬山虎的葉片上,發(fā)出“啪嗒”的清脆聲響,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世界被全然模糊的雨幕籠罩了,昏黃天空與坍圮的高樓都在雨中隱去了身影。

? ? ? 安迷修還在看著他,雖然雷獅看不見,可他能感覺到,那雙美麗的碧綠色眼睛里正充滿擔憂與祈求,一想到這樣的擔憂與祈求是因他而產生的,雷獅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 ? ? 他看不見模糊的窗,看不見遠處的教堂與山巒,也看不見安迷修的臉,但是他能感覺到這一切,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雷獅不太明白怎么描述,也許就像是天生知道如何咀嚼進食,他自然而然地知道那里有教堂、有山巒,還有此時的安迷修正在看著他。

? ? ? 雷獅又笑了,他故作輕松地說道:“我真的沒事,我不是說了嗎?我靜止在「完好無損的此刻」。”

? ? ? 安迷修卻不相信,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快要溢出來了一樣,無法忍耐,很難受,讓他想喊叫哭號,他緊緊握住雷獅的手腕,身體不住地顫抖。


? ? ? 心里有某種東西噴薄而出……

? ? ? 難受得。


? ? ? 雷獅嘗試抽出自己的手腕。


? ? ? 快要。


? ? ? 雷聲在天空里炸開。


? ? ? 死掉了。


? ? ? 他猛然把雷獅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拽去,然后毫無預兆地放開,雷獅毫無防備,被慣性牽扯著向他靠近。安迷修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短短一瞬間被延長到無限,他費力地捕捉雷獅臉上每一絲細微表情,然后在對方快要撞到自己身上時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由于慣性,安迷修順勢后退兩步,然后站定,保持那個緊緊擁抱的姿勢,他試探著把下巴擱在雷獅并不寬厚的肩上。

? ? ? 雷獅沒有任何反抗。


? ? ? 安迷修心里的那種東西一下子炸開了。


14

? ? ? 雷聲轟然,暴雨肆虐。

? ? ? 昏黃天空電閃雷鳴,久違的大雨傾盆而下,沖刷著殘敗的廢鐵與焦土。

? ? ? 房間內部光線極暗,因此安迷修看得很清楚,外面透進來的光下,閃著些許微光的水滴自屋檐上滴落。“啪嗒”,它沖撞到窗臺,濺起一點點水花。遠處的深青山巒、近一點的古老教堂,荒蕪的花園,還有暗色天空、斷壁殘垣,一切景象在玻璃窗外都漸漸融合,在鋪天蓋地的雨中被洗刷出原本的顏色。


? ? ?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背部的皮膚隔著薄薄一層衣料與冰冷的地面相貼,寒意從脊梁骨升騰起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 ? ? 明明一開始只是最普通的擁抱,可是雷獅忽然把他壓倒在地上,沒有一點征兆。他背對窗戶,臉龐埋沒在光里面,神情怎么也看不真切。

? ? ? 太暗了……真的太暗了,安迷修從來沒有如此憎恨過暗,在這種暗里,他甚至很難看清雷獅的臉,反而他身后的玻璃窗成為唯一的光源,窗外有模糊不清的遠山與教堂,雨幕籠罩了一切。

? ? ? 雷獅長長的劉海垂下來,他低頭俯視安迷修,深紫的眼睛里包含無盡黑暗,黑暗中又生出繁星,可是空洞茫然、沒有焦距。

? ? ? 他雙手撐在安迷修頭的兩側,垂下來的頭發(fā)甚至要碰到他的臉龐,輕輕掃過去了一點,就像柔軟的楊柳枝。他睜大眼睛與安迷修對視,要把自己完全刻進對方眼中碧綠色的天空,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盡管對于他來說,那碧綠色只有一閃而過的印象,可是雷獅就是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怎樣一種美麗的碧綠色,如天色深青、碧波蕩漾,如漫江碧透、十萬里的綠海潮汐起替,蘊含著萬物春回、生機煥發(fā)。

