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瘋子的怕與敬
民國有三瘋子,大瘋子章太炎,二瘋子劉師培,他們的學生黃侃,是三瘋子。三個瘋子有個共同點:學問大,脾氣也不小,喜歡罵人。
但要說到這三位當中誰言談舉止最出格,那么毫無疑問肯定就是黃侃了。他的脾氣之大,性格之怪更是學界聞名。
周作人談到這位大師兄時,也頗有微詞:“他的國學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的脾氣乖僻,和他的學問成正比例,說起有些事情來,著實令人不能恭維。”
1919年,胡適海外學成歸國,任教北大,發起新文化運動,暴得大名。胡適的橫空出世,黃侃生平最得意的、寄以厚望的高足傅斯年很快就倒向了新文學的陣營。據說黃侃每次上課,總要先罵一通胡適,這才正式講學。
胡適主張白話文,黃侃主張文言文,兩人都在北大教書,抬頭不見低頭見,見了就要搞事情,不是胡適搞,是黃侃搞。
一次,黃侃見著胡適:“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
胡適猝不及防:“為何?”
黃侃竊喜:“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叫‘胡適之’。”
胡適:“那叫什么?”
黃侃:“應該叫‘到哪里去’!”
說完了,黃侃仰著頭打了三個哈哈,然后揚長而去,胡適一臉懵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某日課間休息,幾名教授在閑聊京劇《秦瓊賣馬》,胡適瞧不上京劇,插嘴說:“京劇真是太落伍了,用一根鞭子就算馬,用兩把旗子就算車,應該用真車真馬……”
幾名教授嗆在那下不來,想反駁卻又找不著話,黃侃站了起來:“適之啊,適之,要是唱武松打虎怎么辦啊?”胡適又一次被他說的啞口無言。
有一次,黃侃在課堂上講文言文的高明,講著講著,就想起了胡適,說:“如果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打電報得這么說: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總共十一個字,要是用文言文,四個字就夠了:‘妻喪速歸’,省了三分之二的電報費。”
如此是無忌憚地過足嘴癮,也從側面反映出胡適的溫和與大度。
黃侃向來目空一切,與號稱“兩足書柜”陳漢章,還有著名詞章家吳梅都曾一言不合就動手,后來又都和好如初。
有他不敢罵的嗎?還真有。
1905年黃侃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據說一天晚上,章太炎正在民報寓所寫作,忽聞窗外響起嘩嘩之聲,接著從窗外飄進一股難聞的尿騷味,章太炎遂對著樓上破口大罵:哪個王八蛋,這么沒教養,往樓下撒尿?
黃侃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理虧,又不甘被罵,引經據典回擊對方。雙方罵了好幾個回合,越罵越起勁。后來他聽說樓下住的是國學大師章太炎,人稱“章瘋子”,這下黃侃懵了,趕緊下樓道歉,兩人越談越投機,隨后竟成了朋友。真是不打不相識,后來他又磕頭拜章太炎為國學老師。
除了章太炎,他對劉師培也不敢罵,不但不敢,1919年,36歲的黃侃還用紅紙包了十塊大洋,來到僅大他兩歲的劉師培家里,磕頭拜師。
黃侃說:“他的經學是真的很厲害哇!”
后來有個叫楊伯峻的年輕人想拜黃侃為師,也用紅紙包了十塊大洋。
中央大學規定師生進出校門要佩戴校徽,黃侃偏偏不戴。門衛見此公不戴校徽,要看他的名片,他說:“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爭執中,校長出來調解、道歉才算了事。
黃侃還被稱為“三不來教授”,他和校方有幾個約定:
1、下雨不來、
2、降雪不來、
3、刮風不來
除了三不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劉侃卻有三怕,據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紀黃季剛趣事》中記載他的三怕是:
一怕兵,
二怕狗,
三怕雷。
其中怕雷更是怕到“蜷踞桌下”的地步,讓人不禁啞然失笑,想象不出黃瘋子鉆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該會是怎樣的一種狼狽相。
過目不忘的神童
黃侃祖籍湖北蘄州,1886年4月3日生于四川成都浙江會館。名侃,字季剛,晚年自稱量守居士。父黃云鵠,字翔云,進士出身,曾做過四川鹽茶道、成都知府,后官至四川按察使,為清二品大員和著名學者,一生著述繁多。
黃父一生為官清廉,人稱黃青天。黃侃系庶出,其生母周氏原是黃家女仆,后被收為副室。
黃云鵠67歲時才有黃侃,所以對這個小兒子視若掌上明珠。3歲就開始發蒙,教他背唐詩宋詞,4歲便延師教讀四書。
黃侃從小聰穎好學,顯示出過人的才氣。黃云鵠當年為生計到江寧尊經書院教書時,母親命他給父親寫信要錢,寫完信,黃侃在信后即興附了一首詩:
父作鹽梅令,家存淡泊風,
調和天下計,杼軸任其空。
黃云鵠的摯友王鼎丞自山西布政使解職后客居江寧,讀黃侃詩作,非常驚詫,夸黃侃是奇才,當即就決定將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
