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剛才的故事太過沉重,沉默了好一會兒,幾人默默地喝著茶,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那夜梟偶爾在這闃靜的山里鳴叫一聲。
闐輕笙長長的舒了口氣道:“現在,我們就來說老五的故事吧。”
殷昆吾道:“愿聞其詳。”
闐輕笙道:“那是三十六年前,當時貴州,四川,湖南,湖北等地因為干旱,地里顆粒無收,朝廷卻還是照常收賦納稅,可老百姓連自己吃得都沒有,哪里還有多余的東西去交稅納賦……”
殷昆吾道:“我還記得當時朝廷逼交賦稅,說什么一個月之內不叫上來就要大軍壓境,掃蕩亂民,呵呵,亂民?如此一來,人民安得不亂?”
闐輕笙道:“是啊,當時老百姓幾乎易子而食,亂民,就算他們想亂,可他們那還有力氣來作亂,于是,有人逼不得已,揭竿而起,準備反了這昏庸朝廷,可這正好給了朝廷一個‘名正言順’出兵的理由。”
殷昆吾道:“嗯,可是當時不是出了一個王大善人么?聽說他見人民可憐,大發善心,一人獨自交了四省的賦稅,那是一筆多大的數字啊!”
闐輕笙道:“正是如此,那王大善人準備好糧食銀兩便要送上京城,當時天下也不怎么太平,盜賊四起,不像在送上京城的途中竟然被一幫來勢洶洶的山賊搶了,這時,朝廷一聽說銀子糧食被搶,馬上派大軍來征繳土匪,人人都知道,大軍這一來,雖名為征繳土匪,可老百姓的日子也不會比土匪好過,那時候,老五正在漠北追殺**擄虐,無惡不作的‘漠北雙峰’高氏兩兄弟,聽了此事,他放下高氏兄弟,馬上趕到了那搶糧食銀子的山賊寨外叫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些個山賊豈是易與之輩,山賊頭子氣勢洶洶的沖下山來,與老五決戰,兩人交手中,知道對方武藝都不俗,漸漸起了那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意,最后握手言和,那山賊頭子也愿意把那些搶來的銀子糧食歸還……”
程瓊知道,后來一定又出了什么變故。
“就在山賊們押著糧食銀子下山準備歸還的時候,不想那朝廷大軍卻正在此時恰好到來,看到山賊運糧,什么也不說,一上來就大開殺戒,老五本來想解釋清楚,可那些軍官你講的哪里聽的進去,可憐老五在上萬大軍中六進六出,最后身披數箭,血盡而亡,可憐老五一世英雄,竟落得個如此下場……”
闐輕笙長嘆了一聲,道:“記得當年龍門之役,我和老三老五老六,咱們一路飛騎砍翻了蒙古的大將小兵,卻被他們困住了,咱們沖鋒陷陣也不知多少次,只聽見老五還在笑著數著:‘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我們敗了四十二次,到了第四十三次,我們終于沖出了重圍,殺得他們一千士兵只剩下二三百多兵將了。那些蒙古小兒只氣得真個目眥欲裂,怒不可揭,就是在那種大陣仗里老五也是談笑自若,最后,還是活著回來了,雖然身上創傷無數,可那只是會成為我們驕傲的資本,而不是痛苦的來源……”
“可如今,他怎么就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呢?”
眾弦具寂的靜默在這夜晚的山間彌漫開來,飄飄渺渺的,恍恍惚惚的,遠處似有絲樂聲裊裊而起。
殷昆吾道:“說說夏六俠吧。”
闐輕笙似是有些累了,緩緩的喝了杯茶,休息了一會兒,才道:“老六本不應該是江湖人的。”
眾人不解他這話是何意,知道后來自會有解釋,于是靜靜的聽下去。
闐輕笙道:“老六本來的夢想便是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可,在這樣的濁世里,就算你真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又能如何?這早已是個小人當道的世界……”
殷昆吾道:“是啊,這世界確實已成了一個小人當道的世界,忠臣慘死,有才華的人得不到重用,那些蠅營狗茍于名與利的人卻位高權顯,翻手為云覆手雨,這,到底是個什么世道?”
