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劫
「媽媽,這花為什么不香?」
酒店大廳,身著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她踮起腳尖,好不容易才用圓滾滾的小手,碰觸到大廳中央那張黑檀木桌子上擺放的花。
洋蘭,本應幽香,但小女孩卻連一點味道都沒聞到。這和她想象的落差太大,就像自己不應該費盡這么大的力氣去做這件事。
小女孩左右張望,發現媽媽不在身旁。
視線飄向遠方,穿過簇成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們。
小女孩的母親正在和兩位男士寒暄,她沒聽見女兒呼喊的眼神。
夏志杰是這場酒會的策劃人,從瑞士學的酒店管理,回國后做了幾年酒店工作,抓住國內企業轉型,越來越注重大型公關活動的機會。他開始和一些小型的EAP(員工援助、管理)機構、企業培訓等公司合作。
做了兩年,夏志杰感覺酒店里頭的發展沒有外頭做活動來得大,于是辭了酒店工作,成了一位專業的活動規劃師。
至少對外,夏志杰如此介紹自己的經歷和頭銜。在這些社會化的身份之外,夏志杰擁有一項不為人知的能力。
一如往常,夏志杰注意到了小女孩。
「小朋友,妳怎么一個人,媽媽呢?」
小女孩指著母親的方向,卻發現剛剛還在跟兩位大叔說話的媽媽,現在不知道又流連到哪簇花叢。
「別著急,我帶妳去找媽媽。」
小女孩對夏志杰的提議,有些猶豫,她記得媽媽要她一個人待著,別跟陌生人走。
這點,學校老師也交待過。可是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可信,他和會場其他人一樣,西裝筆挺,是媽媽平時會答理的對象。
小女孩松懈了心房,夏志杰拉住她的小手,兩人逐漸朝會場外圍走去。
會場外有座小花園,種了無數洋蘭。
幾位在洋蘭面前拍照,他們對自己拍出來的照片十分不滿意。
廉價的相機,往往無法拍出洋蘭的美,因為一般數碼相機使用的感光組件,只能捕捉到紅、綠、藍三色,對于紫色,那是靠相機的軟件演算出來的結果,簡單來說,就是用「猜」的。
便宜的相機,猜色能力差,一拍紫色就露餡,會呈現出奇異的藍色,或者桃紅色。比較高檔的相機,猜色能力強,拍出來的紫色如肉眼所見。
在各種高檔相機中,還能再分高下,強光底下大家猜色能力都差不多。可在弱光下,還能把紫色拍得恰如其色,那說明相機的演算能力優異,在色彩方面可以給予攝影師更高的信賴感。
「好了,別動,我再拍一張。」邵峰是一位攝影愛好者,對于感光組件和顏色的道理一清二楚,可是他依然選擇一臺非常普通,經常猜色錯誤的相機。
因為他沒錢,頂多在網絡論壇裝裝樣子,說得一口好相機,但真正頂級的相機,機身、鏡頭超過一萬塊的,他壓根沒用過,因為他怕老婆球球,所以把存折交在老婆手里。
花沒拍好,要老婆、孩子跟著再拍一張。本來孩子邵大大還興高采烈的,接連被指定表情,笑得都僵了。要不是球球哄著,說等會兒買奶茶給他喝,他連待在鏡頭前五秒鐘的意愿都沒有。
孩子到了一個年紀,挨著母親豐滿的乳房,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但內心卻又充滿對乳房的渴望。尷尬與害羞的沖擊,邵大大像個不識趣的雕像,硬愣著被球球揣在懷里。
照片拍好了,邵峰端詳手機屏幕,屏幕除了一臉不快的孩子,中年發福的老婆,背景的花圃硬生生帶到了夏志杰的身影。
畫面中,夏志杰蹲在花圃旁,對著旁邊空蕩蕩的空氣好像在說些什么。他腳跟旁的角落,畫面有點卷曲,就像那里有片看不到的透鏡,折射了空氣。
邵峰抬頭,看夏志杰對空氣自言自語,趕緊拉著老婆、孩子上了游覽車。
球球對他扯著自己衣服的樣子,十分不高興,說:「干什么呀!離開車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呢!」
