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遠的記憶里,外婆是一個干瘦的老人,瓜子臉,蠟黃發灰的皮膚,歲月的年輪,刻畫在臉頰、額頭、雙手……在屋里走動,背已經彎曲,直不起腰。
年邁癱瘓在床的外公,一直是由外婆照料,貫穿我記事起到出外地讀大學。外婆一直在屋里騰來挪去打理家中事務,還管教著我們這些孩子。
我喜歡吃外婆做的豆腐干炒肉片。
我沒見過外婆連續說整段超過3句的話。母親說,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外婆帶我,每天把我從家里背到媽媽工作的地方,讓媽媽喂奶。這些,我已經沒有記憶。
我只記得自己當時心里總想對外婆好一些。但還是孩子,不懂能做什么。
我有記憶起,已經是父親成天帶著我,經常去奶奶家。外婆家,是去的比較少的。所以我自己一個人玩耍的時候,會往外婆家竄。有時外婆家里有表哥,表弟也常在,鬧鬧騰騰的,我有時,不懂表達什么,也就默默的走了。
小學時,我放學會到母親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父親沒空來的時候,母親騎自行車載著我,帶著我回家,從外婆家路過,會讓我把一些菜和肉,拿去給外婆。母親就不拐過去了。
每次去,都可以看到二樓窗戶里邊,那個站在背后沒開電燈的屋里,一手扶著窗欄桿向外望的外婆。
有一次,母親讓我提一袋水果去,她在坡那頭等我,我半路不小心摔了,果子都掉溝里或者壞了,袋子也破了。只有幾個還好的,我就兩只手分別抓著捧著,走去了外婆家。心里特別愧疚,兩手抓著幾個果子,覺得特別寒酸和尷尬。我希望,但我不卻知道,我怎么樣才可以給她更多。
在我記憶里,外婆沒有對我發過火。但有過對表哥的調皮生氣,然后拿個鞭子去抽表哥,表哥從不頂嘴,跑開。我想,孩子們,外婆都是愛的,因為外婆是個善良的女人,只是我,是外孫,談不上什么期望,也就沒有要求,沒有急切。
有次舅舅因為工作忙,不回來,外婆自己熱菜吃中午飯,我趕緊希望幫她熱菜煮飯,希望她能少動一些,盡盡孝心。但我不小心把一盤半份的剩菜打翻了,外婆壓著性子說,誒呀呀,可惜了,來來,我們拿去用水沖洗一下,熱熱還可以吃。其實我心里很愧疚。因為這個中午,只有這半盤菜。我內心特別愧疚,爭取著做這做那。吃飯時,我幾乎不好意思伸筷子去夾菜,囫圇的,把一碗米飯吞完了。
吃完,洗完碗,我因為之前在外面玩,弄破褲子,問外婆要針線想縫,因為有點擔心回爺爺奶奶家或者見著爸媽,可能會被罵。外婆見我根本不會,就說幫我縫。還說,你回家讓你媽幫縫。一個男孩子,學什么針線,以后長大讓你老婆縫。我卻因為剛才打翻菜,不好意思再讓外婆縫。于是外婆手把手還教我如何使用針線。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學穿針縫補。我也記得,后來長大了,給前女友縫補裙子,她還笑著說,喲,什么都會哦,挺賢惠,這個男人能過日子。可后來,她還是離開了我。
外婆家里一般只有她和外公,舅舅基本每天會來做飯給兩老人吃,陪老人說話,買來各種生活品。但工作時間,是沒人的。我每次去,都可以看到二樓窗戶里邊,那個站在背后沒開電燈的屋里,一手扶著窗欄桿向外望的外婆。
初中時有的周末,我覺得我有了思想,我會拖著自己的兩個半推半就的小伙伴,故意往外婆家里跑,陪她打麻將。我其實不會打,但打著打著就會了。我還聽說打麻將可以延緩老年人大腦衰老。于是就更相信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后來高中時,學習比較忙,幾乎很少去外婆家,因為社會、家庭、學校,造成的那種學習至上的環境,顯得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高中唯一的體育訓練和比賽,能讓我逃避一下對當時學習氣氛的厭惡。盡管我當時學習很好達一本,體育比賽全國獲獎。但其實我并不開心,也很迷茫。這些學習所謂的優秀,并不是我喜歡的。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己喜愛的,但我知道什么是自己不喜歡的。
于是我有時會去到外婆那里,因為她的屋子里很安靜,可以和她聊聊天,她也不會把她的想法強加到我身上。有時我還和她打起二人麻將。我爺爺奶奶和父親叔叔這一邊,從來不賭博,不玩棋牌,因為難免和賭博有關。但我去外婆那里,我甚至會故意要玩點錢,我也會故意把自己僅有的幾塊零用錢輸給外婆,因為我相信,這是我唯一可以為她做的,我想全部都給她。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屬于自己的,而我也因為看到外婆的愉快,而開心。
