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
一 ?十娘歸來
她的前世,注定如一株親水的蔓草,柔柔婉婉,冰潔銀裝。她笑,世間自有薄情郎。她奔,殘陽下粼粼的天堂。一江秋水,汩汩滔滔。她的魂,浮華如夢飄飄沉沉。三十年,剜不盡前生的恨,忘不卻負心人。她扯起羅裙,咬唇,清淚無聲。
水底不眠夜。她仰首望穿破碎的月華,紅塵苦笑,衣袂翻飛,發絲糾結成藻。一遍遍,起舞弄清影。三更雨,有孤魂的腳步,踏響水域的堂門。他朝她綻開俊秀的笑顏,好看如斯。
他道:水鬼,是否愿意來地獄一坐?這里太寂靜。
她身子一揖,袖間水聲流過,輕輕作響。既然是好意,我便領了罷。她這般想著便也笑了:給我一天。明夜,我定會前來。
風華絕代的女子,褪去舊裙,換上素色羅衣,似一只翩躚的雪蝶,裊裊婷婷地浮出水面。
她用早入輪回的代價,換了重涉人間的自由。
自然秋色寂寥蕭索,秋風嗚咽,殘葉飄零,落花飛揚,滿目盡是凄涼之景。
本應悲秋的她,現已旁顧不得。她要去找人,一個牽扯了前世,今生想要清算的人。
殘陽泣血,她在大地上盡力飛奔。歲月騰越過她的腳趾,嘶嘶地喊:十娘歸來,歸來。
二 ?三十年蹤跡三十年心
茅舍僧廬,煙雨濛濛處。
他倚著攀滿荒草的木門聽雨,一滴滴,屋檐漏斷,影影綽綽地回蕩,像是要遙蕩到最遠最遠的天邊。她駐足凝望,竟有一瞬的呆怔。眼前的他,蒼塵滿面,白鬢如霜,已不見當年的酒地花天風流倜儻之氣。他變了,變得快讓她認不出來。
可這一切,如今,又干己何事?她揚起唇角,想是時光雕琢上我的恨,斑斑駁駁,令你朽木般蒼老,荒盡終生。
她突然肆意大笑,一如三十年前投水前的輕蔑和悔恨。她朝他伸出手指,一勾,便勾住了他的魂。他的魂輕若游絲,虛如霧氣。她全不在意,只牽起他垂下的銀須往指上繞,拉他飛過蒼山泱水,越過四季輪回。
天地穹廬間,滿是她鈴般恣意笑聲:公子,來,來。
末路的盡頭是一扇烏漆大門,跨進,便是無窮無盡、無晨無昏的地獄。她將他扔在廢棄的長木椅上,冷眉看著年過半百的他撫摩酸痛的腰,枯唇顫動,卻不言語。沉默太賤。她無法自持,揚手捏了他的下巴,輕佻的眸里,愛恨泛濫。你可曾記得我?可曾記得?她兀自發問,手指捏得他的臉生疼。他鬢須顫抖,悲戚不已,濁淚深深淺淺,流滿歲月刻就的溝壑。
他的內心暗涌無邊,似一條逆流而上的河,沖著勁碰撞記憶里的石頭。他被引領,跌跌撞撞地前往,沿路數著過去的沙礫。
唇啟,念念叨叨:漫漫三十年,不曾忘卻。不曾。
三 ?當年事
記憶如鏡子一般,照見曾經的柳絮飛紅,曾經的銀花灑淚。街前戲鼓歌聲,紅樓夢里相會。佳人在,俊才隨。世人看得到花好月圓的良辰美景,看不到獨坐青燈難滅的愁心。
三十年前,貌美的她,是挹翠院的花魁,艷壓群芳,盛名遠揚。有多少登徒浪子,傾慕她的皓齒娥眉,傾國傾城。男子多如飛雪,紛紛飄在她的綢緞裙下,聞著脂粉香味,貪婪,盡情,風流。
挹翠院眾女子,都羨慕她的受寵,她婉轉柔膩的歌聲,她訴說人間意的琵琶語,她善琴棋墨畫的纖纖手,讓人無不覺得,是仙女降下凡間。可為何,會淪落妓院?