邵峰朝花圃方面使個眼色:「那里有個怪人,對著空氣說話。」
「哎唷!還真的,怪可惜的,小哥長得挺俊。」
「可惜個屁,萬一是個神經病,等會兒拿刀出來砍人,那怎么辦?我們身邊帶著孩子呢!」
「瞧你這個窮酸的樣子,把你砍死了,我找個更有錢的去。」
「去去去!去他媽的,妳這婆娘愛找誰找誰,反正我沒錢。不!我有錢,只是我的錢都給妳把持住了。」
酒店保安正在一旁抽煙,在北京工作十幾年,抽的還是老家湖北的黃鶴樓。煙價越來越高,他得省著抽。本來一天干掉一包,現在克制為三天兩包,朝兩天一包邁進。
「哇操!」保安半根煙叼在嘴里,靠在駕駛座旁的車身上,還在享受那股神仙勁兒,就聽見背對他的車門側有男女爭吵的聲音。
他轉身一看,兩個旅行團的客人正在打架,也不顧孩子在旁邊看得不知所措,有點疼惜的把手上的煙往地上一扔,趕緊跑過去勸架。
保安在那里勸,邵峰和球球互相掐著對方脖子,誰也不肯讓誰。
「別使勁兒,有話好好說。」也不知道這對夫妻平常吃了什么,或者對彼此真是苦大仇深,保安用盡吃奶的力氣也分不開他們。一個反作用力,整個人跌坐在地。
球球松開手,邵峰把她推倒在地。
他的嘴角露出笑容,憋了十幾年的氣,在這一刻獲得了勝利。腦中響起贊歌,是拉丁天王瑞奇.馬丁在1998年法國世足賽的成名曲〈La Copa De La Vida〉:
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
贊歌中間還穿插黃健翔在2006年德國世足賽,意大利對澳大利亞賽中的激情點評:
球進啦!比賽結束了!邵峰獲得了勝利,淘汰了球球。他沒有再一次倒在老婆面前,偉大的男人!偉大的男人中的男人!邵大大他爹今天生日快樂!全中國的老公萬歲!……
小女孩摘著花圃的花,突然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回頭對夏志杰說:「不好,要出人命。」
本來兀自興奮的邵峰,雙手抱住胸口,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塞上千斤巨石,跪倒在地,向球球伸手:「救我。」
球球緩緩伸手,想要回應邵峰的手,但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對不起,老公。」
「快……叫救、護……車……」
「手機打不通,好像壞了。」
「去……借……」
倒臥在地上的邵峰,把求救的眼神扔向坐在路邊的保安。
保安倉皇說:「糟糕,我的手機沒電了。」
邵峰口吐白沫,在沒有一滴水的柏油路面,被自己不爭氣的心臟殺死。
死亡的過程,就像在一條看得到盡頭的隧道中轉換,你覺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迷迷糊糊的從一個充滿光的洞,穿越黑暗的道路,然后走到另外一個充滿光的洞口。
「怎么搞的……」邵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處于一個站立的姿態。他看見夏志杰身邊的小女孩,也看見另一個自己,面部猙獰,嘴角冒著白泡泡,倒臥在地上。
邵峰瞬間明白了許多事,他猜到自己死了。他靜靜的走到小女孩和夏志杰身邊,想稍早還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著夏志杰。
這一回,邵峰的眼神先是一陣空洞,然后變得像是叢林中被狩獵的小兔子,驚恐而迷茫的望著他們。
「我記得電影里頭這樣演,通常表是一個人死了。我死了?」邵峰對于自己說出來的話,感到有點荒唐,可他還是不由自主的說了。
小女孩點點頭。
「操他大爺的,我怎么就死了呢!」
「看情況,估計是心肌梗塞。」夏志杰起身,拍了拍褲管上沾染到的泥土,回應道。
「我該怎么辦?」
「等待。」
「等什么?」
「等他們來接你。」夏志杰右手食指指著天空方向。