闐輕笙繼續道:“正是如此,老六十年寒窗苦讀,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可次次名落孫山……漸漸的,他終于認清了這個世道,知道如此刻苦讀下去也是沒用,不如仿效當年班超投筆從戎,棄文習武……”
“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古人的話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么,若個書生萬戶侯,那凌煙閣內,可有幾個是文臣,幾個是武將……”
“以老六的聰明才智,習武自是不是問題,幾年之內,他學武便有小成,這時,他能文能武,該是他一展才華的時候了,可當他從戎之后才知道,這個朝廷是腐朽了,從內到外,所以,無論你在哪兒,都逃不過小人當道的命運。怨,只能怨我們投錯了胎,生錯了這個時代,老六從戎三年后便回了家,他始終解不開這個心結,可惜了他才而立之年啊,竟然抑郁而死。”
殷昆吾道:“自古文人無好命,千古如此,只是想不到夏六俠執著如此,一至如斯。”長嘆三聲,滿是可惜。
闐輕笙道:“還記得那次和老六追蹤一股燒殺搶虐的馬賊,大概有幾十個。我們冒著寒風積雪,也不知追了多少里路,翻了多少座山,過了多少條河,咱們還是追上了他們,而且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自此一戰,‘離別劍’之名響徹漠北,三年后,我們又橫掃漠北,每次遇見那些望風而逃的馬賊,我便好似看見了老六那瘦弱的身軀,高昂的斗志,只是,一切都只是回憶了……”
殷昆吾緩緩地道:“有回憶便也是好的。”
闐輕笙神情落寞地道:“是,殷老弟。”
殷昆吾驀地手把茶杯,泯了口茶,微微一笑,道:“老四是女中豪杰,不讓須眉的中幗英雄;老二是為國為民,殞身殉死的俠之大者;老三是急人所難,不畏強權的孤膽英雄;老五是豪氣干云,勇往直前的斗志勇士;老六是風流蘊藉,允文允武的劍氣書生,那老七,老八呢?”
闐笙低首,撫拭著拇指上翠綠的扳指,艱難地道:“唉,老七本是我們八人中最被看好的一個,他才華雖比不上老八,卻也足可自傲,對于學武,他更是才華橫溢,聰慧過人,任何武功,一遍即會,有時還能及時創出一些新招對敵,讓對方措手不及,百石的強弓勁弩也輕易被他一手崩斷……”
“可惜老七執著于殺父之仇,最終被仇恨給吞噬……”
殷昆吾道:“聽說張七俠乃是當年‘青州大俠’張損曉的兒子,小時候便滿門被屠,他命不該絕,自己從火堆里面爬了出來。”
闐輕笙道:“不錯,殺他滿門的正是當年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的‘十八寇’。當年‘十八寇’縱橫江湖,干下不知多少大案,可是卻一直無人能把他們擒住,后來,他們便一下子消失了,江湖上再也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可倔強如老七,用了二十年時間,循著當年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終于,他找到了當年的‘十八寇’,那是把個人卻早已成了青州地區的大善人,他們建了個莊子,名叫‘十八莊’,竟然做起了員外,他們不時做點善事,在青州地區贏得了大好名聲。老七查到了真相,一舉告到了青州知府,可那些人怎么會相信老七的話,在他們眼里,‘十八莊’里的人可個個都是好人……”
“老七一時氣憤不過,就在一個雷雨天走進了‘十八莊’,只聽后來的人說:‘那一夜,雷鳴滾滾,嚇死個人,以后再也沒見過那么樣的雷雨天了。’就在那雨中,‘十八莊’歸于一片火海,雨雖然大,可好似老天故意似的,火燃起來的時候,那雨,竟然停了那么一段時間,莊子雖然燒了,可老七也再也沒有走出那莊子。”
闐輕笙的語氣一片蕭索,好似深秋飄落的黃葉,盤旋在各人耳中,道:“江湖寥落爾安歸?這偌大個江湖,怕是越來越寥落了。”
殷昆吾笑笑道:“一代新人換舊人,江湖規律如此,闐老大可不必如此傷感。”
闐笙道:“也是。”
子夜已過,山里有些清冷了,那月光好似也有些慘白了,失去了柔和,剩下了的就像那廣寒宮內碧海青天夜夜的心。
闐輕笙道:“到老八了。”
殷昆吾道:“嗯。”
闐輕笙好像不愿意就這么快結束一般,語氣明顯放慢了些,道:“老八無疑是我們八人中最聰明的了。”
殷昆吾道:“是啊,當年計平瀟湘幫派紛爭,智取太行山諸寇,要說他的事跡,那三天三夜都恐怕說不完啊。”
闐輕笙道:“以前我不信文能勝武,自從結識了老八以后,我才知道,武學就算練到絕頂巔峰,在那些大智大賢眼前,不過只是末流而已,力畢竟不能勝智。這一點,瓊兒,你須牢記在心。”
程瓊答應道:“是,師父。”
闐輕笙這才緩緩又道:“老八出身書香門第,小時即練文習武,十三歲就中舉,時人謂之神童,可是老八志不在此,他的心很寬,他要的不是小溪小河,而是江湖河海,只有那里才能容得下他,**?”