? ? ? 他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那雙美麗的碧綠色眼睛,于漫長的沉睡醒來之后的第一眼,在漫天塵土與無邊暗色里,研究所緊閉的大門第一次打開,門口手持雙劍的年輕人,眼里閃動永有永無的蒼翠碧色。

? ? ? 那是他對這個有色彩的世界的最后印象,一閃而過、永恒不滅的碧綠色。

? ? ? 所以他才沒有殺他,看在那碧綠色的份上。


? ? ? “雷獅?”安迷修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聲,他們實在靠得太近,外面大雨瓢潑,冷寂蕭瑟,室內也是如此,安迷修能感覺到雷獅身上潮濕寒冷的氣息,還混雜著一種煙草的苦澀。太暗了,連這種氣氛,都變得有些陌生,不知名的、失控的情緒在暗中蔓延開來。

? ? ? 一閃而過的雷電將漆黑天幕分割成兩半,雷聲狂暴如轟隆隆山川倒坍,冰河逆流。

? ? ? 安迷修被神的力量壓制得無法動彈,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通天塔”究竟造出了怎樣的怪物,是憑他的力量完全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雷獅也許從未展露出神的那一面來,對他來說是研究所的屈辱烙印,是最強也是最弱。毫無疑問,他恨自己的那一面。

? ? ? 雷獅結束了對視,他低下頭,深色發(fā)絲垂落,有些伸進安迷修的衣領里,在里面輕微拂動,刺刺的,有種隱晦的挑釁。

? ? ? 還沒等安迷修說出點什么,雷獅就伸出舌頭在他側臉裸露的皮膚舔了一小下,柔軟的舌尖擦過冰冷的皮膚,留下一點點濕潤的痕跡。

? ? ? “籠中鳥。”

? ? ? 他聲音里有最惡毒的詛咒。

? ? ?

? ? ? “我是「籠」。”


15

? ? ? 窗外的閃電與雷獅的低語在安迷修腦海中一同炸開,他本來就被雷獅的力量籠罩,無法動彈——實際上就算沒有,他此時也無法做出任何有效回應。

? ? ? 雷獅的舌尖順著他的側臉來到他扣子緊扣的領口,安迷修能感覺到那尖尖的犬齒在自己脆弱的喉嚨口試探地虛刺,然后改為親吻。脖子上傳來被侵犯的危險感,只要雷獅再用一點力氣,他就會斷氣了,可是他知道雷獅不會的,他還不屑于費這么大周折來殺死他。所以這個野獸似的驚心動魄的吻此時也像種調情,在寒冷潮濕的空氣里無端生出一把燃燒的活火。

? ? ? “「籠」?”他忍著脖頸處傳來的陣陣疼痛感問道。

? ? ? “怎么?”雷獅的聲音有點兒含混不清。

? ? ? “為什么……你為什么說你是「籠」?”

? ?

? ? ? 雷獅嗤笑了一聲,抬起埋在他頸側的頭,迎上安迷修有些憤怒的視線。

? ? ? “巴別塔,那個研究所所開發(fā)最好的技術,也不過用我的力量來束縛你們。”他偏著頭笑了笑,笑容中含著股奇異的純真與放蕩,“所以我是「籠」,你是「籠中鳥」。”

? ? ? “為什么之前都不告訴我!”

? ? ? “沒有必要啊。”他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安迷修的側臉,“可是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了。”

? ? ? 安迷修憤怒且疑惑地盯著他的眼睛,深紫色如一望無際的星海,明明滅滅的星光后有無限黑暗,那已經(jīng)不能用普通的黑暗來形容了,那種感覺簡直稱得上——

? ? ? “邪惡。”

? ? ? 他的音調極美,語氣卻極冷,眼里涌起濃重如寒星般的碧綠色。

? ? ? “邪惡。”雷獅重復了一遍,“我喜歡這個詞。”

