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與城市最大的不同在夜晚。
城市的夜晚流光溢彩,熱鬧繁華。
農村的夜晚黑燈瞎火,荒涼寂寞。
尤其那些多年無人居住的荒村,夜里烏漆墨黑,陰森恐怖。
偶有一兩戶人家亮燈,也如孤燈鬼火,安靜得可怕。
許多農村人因此努力在城里買房,在縣城安家,不愿再回農村。
即使碰到清明回鄉上墳,也是白天回鄉,天黑前趕回城里,不在村里留宿。
不過,前不久我卻因為一件無法回避的事回村里住了一晚上。
1
這事的時間并不長,大概也就是兩個月前,我為了轉戶籍回村里取戶口簿。
回到村中老屋,我像沒頭蒼蠅似地到處翻箱倒柜。
可一直到當天下午日頭偏西都沒找到,心情非常沮喪。
為了不在村里過夜,我決定先回縣城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再回來慢慢找。
我事先在縣城一家賓館里開了房間,那里既可以洗澡,又可以上網,條件很舒適。
我到村外的馬路上等車。我們當地實行了村村通巴士的政策,可以直接從村里坐巴士進城。
不幸的是,我一直等到天黑都沒見著任何屁股冒煙的東西。
“村里的巴士收班這么早嗎?”我一邊咕噥,一邊思索其他離開這里的辦法。
到了這時,村里肯定不會再有車了,除非到鎮上還有一線希望。
但從村里到鎮上有一二十里地,我徒步走到那里時間也會很晚,也不見得有車進城。
無奈之下,我只好徹底斷絕趕回縣城的念頭,老老實實回村里老屋睡覺。
我打開手機電筒,照著腳下的泥巴路,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村里走。
當時,天上有半輪月亮,水田里波光粼粼,我的手機電筒也很亮,路邊荒蕪的稻田看得一清二楚。
走到村外那棵老柳樹下時,一個倩影出現在我眼簾里。
那是一個女人,挑著水桶,站在井沿上打水。
我白天進村時,沒看見一個人,現在突然看見一個女人在月下挑水,覺得很奇怪。
雖然我心里有這種想法,但我仍然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
“在挑水啊?!”
既然是一個村的,肯定是熟人,不能太生份,問候一聲是應該的。
那女人正彎腰把水桶摁在井里裝水,波光粼粼的水面模糊地映著她的倩影。
聽見我的話,好像略微轉頭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沒有。
我看不見她的臉龐,卻已經聽見她悅耳的聲音。
“哦,你回來了?!”她說。
“嗯,回來了。”我略微駐足望向她。
她卻并不太留意我,顧自站直身,一手扶著一只水桶走向村里那片漆黑的老屋。
我跟在身后不緊不慢地邁動步子。
我發現她的身材頗苗條,走起路來腰肢和屁股一扭一扭的,很有韻律。
我還發現她的腳步很輕盈,像羽毛落在田埂上,聽不見一點聲音。
我有些懷疑,懷疑到底是她的雙腿在月光里行走,還是我的記憶在時間深處推進。
我留心她的背影,將她的身材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合,感覺她應該是我多年未曾謀面的故人。
但我感到有些惶惑,因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的名字,無法確認她過去和我是什么關系。
2
走進村里,經過她家門口,她讓我到屋里坐坐。
過去,我們世代為鄰,后來各自出門打工,數十年不謀面,現在回來了不到她家坐坐委實不妥。
再則,現在回老屋睡覺為時尚早。老屋里既沒電視,又沒手機信號,無甚娛樂,一個人回去傻呆著太無聊,能到她家嘮嘮家常正合我意。
“好吧,反正也沒事。”我說。
她挑著水桶走進屋里,把水嘩嘩地倒進水缸。
我見整個屋子漆黑一團,用手機電筒找到開關,不料開關已朽壞,一拉就掉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走進廚房的她,責備自己太魯莽。
但是房里不能沒有照明,我掏出打火機去點桌上的油燈,卻又發現油燈布滿灰塵,一滴油也沒有。
“你晚上都不點燈的嗎?”我問坐到灶孔邊的她。
“我不用點燈。”她一邊哧哧地劃火柴,一邊應付我:“你坐啊,我煮豬潲。”
我說:“你忙,不用管我。”
不一會兒,灶孔里柴火噼啪作響,火苗搖曳照著她的臉龐。
但她的面白如紙,毫無血色。
我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希望借此知道她的名字,確認我和她是什么關系。
但這顯然徒勞。我沒有從她的話中找到任何與她名字有關的線索。
與她聊了一會兒,我感覺嘴巴有些干,從背包里拿出杯子(我每次出門都自帶水杯)去水缸里打水,想借機品嘗一下故鄉的味道,卻發現水杯直接刮蹭到水缸粗礪的砂石表面,嘎嘎作響。
我覺得這事兒有點匪夷所思。
我剛才明明看見她把一擔水倒進缸里,怎么里面一滴水都沒有?