「他們什么時候會來?」
「你準備好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
「什么叫準備好?」
「看看你的腳下,如果妳對活著還有太多的眷戀,你的腳就沒辦法離地,來自天上的人就不會來,就算來也帶不走你。」
夏志杰補充說:「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嗎?」
邵峰:「慢,我的老婆、孩子都看不到我,為什么你看得見?」
「總有些人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這是人世間的真理。」
「那我現在該何去何從?」
「放下你內心的執著。」
「你。」邵峰瞥見夏志杰胸口的名牌,改口說:「志杰兄,但我不知道自己執著什么。」
「每個人都有放不下的,每個鬼也有放不下的。」
夏志杰從胸口掏出一包煙,遞給邵峰。
邵峰遲疑了一下,他想自己到底能不能抽這煙,他已經不是人了,是鬼。鬼能抽人的煙?這也許是個測試,也許鬼真的能抽煙。或者這煙有古怪,是給鬼抽的,不是給人抽的。
邵峰的手觸碰到煙盒,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好像自己其實還是人,地上的是一尊以自己外型為藍本打造的蠟像。
救護車來了,他們把躺在地上那尊「蠟像」裝上車,就像清道夫裝走地上的狗屎。
「跟我走。」夏志杰對邵峰招招手。
「我們要去哪里?」
「去一個可以解開你心結的地方。」
「有這樣一個地方?」
「有的。」
「你做過心理咨詢嗎?」
夏志杰幫邵峰點煙,邵峰注意到夏志杰用的打火機,打出來的火帶有妖艷的紫色。
#2 大叔
陋巷。
一座城市隨處可見被遺忘的地方,那里是你從高德地圖或百度地圖,都能找著,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的角落。
這些角落住著活生生的人,但他們跟其他都市中的菁英份子沒多大關系。
菁英份子不會來這樣的地方,除非有特殊理由,譬如來救濟他們,好顯得自己高尚,或是看錯導航,才會來到這片夾在市中心、高架行經,與郊外高級住宅區的過渡地帶。
有人稱這里是七期都市開發區的保留區,有人稱為深有潛力,只是拆遷失敗的都市重劃區。
這里的居民可不喜歡這樣文謅謅的字眼,他們稱這片臨江的小區為「江城」。
江城有座小碼頭,二十年前,當江兩岸沒有那么多橋梁,每天熙來攘往的車輛和行人好不熱鬧。
碼頭邊賣杏仁茶、油條和酥餅的小販,能忙活一整天。
現在的江城,除了房子是老的,幾塊石頭和紅磚夾雜的道路是老的,就連空氣味道也都變得過份干凈,再也沒有渡輪煙囪飄散出來的燒煤味。
江城多是一排排六層樓的老公房,在老公房的后頭,還有更老的一片房子,有點石庫門的味道,但小巷弄的感覺又不夠整齊,故又有點像是北京胡同的擁擠。
二五六弄,十號。
一棟外觀看起來比兩層樓矮一點,平房高一點的磚房。差不多是兩臂長等的窗內,有張松木書桌。
桌上擺了許多書,一本硬皮的德文版《夢的解析》,壓在一堆打印出來的論文上。論文頁面的空白處,寫了許多注記,扭捏的字體,說明作者并不期盼別人看得懂。
「朝偉!」一位大媽拍著磚房的大門,在外嘶喊:「高朝偉!」
一位臉上有點胡渣,穿著優衣庫經典燙印T恤,卡其色七分褲,腳踩里根鞋,雙手提著五花肉和幾樣蔬菜的男子,遠遠看見大媽拍門,三步并成兩步走過來。
「牛嬸,著急什么呢?」高朝偉對大媽微笑說,掏出鑰匙打開大門。門縫有點不規則,說不準是門老舊的關系,還是大媽拍打這一陣造成的后遺癥。
「出事啦!」
「不管什么事,我先把東西放了。」
牛嬸抓住朝偉的手,直愣著要把他帶走。
朝偉不得已,只能把肉和菜扔在入門旁的茶幾上,跟著牛嬸一路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牛嬸的屋子前面有個小院,院里養了兩頭牛,一頭黃牛,一頭奶牛。