? ? ? 他不再欣賞似的撫摸安迷修的面頰,而是改為去解開他扣的緊緊的衣服扣子,從最上一個開始,他的手指甲蓋平整光潔,動作卻不太靈活,解扣子的速度實在有些慢,這對于不能動的安迷修來說簡直是種煎熬。


? ? ? “「籠中鳥」,來破開你的「籠」吧。”他一遍解扣子還在一邊調笑,“就像把巴別塔踏平一樣。”

? ? ? 他笑的樣子讓人想起瓶子里的魔鬼,許諾第一個放他出來的人三個愿望。這位研究所造出來的神明根本沒有一點與神類似的悲憫,雷獅更像來自地獄的魔鬼,而這個魔鬼現(xiàn)在正在解他的扣子,正在引誘他墮落。


? ? ?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安迷修的世界里時間變得極漫長,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雷獅翻飛的手指,像在看什么罪大惡極的東西。

? ? ? 雷獅終于把最后一顆扣子解開了。

? ? ? 他輕聲笑起來,窗外有狂雷炸響,輕微雨聲滴答,遠處山巒平野與天相連。

? ? ? 一切壓制在安迷修身上的力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雷獅用手悄悄一帶,安迷修那層薄薄的襯衫就敞開了,胸口的皮膚裸露出來。


? ? ? “來吧,褻瀆神明!”


16

? ? ? 雷獅徹底放棄用來自神的力量禁錮安迷修,他低頭俯視,視線空茫,卻笑得如勝券在握。

? ? ? 幾乎在同一瞬間,兩個人上下位置完全顛倒,安迷修發(fā)瘋似的用膝蓋抵住雷獅的腿,雙手握住他的手腕舉到頭頂,他胸口的衣服已經(jīng)敞開了,常年在研究所里不見天日的皮膚泛著蒼白。雷獅被迫保持著那個不太舒服的姿勢,地上真冷,他頭一個想法居然是這個。

? ? ? 空氣里那種潮濕與苦澀的煙草味越發(fā)濃烈了,不知道是真的存在還僅僅是錯覺。安迷修逼著雷獅與自己對視,可是雷獅卻偏偏避過他的視線,湊過去咬他裸露的鎖骨,力道不是很大,但是犬齒尖利的觸感卻讓安迷修瑟縮了一下。很快他就聽見雷獅很輕地笑了一下,略帶狠勁兒的噬咬變成舔舐,一路向下。

? ? ? 安迷修身體完全僵住,他死死咬住牙關,就像張滿的弓弦,繃緊到極致。雷獅也意識到了他的難堪,可是絲毫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他濡濕的舌尖以一種極其挑釁的方式擦過安迷修的身體,每過一寸,安迷修就條件反射性地顫抖。

? ? ?

? ? ? 窗外雷聲炸響,白色電光陡然劈裂虛空,陰暗的房間里一瞬間亮如白晝。

? ? ? 屋檐雨水滴落,聲音清脆。

? ? ? 再過一秒。

? ? ? 弓弦繃斷。


? ? ? 安迷修清楚地知道這位神明在引誘自己,他在引誘自己墮落,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也無法預料自己會做出些什么來。

? ? ? 他的意識與身體好像分離一般,意識在一遍遍提醒自己不可以被引誘犯錯,可是肉體卻屏蔽一切,他的身體俯下頭去親吻雷獅,而意識猶如靈魂一般在旁邊游離,像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

? ? ? 他看見自己紅透的耳根,還有雷獅嘴角得意的笑。然后雷獅轉過頭來,他沒有焦距的深紫眼珠望斷虛空,恰好與安迷修自以為的那個意識相對視,他看見黑暗中的影子,那個影子漸漸模糊消失,眼里有一閃而過的驚懼。


? ? ? 安迷修再次睜開眼睛,剛才意識與肉體分隔的不真實感夢一樣消失了,他與雷獅靠得極近,彼此的吐息都清晰可聞。肉體上所有實感都重歸于他,他身體深處燃燒著灼燙火焰,腦子里也被火燒得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伸出一只手探向雷獅的耳側。雷獅沒有躲開,反而在他的手觸到自己皮膚與發(fā)絲之后把自己的手覆蓋了上去,輕輕捏著安迷修的腕骨。

? ? ? 好冷啊……怎么會這么冷?安迷修感到心驚,指尖的一團火焰都融不開的堅冰,難道也是改造實驗的后遺癥嗎?