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腦子出現了幻覺,用手指在鼻子上狠捏了一下,卻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我大吃一驚,“噫,眼前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緊接著,我又發現一個詭異的現象。
明明滿屋飄著柴禾燃燒的青煙,我的鼻子卻只聞到一股寒濕的霉味,聞不到半點柴煙味兒。
天啦,為什么會這樣,難道……
我腦子里不由地蹦出一個可怕的詞:鬼。
我一下子感覺周圍的空氣被凍住了,呼吸困難,連忙找了個借口向她告辭,逃也似地跑到屋外。
我沒有打算再返回她家,一出門就徑直走向自己的老屋。
我想,老屋是我出生的地方,應該不會讓我害怕。
但我老屋也充斥著潮濕的霉味,也沒有電。
這不奇怪,一幢幾十年沒人住、沒人打掃的鄉村老屋難免有異味。
另外,我許多年沒交過電費,供電局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凈,屋里沒電也屬正常。
我舉著手機電筒,跟隨自己的記憶穿過黑暗的屋子,在廚房灶臺上找到一只墨水瓶做的油燈。
油燈里還有一丁點煤油,我將它點亮,舉在手中走進睡房躺下。
由于沒有去挑水,我沒辦法洗臉,也沒辦法洗腳。
農村人強調勤勞持家,忌諱做懶漢。
但我只在此將就一晚,明天就回縣城洗澡,所以并未因此如何自責。
3
睡到半夜,隱約看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從門外飄身而來。
“啊!”
我大吼一聲,從床上坐起,一拳揮去,卻什么也沒碰到。
摸出手機猛按電源,卻發現電池已經用光,手機已自動關機。
這讓我更加手足無措,頭皮發麻。
“MD,你是男子漢。怎么能怕鬼?”
我罵了自己一句,壯起膽子望向門口。
一道月光從門鏠里鉆進來,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拖出一刀白光。
門是關著的,可我覺得它像一團空氣,形同虛設,好像真有一個幽靈站在門外似的。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道月光如銀的門縫,努力穩住心神。
過了一陣,我突然大感汗顏。
“我出生在這里,成長在這里。跟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親如兄弟、情同手足。曾經無數次為這里魂牽夢繞。可現在回到她的懷抱卻像進了荒村鬼屋,差點嚇破膽,簡直像葉公好龍一樣。”
我嘲笑著自己,一頭仰倒在床上,卻感覺身下驀地一空。
“砰!”
朽壞的床被我一下壓塌,在地上撞出一聲巨響。
哎呀,我的媽呀!
我的魂都差點嚇沒了。
我像具死尸躺在黑暗里一動不動,任咫尺之下寒濕的地氣肆虐我的背脊。
那樣子,就像黑暗里有雙眼睛在監視我一樣。
就這樣,我的神經高度緊張,直到我困得無法撐起眼皮,昏昏然進入夢鄉。
4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疲倦不已又急不可耐地爬起身去找戶口簿。
經過一番苦戰,終于在屋角的一堆舊書中找到。
那堆舊書落滿灰塵,里面有我小學、中學時代的課本、筆記本、作業本,甚至還有一封我寫給某位女同學的沒有寄出去的情書。
我摩挲著那些東西,任往事如煙蜂擁而來,仿佛再次回到那些從前。
但我也明白,那些東西不過是過去的標記,如同墳場的墓碑,只供人悼念,于現實并無多大意義。
我挑了幾本自認為應該保存下去的書,和戶口簿一起塞進包里,動身返回縣城。
路過那個女人家門前時,我準備進屋跟她道別,卻發現她家的門被一堆木板亂七八糟地釘得死死的。
我感到無法理解。
“噫,難不成她一大早就要出遠門去打工么?”
“可是……也犯不著把門釘成這種樣子啊?”
走近一看,發現門上的釘子已全部生銹,分明是許多年前就釘上去的。
“怎么會這樣?”
我抱著疑問,用手機拍了張照片,轉身離去。
在回縣城的巴士上,我靠在座椅上睡了一覺。
醒后突然想起那個女人的名字。
“啊!她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
小時候,我跟她一起玩泥巴,網蜻蜓,撲螢火蟲,挽起褲腿下河摸魚……共同經歷過好多事,特別親密。
可昨天晚上……我竟然沒有認出她。
嗨,我這腦瓜真是愚蠢至極。
5
回到縣城,我躺在賓館的床上,把手機拍的照片發到校友群中。
一位在廣州打工的同學嘲笑我。
“怎么,你還在懷念你的初戀嗎?”
我說:“怎么可能?”
他說:“那你到她家去做什么?”
我告訴他昨天夜里偶遇她的經過。
他說:“靠,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發過去一個問號。
他說:“你不知道嗎?她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腦袋差點撞到天花板。
他說,十年前,她和丈夫去外地打工,把女兒留在村里上學,結果女兒不小心掉到井里淹死了。她后來也跳到井里自殺了。
看著他發來的這段文字,想起昨夜在井邊看見她的樣子,我感覺一下子掉進了冰窟里,從頭到腳直冒寒氣。
但是這一次,我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后悔,后悔昨夜沒跟那個承載著我所有童年記憶的女子,聊一聊我們遺落在鄉間的往事。
我要告訴她,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流浪的路上,我要把墳頭對準我的故鄉,把我的魂魄送回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