「朝偉,你說我家萌萌是怎么了,從昨天開始,連一根草都不吃。哎唷!看到牠這個樣子,我心都揪起來了。」
「牛嬸,萌萌是黃的,還是這個黑白相間的啊?」
「黑白相間的。」
「等會兒,我又不是獸醫。」
「好歹你是心理咨詢師,自從我把萌萌的孩子送走,牠的食欲就一落千丈,你倒是勸勸牠,要牠想開一點。」
「牛嬸您自己已經有想法了,還要我來干麻呢?」
「好好好,都怪我多嘴,那你用你的方法試試。」
「那我得把萌萌牽到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說話的地方。」
「為什么?」
「咨詢是極為隱私的一種對話方式,我們說什么,要是您都聽得著,這樣會泄漏來談者的隱私。」
「你說怎么好就怎么好,只要萌萌愿意好好吃飯,我都沒意見。」
「對了,那費用……」
「你把萌萌治好,未來一個月我每天擠萌萌的奶給你當早餐。」
「一言為定。」
朝偉把萌萌牽到樹下,扣著鼻環的繩子系在樹下如章魚腳一般,盤根錯節的間隙。
朝偉靠坐在大樹下,萌萌望著牠。
「你等一會兒,現在還不到時候。」
朝偉在等人,等一個能夠和牛溝通的人。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滑了滑,點擊微信中的一位聯絡人「小白」,發出語音信息:「牛嬸要我跟她的牛做咨詢,需要妳翻譯。」
畫面傳來文字訊息:「我在上課,不方便聽語音,你打字吧!」
朝偉把剛剛說的話,打成文字訊息發出去。
小白很快回復:「這就來。」
三月天,清晨只有六度,到中午氣溫飆升到二十度。樹陰下,二十度的氣溫經徐徐微風吹拂,讓人臉上肌膚溫暖的同時,身體卻被喚起某種極度適合睡眠的狀態。
「天氣真好,就是少了一頂草帽。」朝偉嘴里的字,到句子后頭已不大容易聽清,他睡著了。
鼻頭的刺激,朝偉搔了幾下,不得要領,止不住那股癢勁兒。
一睜眼,小白拿著一根野草,朝他鼻孔撓。
「來了怎么不說一聲?」
「我正在說呢。」
「別淘氣,先把正事干了。」
「對你來說是正事,對我來說不是。這次牛嬸又給了你什么好處,讓我們的高老師愿意對牛談心。」
「舉手之勞,幫幫街坊。」
「那我有什么好處?我可是為了你放棄睡午覺的時間,等一下還得回學校上下午的課。」
「請你吃碗餛飩面。」
「成交。」
小白把書包放下,立花中學四個大字,原本是黑色的,被小白用原子筆涂成天空藍的顏色。書包側邊掛了一個布做的四葉草吊飾,布的表面起了毛球,還有點變色,看來比書包跟在主人身邊的時間還長。
淺藍色的制服上衣,荷葉領口的邊緣能見到小白深邃的鎖骨。一張圓臉,和清瘦的上半身有點不搭。
小白摸著萌萌的頭,人和牛的臉頰耳鬢廝磨,十分親熱。
萌萌低聲嗚了幾下,小白邊聽,邊點頭:「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朝偉在旁邊看著兩人的互動,從褲子口袋掏出自制的小筆記本,以及一枝套著不銹鋼筆桿的鋼筆。筆記本用黃色方格紙的替蕊切割,作為巴掌大小,由于是自己切割,頁面的邊緣有些粗糙。
「萌萌說牠愿意跟你說話。」小白對朝偉說。
「好的,那牠同意讓妳擔任翻譯,于咨詢時在場嗎?」
「大叔,你以為你還有選擇啊!我肯定要在場。快點快點,我為了你翹了中午睡午覺的時間,等一下還要趕回學校上下午的課。」
「好。」朝偉翻開筆記本,對萌萌宣讀《咨詢同意書》的內容。
「萌萌你有什么問題嗎?」朝偉讀完同意書的內容,并確認小白也翻譯完成后,問道。
萌萌嘶鳴一聲,小白說:「萌萌說沒問題。」
「行,蓋個蹄印后,我們就開始。」
#3 城
夏志杰、小女孩和邵峰,行至江邊。
指著遠方一片房子,夏志杰說:「那里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邵峰看見那排房子的天空,有一片黑壓壓的烏云,仔細一瞧,那不是烏云,而是盤旋在天空的烏鴉。
「這條該不會就是黃泉?」邵峰說。
「只是一條江。」