? ? ? 雷獅沒管他這片刻的分神,騰出兩只手來胡亂地扒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他手腕和腳腕上的鐵索一直沒有取下,半截斷茬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安迷修簡直能看清暗紅色的鐵銹的紋路。鐵索之間摩擦的細小噪音同雨水滴落之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破舊的房間極暗也極靜,這些小聲音都被放大億萬倍,刺得耳膜生疼。

? ? ?

? ? ? 電閃雷鳴交替而行的短短幾次晦明變化,他們全身上下的衣物被甩得到處都是,安迷修的白色襯衫沾上了點污水,變得臟兮兮的,可是深陷于神明的刻意引誘,沒給他太多時間思考別的。

? ? ? 他的皮膚與雷獅真正緊密相貼了,火種一般的熱與堅冰似的涼,二者幾乎無法影響彼此,火是永不熄滅的火,而冰是難以融化的冰。雷獅一直處于弱勢地位,但是他一直在笑,得逞的、得意的,還有為所欲為的,安迷修恨恨地盯著他的笑容,身體下的動作陡然變得更加猛烈,帶著股無處發(fā)泄的野性。

? ? ? 雷獅被他撞得頭暈眼花,眼角涌出生理性的淚水,寶石似的閃閃發(fā)光,然后順著他的臉龐下滑,最后卻看不清了。安迷修緊緊把他抵在地面上,發(fā)狠地加快自己的動作,雷獅嘴角發(fā)出了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他的喘息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充滿壓抑著的欲念。

? ? ? 那種喘息就在安迷修耳畔響起,起初就是輕微的一點點,然后衍變成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海嘯,最后甚至有種步步緊逼的壓迫感,搖搖欲墜,危險極了。

? ? ? 他像緊繃的弦,而雷獅就是那把肆無忌憚的弓,他的弓每觸碰到他的弦,就引起一陣顫動,似乎要刺穿心臟。為了緩解那種心臟緊迫的不適,他只能更加不顧一切地沖撞,退出到穴口,然后一鼓作氣地進入到最深處。雷獅在他這樣快要失控的動作下神情居然也沒有多少不適,他甚至很少動作,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他彎著深紫色的眼睛,滿臉笑容地仰頭,像是在百無聊賴地看昏暗的天花板,也像在用余光凝視安迷修,眼神如同狩獵的猛獸。

? ? ? 弓越加的狂暴肆虐,表面上默無聲息,可是內里卻充滿無限生命的野性與張力。弦還是緊緊繃住,受到長弓壓迫而發(fā)狂似的振動。安迷修的意識漸漸模糊,隨著肉體摩擦的悸動感漸漸淡去,心神也對外界喪失了感知,他沉入自己的天空里。風被切割成千絲萬縷的形態(tài),他從自己的天空逐漸沉入雷獅的深海。

? ? ? 冰冷咸澀的海水灌入肺泡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深海底的雷獅。四肢沒有綁上鎖鏈,也沒有得到神的力量,那個雷獅背對著他,像火一樣燒盡了。


17

? ? ? 窗外似乎怎么下也下不停的雷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然退場,屋檐上的水滴懸在檐角,要落不落的樣子,讓人干著急。

? ? ? 黑色的層云無影無蹤,可是天色還是暗的,也許是已經(jīng)到了黃昏,太陽西斜,微不可見的一點光把老教堂的尖頂拉得很長。

? ? ?