黃侃的父親看到兒子小小年紀,能寫出這樣的家書,既激動又慚愧,遂和詩一首:
昔曾司煮海,今歸食無鹽;
慚愧七齡子,哦詩奉父廉。
此后,父子之間經常詩書唱和。9歲時,黃侃讀經日逾千言,過目不忘,一時被鄉人視為神童。
一生中的九次婚姻
黃侃在感情方面甚是隨便,在其短暫的人生中,曾經有過九次婚姻,堪稱情場上的浪子。在民國小報上,他的教授誹聞似乎比研究成果更為讓人八卦。
和所有民國有學識的才子一樣,黃侃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個傳統的舊式女子,她的一生都在家鄉度過。缺乏見識、心胸狹窄的她,只有仰慕丈夫的份兒;這場完全不對等的婚姻,注定了她被拋棄的最終命運。不知她的父親王鼎丞是否后悔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黃侃在大學任教時,與他的發妻王氏是聚少離多的。有一段時間,百無聊賴的他曾經做過同鄉兼同族女孩黃紹蘭的塾師。
黃紹蘭應該是一位相當有質感的女孩子,她要比王氏多學問、識大體。武漢的夜色忽明忽暗,寂寞的黃侃很快決定向她發起進攻。畢業后的黃紹蘭跑去上海開辦女校,黃侃沉吟片刻便決定放棄手中的工作去上海追求心愛的人。
要知道,當時黃侃的發妻王氏尚未下堂,黃侃在民氣初開的民國已經有著重婚的罪名了。
黃侃為了與愛侶走到一起,心生一計,用李姓的假名與黃紹蘭辦理了結婚手續。用黃侃的話講:“因你也明知我家有發妻。如用我真名,則我犯重婚罪。同時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負責任。”這是一次無與倫比的、令人膽戰心驚的瘋狂愛情,其結局也很凄慘。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不久,黃侃回北京女師大教書,與一蘇州籍的彭姓女學生秘密結合。此事被黃紹蘭的好友得知后,很快義憤填膺地告給了黃紹蘭。
黃紹蘭聞訊,如五雷轟頂,痛不欲生。令她欲哭無淚的是,自己手持的婚書上男方的姓名不真,又如何對簿公堂?更可悲的是,她與黃侃生有一女,其父恨她辱沒家風,一怒之下,與她斷絕父女關系。自己苦心經營的婚姻無疾而終,慈父又雪上加霜地斷絕了親情。雙重的打擊,使黃紹蘭飽受煉獄之苦。
那時節,除了 蘇州籍的彭姓女學生外,黃侃還收獲了其它的愛情,比如俘獲了黃菊英。曾就讀于武昌高師的黃菊英是黃侃大女兒的同窗好友。黃菊英經常到黃侃家中,與他的大女兒并坐一處閑談。據黃侃后來講,黃菊英是武漢三鎮所有年輕女孩子中的第一美人,黃侃還曾情意綿綿地給黃菊英寫詞示愛:
今生未必重相見,遙計他生,誰信他生,縹緲纏綿一種情。
當時留戀成何濟?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
黃菊英反復默誦這闋詞,淚眼朦朧,大受感動。她認定嫁為名士妻,修到才子婦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黃菊英毅然地決裂于家庭,與黃侃結為夫妻。
當黃侃對外宣布二人結婚的消息之時,朋友們再次以“人言可畏”勸他。黃侃卻泰然閑靜地回答:怕什么?難道怕人家閑話,就不過日子了嗎?
于是,各種小報上對于黃侃再婚極盡人身攻擊之能事。黃侃不僅對之不以為然,而且干脆讓學生把罵自己的小報收集起來,以供蜜月閱讀消遣。
黃侃晚年,飲食都由妻子親自動手烹調,每餐必須要有魚肉雞鴨山肴之類。如黃侃覺得不適口,便要妻子重做,有時一盤菜肴竟改做三四次;改做適口后,也僅是吃三四口而已。
因好杯中之物,黃侃與幾任妻子都鬧得不可開交。黃侃對自己別的嗜好常生悔意,進行反省,惟獨對喝酒,他從不自咎,反而將妻子的勸阻視為自己的“附疽之痛”。
黃侃和黃菊英婚后不多時,他轉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在九華村自己建了一所房子,題曰“量守廬”,藏書滿屋,怡然自樂。黃菊英陪著黃侃走到了他人生的終點。后來,黃菊英回憶說:
“我雖是季剛的妻子和學生,但學無專長,對于他的學術文章,我是在宮墻之外。每當重閱他細心批點的古籍,復誦他情文并茂的詩作,輒使我以他的好學精神自勉。”
而被黃侃始亂終棄的黃紹蘭后來一直在學界,先后任章太炎國學講習會講師、廣州中山大學國文系教授、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授兼國文系主任等。但她擺脫不了黃侃給她心靈投下的巨幅陰影,終于還是瘋掉了,而且自縊身亡。
黃紹蘭的至交、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在《太炎先生軼事簡述》一文中公開表明她看不慣黃侃極不檢點的私生活,罵他“有文無行,為人所不恥”,是“無恥之尤的衣冠禽獸”。
黃侃不看重名和利,他說:“三十歲前不撰文,五十歲前不著書。”誰知命運弄人,剛剛四十九歲的黃侃因飲酒過度導致胃血管破裂,吐血身亡。就在去世前一天,雖吐血不止,黃仍抱病點畢《唐文粹補編》,并披閱《桐江集》五冊。
章太炎聽到噩耗后,慟哭不已,連呼:“這是老天喪我也!這是老天喪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