會淪落妓院?她每每望著跌下來的夜色,不禁會問自己——為何,會淪落至此?親母,家人,她不曾得知。他們的容顏,似浸沒在水底的沙泥,不曾露面。她的生命里,有善良的生母將她帶大,直到十歲與她失散。年少的她尋不到回家的路,餓得昏過去。待睜開眼,最先見到的,是興奮不已的大漢子,濃密的黑須讓她害怕地縮起脖子,抱緊了嬌小的身子。大漢的力氣很大,她無法掙脫。她被男人一把抱起,賣于鶯鶯燕燕的挹翠院。自此,杜媽媽便喚她十娘,杜十娘。
心中的酸楚,命運的捉弄,她承受著。
十娘,快出來見客。杜媽媽的聲音又響起,甜得像糖。她不敢怠慢,對鏡挽了挽松垂的發髻,便出去見客。
十娘。一只繡花鞋剛踏出門就聽見一男子將她的名字喚起,帶著說不明的歡喜。她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沒來由地一恍惚,隨即關上門,用身子倚著。
房內很安靜,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心跳聲,一頭小鹿似的橫沖直撞。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她不停地問著自己,忐忑不安。
初見他時,她正在街上挑選發簪,忽聞一聲稚氣童音在耳畔高高響起:娘,娘,就是他!那天我迷路,就是這位哥哥送我回家的!她轉頭,見身旁有一孩童拉住一名男子的衣袖喜不自禁。那男子一襲錦衣,華貴又不失文雅,眉目友善,面如美玉。母子謝過后,她又看向他,正對上他望過來的眸子,臉上不由泛起微微桃花色,趕緊低了眼拿了簪子離去了。
她自是不知道,在她未注意到他時,他已看了她良久,當她離去時,又目送了良久。
十娘,十娘,快開門!李公子來了!快開門見客呀!媽媽急切得要將門敲破,她從回憶里驚醒,轉過身,遲疑一下將門打開——
她看到了一雙令人抨然心動的眼睛,如水深情,似有河海相聚,深邃迷人。
她與他,久久凝視彼此。一旁杜媽媽偷偷笑著,頗為滿足地走開了。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只是,她是在煙柳地里與他正式相識的。
他的笑容很溫和,有旭陽冉冉春無極的溫暖。他說他姓李名甲,字干先。他還問,姑娘你的芳名?
杜名媺。她答道。院中都叫我杜十娘。
他笑,朱唇白齒。名媺。人如其名,美上加美。好名字。
她也笑,胭脂紅艷如彤。
他們就這樣彼此交談,或彈琴吟詩,或清歌曼舞,直到夜深曲散燭點燈紅,才不舍地告別。臨走前,他將一錦袋放在杜媽媽手里,耳語道,莫讓十娘接見其他客人,我明日再來。媽媽喜笑顏開地掂著錢袋的重量,對他頻頻點頭。他放下心來,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十娘一眼,柔情無限。
第二日,他來見她,帶給她很多名貴的珠寶和玉簪,他親自為她戴上,夸她此女只因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她佯作嬌嗔,卻醉眼如飴。
第三日,他送她華麗的錦緞衣裙。第四日,他們花前賞月。第五日,他們作詩互展才情。
如此一月,他們相愛相守。她享受到不曾有過的歡悅,覺得這種情能帶她離開風塵花柳地,過尋常夫妻的生活。只是,他每日這般來回,幾番揮霍,腰間的錢囊便漸漸空虛了,手不應心,恰接得一封家書言父動怒,又斷了他經濟源頭。這邊杜媽媽看他也愈發不順,幾遍用言語激他想趕他走,又勸說十娘。三人因此起了爭執,直到最后以三百兩敲定。
三百兩,對于如此衣衫不整的他來說,已是不少的數目。他東奔西走,四處尋訪朋友,也只能湊到一半。面對她期盼的眼神,他頗有幾分慚愧。
易求無價寶,不易得心郎。她也不忍看他再度奔波,便將私房錢一百五十兩交給他。他付與杜媽,她便自由了。
是啊,她自由了。不再是關在籠中供人觀賞的金絲雀,而是飛翔在藍天的鳥兒。
當晚,她披起艷麗的綢緞裙衣,綰上鳳髻,正是娥兒雪柳黃金縷,自是花中第一柳。她的姿色,梅定妒,菊應羞,當是天上有。她與他,獨處一室,共度良宵。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他持扇朗朗吟著小山的佳句,醉在其中。她亦是春山眉黛斂,似為他,舞盡整個世界。
幸福,若是如此,縱使人生百轉千回,曲折難料,也都會為你傾心,為你歡顏。我的愛,不需山崩地裂,江水枯竭,只要你待我如初,不離不棄,這般,便好。