? ? ? 安迷修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個嗅到的就是那潮濕寒冷,苦澀的煙草味兒,他的衣服整整齊齊地套在身上,雖然衣角有些被污水弄臟了,可還算完整。他撐著身體坐起來,雷獅躺在他身邊,衣服也穿戴整齊,好像他們只是在這里睡了一覺,之前的那一幕都是夢。可是不是,空氣里彌漫著淡漠的血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安迷修的身體上被雷獅的鎖鏈斷茬劃出錯布的血痕,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一幕是真的。

?

? ? ? 雷獅還緊閉雙眼,讓他那種尖銳的侵略性削弱幾分。安迷修呆呆地凝視他額頭上的金色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 ? ? “你的衣服穿對了嗎?”雷獅閉著眼睛問道。

? ? ? “什么……”安迷修沒有回過神,“是你幫我穿的?”

? ? ? “哪有閑心做那個……是我用了點小法術。”

? ? ? “小法術?”安迷修沒聽說過這個詞,他實在有些尷尬。

? ? ? “元力、神力、或者普通的小法術,隨便你怎么叫它。”雷獅的眼皮懶懶地睜不開,“所以到底穿好了嗎?”

? ? ? “你睜開眼睛看看不就好了?”安迷修顧左右而言他。

? ? ? 雷獅聽到這話,很費勁似的抬了抬眼皮。

? ? ? “不行啊,看不見。”


? ? ? “不是不用看也知道嗎?”安迷修想起從前雷獅說的話。

? ? ? “以前是的,可是現(xiàn)在不是了。”雷獅的語氣沒有什么起伏,可是安迷修卻猛然站起來。

? ? ? “為什么……”他左手扶住身后的桌面,“你不是永遠靜止在「完好無損的此刻」嗎?不應該……什么也不會變的嗎?”

? ? ? ? “靜止不是永恒。”雷獅很冷靜地回答,“雖然是這么種說法,可是實際上卻復雜多了,我不是永生的,我只是靜止的。”

? ? ? 他就保持著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姿勢說著話:“而且,巴別塔那樣一個惡心的研究所,怎么會毫無理由把我稱為「初代殘次品」呢?”

? ? ? “那不是因為你……”安迷修的“看不見”這三個字還沒有出口,就被雷獅斷然打斷。

? ? ? “你還真的信啊?如果只是視力變差,他們怎么可能把我當成廢棄品?”他的話嘲諷極了,安迷修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 ? ? “實際上的問題,就是力量的流失。”雷獅毫不在意地說出這個研究所忌諱莫深的秘密,“有些太弱的人剛剛接受改造就死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 ? ? “可是我也有一些問題,最開始只是視力變差了,后來連聽覺也漸漸變弱,其他感覺也是,全部都在離開我。如果只是這樣還沒什么,憑著從神明那里得到的力量,我還能知道這一切……可是這種力量也流失了,很快,就在你留下來之后。”

? ? ? 他的嘴角向上翹起一個自嘲的弧度:“他們真傻,人怎么能完全得到神的力量呢?”

? ? ? 因為凡事必有代價。


? ? ? 雷獅用手勢阻止了安迷修卡在喉嚨口的話:“很快我就是真正的殘廢品了,其實這個研究所才是我的生命之源,離開它我就什么也不是。”

? ? ? “「籠中鳥」。”雷獅輕聲說出了這個詞。

? ? ? 安迷修以為是在喊他,趕緊低下頭去聽。

? ? ? 可是不是,雷獅喊的不是他。

? ? ? “「籠中鳥」……離開牢籠,就活不下去的鳥兒……”他的聲音變低了,幾乎耳不可聞,“我才是「籠中鳥」……”


? ? ? “「籠中鳥」……”雷獅又喊了一遍,這次卻在喊安迷修。


? ? ? “破除牢籠吧。”


18

? ? ? “你是……什么意思。”安迷修發(fā)現(xiàn)久違的金色與藍色雙劍又出現(xiàn)在手上,他甚至沒顧得上去握住劍柄,雷獅的話他沒有聽懂……不是,也許只是假裝沒有聽懂罷了。