從高三起就幾乎沒去過外婆那里,后來我就去了北京讀書,應該兩三年都沒去過她那里了。有次奶奶和我說,你應該多去見見你外婆,見一面少一面了。于是我趁著假期,再去見到她,已經是一個干瘦,神智有些木訥的老人了,整個人小了一圈。聊起天,已經沒有多少個來回了。
又一個假期之前,父親讓我請假趕緊回來。我回到家鄉,才聽說了外婆已經在彌留之際。我趕到醫院,大家都圍在病房外,所有的其他和我同輩的也都到了。大家默默的似乎在等著什么。
我進到病床邊,坐下握著外婆的手,叫了外婆,我來了。她已經只剩下一把骨頭和一張皮,幾乎不是一個人的形狀了。她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握著我的手,什么也說不出來,嘴巴插著管子,微張,我湊過耳朵,也只是微微的氣息。
一分鐘后,外婆左眼角流出一點眼淚,算是唯一能告訴我她知道我送她的回應。兩分鐘后,心電圖就平了。舅舅在旁邊嘆了一口氣說,哎,沒了。表弟哭了……我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豆腐干肉片,掉了的水果,打翻的半盤菜,兩黃色的麻將……二樓窗口一只手扶著窗欄桿向外望的那個老人,背后是沒有打開電燈的屋子……已看不清面孔的外婆,背著我去找母親給我喂奶……
……
……
到現在,距外婆離開,也有十二三年了。但那些很短暫的,片段式的和外婆的相處,應該是我回憶中童年少有的平靜和自由。對比起當時所沉浸的應試教育和競技體育對成績的功利,顯得格外珍貴。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再找到過這種平靜。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人在世界上折騰的一大圈,是為了什么。是所謂的給自己的生命增添一些色彩和意義么?
我可能再也吃不到那個味道的豆腐干炒肉片了。更沒有機會再給予外婆一點什么。
看看窗外的這世界變化太快了,飛機汽車,高樓大廈,互聯網風口,金融,網紅……
想起小時候外婆逗我,問我要娶什么樣的媳婦。想起而是翻看的童話故事書。原來我一直以為公主是住在城堡里,養在宅門里,長在教養中,可他們唱K的時候點了幾個公主,我才發現公主原來現在都在夜店里。很多就算不在夜店里的,不是公主,也有公主病??闪钗以尞惖氖?,在對生活物質要求的高貴下,卻又一副自甘為商品的叫價,極大的矛盾。是因為生活的所迫而這樣么?其實并不是,是貪圖享樂,導致這樣的臉孔。
回憶起大人們講的外婆和外公的過去和我看到的晚年,我一直認為支持兩個人婚姻的是愛情和相互扶持,是柴米油鹽縫縫補補,后來才發現婚姻是叫賣,是女孩子或丈母娘脖子上掛個牌子寫著房和車的要求還有收入的價碼。我記得很多人說過,現在現實就這樣。
現在,有時我會點外賣軟件上的地溝油炒豆干,西紅柿炒番茄,土豆燉馬鈴薯。自己一個人吃著,回憶著兒時的那一點點平靜。
我也許永遠不可能是一個王子,但我愿意相信公主仍然存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夜店的那種,是善良的灰姑娘打扮一下的那種。
我一直在書和現實人們做法中感受著差異。我想:書和大學,不是指圍墻圍著的那個校園,不是一張張印字的本子,書和大學是給人帶來的精神和信仰,并依舊這樣去處世和為人。如果滿地都是真理,那就不用大學了。所以,大學,應該是國之重器,是讓國家和人民相信真理的地方。不能因為一個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一部分人,一個短暫的幾十年內,出現了對婚戀觀,價值觀的偏頗,而否定了什么是真理。
所以,你說是教育和文化害了我也好,是幫了我也好,我仍然對當下現實中很多女性的價值觀嗤之以鼻,我依然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公主的。。
這個公主,也會把這種質樸和善良,像外婆一樣,傳遞給身邊的人,傳遞給家里后代的人。而這,才是我們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