「過江有什么呢?」
「有人,還有一位咨詢師。」
「幫鬼做咨詢的咨詢師?」
「只要你有想法,能表達,他就能做。」
水岸邊有一艘木舟,夏志杰和邵峰先后上船。
小女孩站在岸邊,沒有要上船的意思。
「她不跟我們走嗎?」
「她怕水,走不了。」
「我們就這樣把她丟在這里嗎?」邵峰想到自己的孩子,動了父愛,不忍和小女孩分開。
「他不會走遠,相信我。」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酒店工作,又和死人打交道?」
「酒店大廳里頭總是徘徊許多找不到出路的靈魂,他們和許多活人一樣,有家歸不得。」
「這樣說來,你干兩份活,其實是一份活。」
「哈哈,正是。」
夏志杰和邵峰,兩人劃槳,費了將近半個小時,到了江的對岸。
碼頭上只有幾艘木舟,以及一艘外觀斑駁的帆船。
上岸后,他們朝店鋪方向走,這些店鋪都空著,不過都有人整理。
只有兩間店鋪在做生意,一間是小雜貨鋪,一間是賣特產的商店。兩間店隔著一道墻,由一對兄弟經營。
兄弟看見夏志杰,招呼道:「大哥,一個人劃船?好興致。劃船累了吧,來我這里買瓶紅牛。」
「不了,我要找人。」
「需要我給哥指點條路嗎?」
「不用,我知道在哪里。」
「你請便。」
邵峰跟在夏志杰身后,對于身邊的景物,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家是村里第一戶用磚蓋房子的,多少同村的孩子羨慕他,冬天房子不怕風,夏天房子不怕雨。
小區里綠樹成蔭,老人家在樹底下乘涼,看見夏志杰這個外人,難免指指點點,但也沒人用侵略性的眼神注視他。
「二五六弄,是這里了。」夏志杰依著路牌,轉進一個小巷。
「這個小區挺靜。」
「年輕人這時間都出外工作了,留在這里的多半是老人和小孩。」
走到十號門口,夏志杰敲了敲門,沒見回應。
「里邊沒人?」邵峰問。
「嗯。」
「要不我穿墻進去看看。」邵峰有點興奮,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死了,但當鬼有當鬼的好處。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死人也有死人的規矩,不要觸碰規矩,以免攬禍上身。」
「我都死了,還能攬什么禍?」
「生者做死事會折壽,死者犯生事恐禍及家人。」
夏志杰字字鏗鏘,邵峰聽到「禍及家人」四字,嚇得打了一個寒顫。雖然他和老婆感情不睦,但夫妻一場,總歸是愛過的。
即使最后情份更像是親人,缺少情愛,但愛情的結晶卻積累了兩個人曾經有過的真情。傷害孩子的事,邵峰做不出來。
「我們去探探情報。」
回到巷子外,小區的干道上,夏志杰跟剛才打過照面的老人家問:「老大爺,有人知道住在二六八弄里的高老師上哪里去了嗎?」
「高老師,你是說高朝偉啊?」
「高朝偉?這什么鳥名字。」邵峰死后,還是第一次樂得笑了。
老人們互相探問信息,聲音老響,好像深怕周圍百公尺內會有人聽不見他們討論的內容。
邵峰有點不高興,對夏志杰說:「這些老人也真是,說話那么大聲跟吵架似的。」
夏志杰不動聲色,牛嬸從另一條巷子穿出來,她聽見有人提到高朝偉,從家里出來看熱鬧。
「朝偉他幫我治牛去了。」牛嬸巨細靡遺的把萌萌不吃草,請朝偉做咨詢的事情說了一遍。
「是在江邊嗎?」
「對對對。」
牛嬸很熱心,帶著夏志杰和邵峰往江邊去。
邵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剛剛還怪老人們說話大聲,沒想到就是這種不禮貌的熱情,讓鄰里之間的消息得以暢通。這是高度依賴手機和電話的現代人,所不熟悉的一種情感交流方式。
一頭乳牛,在江邊靜靜吃草,看樣子,牛解開了心結。
「朝偉。」夏志杰打招呼道。
「志杰,怎么有空來?」
「帶個朋友來。」
「朋友,在哪里?」
「在我身邊。」
夏志杰拉兩人彼此認識,「這位是高朝偉,高老師。這位是邵峰,邵先生。」