? ? ? 畢竟那話的意思如此明確,安迷修是“籠中鳥”,雷獅是“籠”,他請他破除牢籠,隱含的無非就是那個意思。

? ? ? “殺了我吧。”那就是雷獅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 ? ? “殺了我,你就自由了。”

? ? ? 雷獅還作著補充,他眼睛始終緊閉著,不反射任何光,也沒有光透得進去。

? ? ? 畢竟已經(jīng)無法看到光了啊,他還能感覺到,可是永遠也看不到了。視力終結于安迷修破門而入的那一刻,終結于那凝固的深碧色。

? ? ? 他從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籠已經(jīng)破開了。


? ? ? “你的任務不就是這樣嗎?”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冰冷雙劍插入胸腔,甚至開始懷疑安迷修是不是聽到了。

? ? ? “你沒有太多時間,趁著我還很虛弱。”


? ? ? 溫熱的液體砸到他的面龐上,順著臉頰下流,他疑惑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無比苦澀,是淚水。

? ? ? “哭了嗎?”

? ? ? 安迷修一句話也不肯回答。


? ? ? “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出這種話啊!”他大聲質問著,眼淚怎么也忍不住。

? ? ? “如果第一次……第一次見面就讓我殺了你就好了啊!”


? ? ? 雷獅也愣住了,他躺在地上,曲起左手把臉上的淚水都抹干凈。

? ? ? “……為什么?”


? ? ? “你不懂嗎?”安迷修的聲音接近瘋狂,他好像隨時都要捧腹大笑。

? ? ? “如果第一次就殺了你……我也不會愛你了啊……”


? ? ? “那是什么?”雷獅冰封的臉沒有表情,“我不懂。”


? ? ? “那你為什么要……”安迷修難以啟齒似的,“為什么要跟我……做那種事情?”

? ? ? “什么事情……”雷獅沉思著,忽然恍然大悟,“這樣我就會變虛弱了,你才能順利把我殺死啊。”

? ? ? “我以為……”安迷修后退了兩步,外面的夕陽透過不甚干凈的玻璃窗投到他臉上。他搖了搖頭,好像要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全部甩出腦子一樣,他重新提起冷熱流,金色與淺藍互相纏繞,交錯成網(wǎng)。


? ? ? 雷獅仰著頭,神情褪去那些挑釁與惡意,湖水漣漪不起,倒真的像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

? ? ? 還有最后的一點感覺,懸頂之劍已高高垂掛,很快就能審判惡神,斬斷邪魔。

? ? ? 臨死前的阿基米德喊著“別動我的圓”。

? ? ? 絞刑架上的瑪麗波琳要求用劍殺死自己。

? ? ? 安迷修對他付出他承擔不起的東西。

? ? ? 反觀他自己,因為困囿于那個“完好無損的現(xiàn)在”而止步不前,也無法后退。


? ? ? “能問你最后一個問題嗎?”安迷修突然問。

? ? ? 他點點頭代表可以。

? ? ? “看不見的時候,會不會痛苦?”


? ? ? 又是這個問題。

? ? ? 上一次安迷修問出這個問題,雷獅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感覺,也許有點兒像他貿然闖入關押雷獅的研究所,最難堪的東西被完完全全暴露在別人眼皮底下,他恨得想要殺了他。

? ? ? 可是他需要有人來終結自己,所以忍住沒有下手。

? ? ? 這次還是這個問題,可是角色仿佛互換,這一次掌有生殺大權的是安迷修。

? ? ? 看不見到底痛不痛苦?很難形容,世界昏暗太久,光就彌足珍貴。他還能感覺到光,但是再也看不見光了。

? ? ? 他沉默著,沒有給出答案。


? ? ? “不回答嗎?”