殷昆吾道:“不錯。”
闐輕笙道:“可惜,就算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到了情字上面,卻也如凡人一般想不透,想不明白呢?”
只聽得殷寒韻輕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殷昆吾道:“這些事,又豈是我們這些個凡夫俗子能夠猜透天機的,如若那么容易懂得,古往今來,也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敗在這個‘情’字上面了。”
闐輕笙道:“老八喜歡上誰不好,非得喜歡上‘碧水湖’上‘越女宮’內的青女,‘越女宮’內青女,按照他們宮里規矩,那是終身不嫁的呀!”
殷寒韻一時好奇,問道:“這,卻又是為何?”
闐輕笙道:“這是人家宮中秘辛,自是除了他們宮中之人以外,外人無從知曉了。”
殷寒韻道:“哦。”
殷昆吾道:“易八俠也是性情中人,竟然一癡于斯,最后在‘越女宮’一戰中奮不顧身,為了救被虜的宮中女子,身中數劍數刀,無數暗器,最后雖然救得了宮中女子,自己卻也傷勢過重,撒手塵寰,聽說連那終身不準動情的青女也為他流下了眼淚,‘越女宮’宮主也親自護送易八俠的遺體回家安葬。”
闐輕笙道:“正是如此。”
“天龍八將”已是八剩其七,闐輕笙道:“這一段故事,也便就完了。”
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今日這些東西,每個人都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去理解。月色已漸朦朧,更加染白了這兩位經歷過滄桑的老人。
殷昆吾道:“闐老兒,當年你們‘天龍八將’八人以虛實之計獨退蒙古小兒十萬人馬,名震炎黃大陸,如今,國家戰事又起,你我何不以此殘軀,再報一次國,就算不為國,也為為那些水深火熱里的人民吧。”
闐輕笙黯然搖首,道:“罷了,罷了,昔年叱咤風云,生龍活虎的‘天龍八將’,如今只剩得我獨自一人江湖寥落,此時此刻,還談什么報效祖國,為國為民,那些勞什子兵法武藝,如今全都忘光了,還說什么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殷昆吾緩緩地解下斜系在身上的古劍,但是卻沒有立即拔劍出來,只望著劍鞘,悠然出神,好想能回憶起來一些什么似的,忽然道:“闐老兒,我們雖已老去,一身武功仍在啊。江湖日寥落爾安歸?我上山之前,聽聞蒙古小兒又有了蠢蠢欲動之心,只怕不日即要攻我大明。”
闐輕笙道:“忘了,忘了,那些東西教給瓊兒的時候我便全忘了。”
殷昆吾沉思了好一晌,注視著闐輕笙,搖首道:“闐老兒,江湖寥落,我們怎能袖手旁觀呢……?”
闐輕笙搖手,道:“殷老弟,吾意已決,不再重出江湖了。”
闐輕笙長嘆道:“我們都老了,這江湖,該是他們年輕人的世界了,你我這把年紀了還去湊什么熱鬧……?”
過了好一會兒,闐輕笙才平平靜靜道:“侄女,你明日便要和瓊兒去闖蕩江湖了,我送你一樣東西。”說完從身上取出一對峨眉分水刺道:“這是當年四妹的東西,今天我便送與你吧。”
殷寒韻忙起身雙手接下,道:“謝謝闐伯伯,侄女一定好好用,不辱沒了當年蔣女俠的威名。”
殷昆吾右手撫須笑道:“闐老兒,你既然有物相送,我也不能吝嗇,我便把這把劍送給瓊兒吧”
程瓊忙接過道:“謝謝殷師叔。”
程瓊凝視古舊的劍鞘了好一會兒,慢慢的以左手托住劍鞘,右手抽出一截劍身,劍在月光下,泛光耀目,白凌凌的光芒如一汪秋水,四面八方浸了開來,程瓊軒眉聳動,以指彈劍,劍作龍吟,他即跪拜道:“多謝殷師叔以此劍相贈,晚輩永不相忘贈劍之意!”
殷琨笑道:“你領會得就好。”
彎彎月光下,四人衣袂飄飄,襯著那皎白月光,如若讓那些樵夫獵人望見,怕不會把他們當作神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