「『看不見』的朋友,很高興認識你。走吧!我們去咨詢室。」
朝偉牽著繩子,準備拉牛往小區走。
邵峰對夏志杰說:「也不用做什么咨詢,我其實沒什么煩惱。」
「若是如此,你應該早早升天才是。」
「也許有其他原因。」
「譬如?」
「我也不知道,我第一天當死人。」
邵峰的腳訪彷佛有千斤重,他決定不再走了。
他自己也很難說明現在是什么樣的情緒,眼前這個牽牛的人,還有這個西裝筆挺的青年,他們能夠幫助自己在這個迷茫的時刻,提供一個方向。
很多時候,迷茫的時刻只要隨便有個方向,就能讓一個人堅持走下去。即使對于未來充滿未知,甚至是充滿恐懼,都好過讓自己拄在當地,看著自己手足無措來得好。
「我不想走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想靜靜看著這條江。」
夏志杰吃了兩口煙,朝四周一陣吞云吐霧。
「江讓你想起什么了嗎?」夏志杰問。
邵峰看著江水,江水從西面往東面流動。他的腦中記憶,宛如逆流而上的鮭魚,從東面往西面游動,想尋找過往回憶中的關鍵點。
本不該在西下時間,還高掛當空的艷陽,再次發力。
順上游方向看,一片沿著江岸生長的洋蘭,在陽光及水面波光的相互輝映下,散發出紫色的光彩,這種紫色的光彩,稍早邵峰也曾見過,好似夏志杰為他點煙時的火焰。
「我記得洋蘭,」
「酒店前面的洋蘭嗎?」
「不是,是記憶里的。」
「記憶里的什么地方?」
「以前我住的小區,樓里出來的院子,有人中了洋蘭。紫色的,我經常去拍那些洋蘭。」
「為什么呢?」
「可能我喜歡紫色的緣故,而且剛好拍洋蘭能用來測試我的相機。」
「你都一個人去嗎?」
「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帶著我的孩子。」
「你喜歡洋蘭嗎」
「我不怎么喜歡,現在這些洋蘭沒香味,我不喜歡沒有香味的花。」
「到了其他地方,看到洋蘭你都會去拍嗎?」
「好像是如此,就像之前在酒店前面看到洋蘭,我拍了那些洋蘭……」
邵峰陷入了回憶,幾年前的某個夏日午后,碰上寫字樓進行消毒作業,他提早兩個小時下班。
他去黃昏市場買了西紅柿和雞蛋,要給大大做他最喜歡的西紅柿炒蛋。
當然還有老婆球球最愛的馬鈴薯燉牛腩,牛腩前一天就買好了,可家里生抽不夠,剛好在市場一起買。
除了老婆、孩子愛吃的,邵峰還買了一條鯽魚,打算配老豆腐、姜絲和黃酒燒湯。
豐盛的一餐,為了迎接老婆和孩子從娘家回來。
傍晚六點多,差不多老婆和孩子該到家了。邵峰遲遲沒有接到電話,忍住聯系他們的念頭,為的就是給他們一個驚喜。
七點,門口有了那么一點聲響,都會讓邵峰以為是老婆和孩子的聲音。他想起這一次老婆離家前,兩人起了一點口角。
球球希望邵峰陪她回家一趟,邵峰原本一口答應,之后又反悔。這不是第一次,邵峰反悔,他不喜歡面對丈人,當年娶球球,丈人極力反對,認為他大學畢業干個小銷售,沒辦法照顧自己的女兒。
邵峰胸無大志,但他不甘心被人瞧不起。拼搏了好些年,孩子也上小學,勉強買了一間市區兩室的房子,談不上體面,但至少喂飽一家老小沒問題。
和丈人之間的心結,球球作為橋梁,極力想要幫兩個男人和解。
邵峰嘴巴領情,心還是不愿意放下身段,他內心有對丈人的憎恨。
這份憎恨轉移到了妻子身上,在經濟、社會地位等方面,邵峰無法報復丈人,那就報復在他的女兒身上。
邵峰和妻子的感情一天天不合睦,很大一部份就出在邵峰出于自卑感的復仇心,把他和妻子的距離越推越遠。
盡管他的內心,仍有對妻子的感情,所以他會為即將歸來的妻子和孩子準備晚飯。但他仍免不了內心對妻子,以及丈人的詛咒。
「Go, Go, Go!Ale, Ale, Ale!」邵峰的手機鈴聲響起,接起電話,是警察打來的。
妻子和孩子坐的游覽車出了交通意外。
趕到醫院,邵峰和老丈人終于見到面,也確實因為球球搭起的橋,用的是她和大大的尸體。
從那之后,邵峰就有了游覽車恐懼癥。出行絕對不搭類似游覽的大型巴士,連搭公交車都會讓他感到不舒服,特別容易暈車。