他與她商量,決定先前往蘇、杭勝地隱居,待他的老父怒氣稍減后,再作計議。他們搭了一舟,坐在舟里欣賞沿途風景。夜里河心舟火通明,遠望如繁星點點,又如螢蟲飄搖,別有一般情趣。他請她歌一曲,月光下他面容清秀俊氣,雙目明亮,她如何不依,便手抱琵琶彈出一曲,應聲唱起: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清悅的歌聲飄進各個舟中,令一名孫富的男子神魂顛倒,迷醉不可自拔。屬于男人的俗情開始瘋狂滋長。
無疑,他成了第三者,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多余人物,猶如一場夢魘,徹底并提前地埋葬了他們的愛情。不可挽回。
待露初唏,孫富佯作誠意地往李甲舟中邀他共飲,談話之際偷窺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已教他識得何為國色天香,紅顏如玉。他心里的算盤剎那間碌碌直響,抱得美人歸的計劃讓他禁不住滿臉喜笑。孫富將他請入舟中,擺菜倒酒,熱情中別有所圖。年輕的他不自知地掉入陷進,也陷入自己的虛妄里。他,孫富,給他李甲出主意,名以好心來幫他,實是以千金換取她。他不自知,想著歸家好與父有所交代,便應允這個條件。
從舟中出來時,他抬頭望月,未盈還虧。他嘆了口氣,回到她的身邊,一言不發,兀自坐在床頭發傻。她喚他,他不應,倒頭便睡,鞋也未脫。她很不悅,臨鏡卸了妝,坐于他旁看他熟睡,突然覺得心悶,不知何意。
半夜,他醒來,嘆氣不止。她點了一根紅燭,問他為何事煩惱。他額上冒汗,開始垂淚。她疑惑,搖他的衣袖,再三問他。他被逼不過,只得將兩個男人的對話告之與她。她一聽,如晴天霹靂,響雷一聲,驚得她甩掉他的袖子,連退幾步,一直撞到門上。
她揚手指著他,說不出話。是她看錯了他,曾經慧眼識群的她瞎了一回看錯了她。他最終還是負了她。她的一顆滿懷希望的心,就被他生生捏碎了。
她舉目凝月,吟出一詞,讓床頭的他微微顫抖。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更緊,與奴吹散風邊云。照見負心人。
她吟得出神,卻被他的流涕聲打斷。她看著他可憐的模樣,突然冷笑起來:李郎,你好好歇歇,明日銀兩我幫你檢點。
她坐下來,對著銅鏡重新梳妝,濃妝艷抹,分外妖嬈。
舟外天色已曉,孫富的家童前來候信。她盈盈一笑:李公子,快去回話罷。他面有欣欣之色,忙披衣而出。名孫富的男子命人抬來大箱子,她檢看,千金齊整,分毫不差。她勾起唇角,將箱交與李甲,又取來自己的箱篋,教他逐一打開。只見小匣內盡是珠寶玉簪,還有一盒夜明珠。眾人目瞪口呆,喧聲不斷。她不顧他抱著她的腿痛哭,冷冷一笑,決絕將寶物盡數投于江中。
他在旁不住地懺悔,發誓。她冷顏相對,毫不在意。
晚了,李郎李公子李大官人。我付出真心,你卻為區區一千兩而負了我。情何以勘。怪只怪我看錯了你,看錯了你罷。此恨綿綿,今生無盡,待我來世再找你算清。她站在船頭,懷抱空空的寶匣,說出最后一番令人心碎的話。
薄情轉是多情累,多情反被無情惱。他拋棄了她,為錢財將她送入他人懷抱。
愛,錯得令人可笑。浮花浪蕊的一生,就此滅了。
蒼天在上,為何開了,我杜十娘的玩笑!
她放肆大笑,急劇而痛苦,驚起江水一陣浪涌。誰省?誰省?她傾身而下,投水自盡。
汩汩江水,清冷夜,月將沉。問天無語,魂難斷。
四 ?莫回首
她成了水鬼,游蕩在當年的江底,恨意不曾消。她付出今生早入輪回的代價,離開水域找到了他,他年華已逝,人也老去。她仍恨,將他帶至地獄,追究負心之過。
一遍一遍。他濁眼泛紅,淚流不止。口里念叨,不曾忘卻,不曾。
他的記憶沒有被歲月侵蝕,依然鮮明如昨。他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說起,一直到她投入水中再也尋不見,說得巨細靡遺。他如此清楚地記得,他們之間的愛恨。
她落下兩行淚,與他的濁淚融在一起,打濕了羅裙。地獄之風呼嘯而過,陰冷的氣息四下蔓延,他仍在止不住地述說他的歲月陳事:三十年,他白發三千。獨自臥床聽雨,不盡凄涼意。夜夜夢見名為十娘的女子,柔情溫存地喚他,來,來。他時常深夜走到江邊,坐在一葉扁舟里,那里云壓得很低很低,總會忽而落雨,他都沒有躲避。靠著竹棹聽雨,淅淅瀝瀝,聲聲不息。
一滴滴,一滴滴,她的淚真的成了雨。愛造就的恨,都被清洗干凈,她的心如水般溫柔起來。她走過去,牽起他皴裂的手,帶他飛出陰暗的烏漆大門,飛過亭臺樓閣,花池水榭,飛過瓊樓玉宇,天上人間。
茅舍僧廬,他的腳立在這方地上,十米外是他的軀體。她有所懷戀地看著他,吹起一口氣,他的魂便緩緩地靠近那個軀體。她的聲音,響在煙雨濛濛處。切莫回首。切莫回首。
五 ?忘卻
將愛忘卻,讓我來世,也能望見你微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