? ? ? 安迷修的嘆息接近悲憫,懸頂?shù)碾p劍隨重力下墜。

? ? ? 雙劍有夢一般的光,金色與藍色,在空中居然交匯出某種碧色。

? ? ? 短暫的夢境被尖利劍尖斬斷,它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與肉體摩擦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響,瞬間滾燙的鮮血四濺,有一點甚至流進雷獅的口腔,他嘗了嘗,沒什么味道。

? ? ? 可是肉體上沒有任何痛苦,原來感官被剝奪到這個程度了嗎?他疑惑地想,可是突如其來壓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卻把他拉回現(xiàn)實。

? ? ?

? ? ? “我還是……殺不了你……”安迷修伏倒在雷獅身上,沾滿鮮血的發(fā)絲在雷獅臉上留下道道痕跡。

? ? ? “為什么?”

? ? ? “不是說了嗎?”他嘴唇貼近了雷獅的耳朵,用氣音回答。

? ? ? “我愛你啊……”


? ? ?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可是那道深紫色卻陰魂不散,他從未那么清晰地記起雷獅的一切,從初見的深紫色,他充滿脅迫的喘息,還有躺在地上安靜赴死的樣子。

? ? ? 血液在一點點流盡,血液中帶走了生機,他眼神開始渙散,四肢失去知覺。原來什么感覺也沒有是這樣的,真痛苦……


? ? ? 他的肉體與靈魂開始從未有過的分離,那些輕盈的純潔的東西會上升到天國,而凡世軀體如此沉重,連帶著骯臟污穢的一起沉入地底。

? ? ? 他見到了無比純凈的光,是幻覺吧?畢竟這片荒蕪的放逐之地永遠沒有光,光是最美好、最純潔的金色,它沒有雜質沒有瑕疵,其中還夾雜一點點深紫色……

? ? ? 深紫色……安迷修猛然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伏跪在雷獅身上,那兩柄金色與藍色的懸頂之劍貫穿他與雷獅的胸膛。

? ? ? 光是雷獅的身體里面發(fā)出來的,他一直憎恨這種力量,被迫從神那里得到,沒有人問他是否愿意了,可是在這種時候,他卻用上了這種一直以來憎恨的力量。

? ? ? 安迷修說得很對,用從研究所那里得到的力量來對付研究所,這種行為不僅喪失道義,也絕不理智。


? ? ? 光散盡了,安迷修的雙劍也消失在虛空,與雷獅千瘡百孔的身體相比,他除了衣衫破損,身體卻完好無缺。

? ? ? 雷獅虛弱地躺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他睜著眼睛看向黑黝黝的天花板。

? ? ? 安迷修知道他看不見。


? ? ? 他的眼淚又流下來,砸到雷獅鼻尖上。


? ? ? “「籠中鳥」,自由了啊。”

? ? ? 雷獅低聲笑起來,身體微微顫動,卻又咳出一口血來。


? ? ? 安迷修強忍著痛哭的欲望:“看不見……痛苦嗎?”

? ? ? 他低下頭:“真的……不愛我嗎?”


? ? ? 雷獅沒有焦距的空洞眼神在虛空中精準地對上安迷修,他想抬起手,卻發(fā)現(xiàn)沒有力氣了,他只好笑了笑,卻又牽動臉上的創(chuàng)口,一陣撕裂般的疼。

?

? ? ? “安迷修。”

? ? ? 他很少喊他的名字。


? ? ? 夕陽西下,白晝已經(jīng)過去,黑夜還未到來。他凝視安迷修的眼睛,由于焦距缺失,像是在穿透他看外面的天空。


? ? ? “我看到了繁星。”


19


巴別塔A類第7號文件

“瀆神”計劃

「已完成」

執(zhí)行者已叛逃

是否發(fā)出通緝令?


20


? ? ? 安迷修時常夢見無數(shù)年前的放逐之地。

? ? ? 鋼筋、廢土、還有終結了整個戰(zhàn)爭年代的人形兵器。

? ? ? 雷獅被迫承受失明的痛苦,而他散漫無知。


21


? ? ? “當所有人都低頭拾撿麥穗之時,我確信我看到了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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