「沒事吧?」夏志杰把手搭在單膝跪地的邵峰肩上,安慰道。
「我想起來了一些事,唉……你說人怎么就這么想不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來根煙?」
「謝謝。」
邵峰的顫抖的手,特別費力的將煙送進嘴里。夏志杰為他點煙,這次邵峰看煙的火焰顏色,不再是詭異妖艷的紫色,而是再正常不過的橘紅色。
尼古丁有點鎮靜的作用,邵峰用力吸了一口煙,覺得剛剛頭暈目眩的緊張感,一下子得到改善。
「我好多了。」邵峰吐了一口煙,說:「真沒用,都死了還那么膽小。」
「有些事情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朝偉說。
「你不是看不見我?」邵峰訝異說。
「通過煙草的煙霧,便能看見。」
邵峰這才明白,剛剛夏志杰朝是故意朝四周吐了幾口煙。
「我的記憶有點混淆,我記得我的妻兒死于交通意外,那么我白天爭吵的對象又是誰呢?」
「有的時候記憶會在我們的腦中重放,那些記憶儲存在大腦里,同時儲存在靈魂里。你的大腦死了,靈魂還在,所以記憶還在。」
「什么意思?」
「人的煩惱,有時是自己欺騙自己。更詳細的說,是大腦欺騙我們自己,讓我們做出違背自己心意的事。現在你少了頭腦的束縛,讓自己完全沉浸在更深處的記憶里,放下要用頭腦去控制自己,包括控制回憶的念頭。」
邵峰放下對頭腦的控制,他看著自己的形體,盡管如肉身一般,但他知道已經不是原來那句沉重、會散發各種氣味的有機物。
「把自己沉浸在對于過去的畫面里,專注去看,就像自己坐在一個電影院里頭,看著屏幕上的畫面。你是旁觀者,不再是里頭的演員。不要想改變過去,因為過去已經發生。」朝偉緩慢吐出一個又一個堅實的字句,每字每句都像刻在卲峰的心口。
卲峰閉起雙眼,扮演對于回憶的旁觀者,放下對回憶的控制,包括改變過去的念頭。
回想白天他看見自己尸體的場面,他記得尸體旁有妻子和孩子,他們目睹一切,還有惶恐的保安。
可是現在再次回想,確實有對母子,但更加仔細的回想,那對母子不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保安那時候的姿態,其實不是在勸架,而是在阻止他沖向大馬路。
自己倒下的位置,也不是在人行道上,而是在馬路中央。
「我不是被掐死的,我是被車撞死的。」邵峰恍然大悟,他弄明白過去,才弄明白現在。
夏志杰和朝偉交換了眼色,他們知道邵峰終于跟上了自己刻意遺忘的記憶。
早上,夏志杰酒店當班,他看見紅衣小女孩的靈魂。通常有紅衣小女孩出現的地方,預示可能出現的死亡。
小女孩總是在找媽媽,眷戀著生前對母愛的饑餓,所以她們永遠在人間排徘徊,久而久之,她們成為引起靈魂聚集的誘惑者,也成為容易出現死亡場面的指標。
邵峰在酒店對面的馬路,喃喃自語,看來有幻視和幻聽的癥狀。
夏志杰看見紅衣小女孩,又看見邵峰,猜到了可能發生的情況。他想阻止悲劇發生,可惜為時已晚。
當邵峰瘋了似的沖向游覽車,夏志杰能做的,只剩下帶他到江城,見見「送行者」。
送行者是人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引路人之一,他們幫助迷茫的靈魂找到方向,讓執著于塵世的靈魂學會放下,和過去的自己好好道別,重獲新生。
夏志杰扶起邵峰,跟著牽水牛的朝偉。
「慢慢來,別著急,我們明天談。」朝偉對邵峰說。
溫度驟降,江水表面漸漸漫起白霧。
「啊!」夏志杰清呼一聲。
「怎么了?」朝偉問。
「沒什么。」夏志杰想起對岸的小女孩,不知道小女孩現在又去何方,那個地方是否又會有新的死者,又一個迷茫的靈魂。
江的彼岸,小女孩拾起洋蘭的花瓣,在地上排出一張女人的面孔。
小女孩是按照眼前那位站在木舟的女子,她的面容排的。
球球望著對岸,她在找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