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眨呀眨

文\楊聰

孩子，你準備好了嗎？教育，已經(jīng)不是你的“樂園”，而是你的“圍城”。誰會為你攻城而入？又有誰會帶你破城而出？

一

上周四，郭小唐沒來上課，同桌說他已經(jīng)向班主任朱老師請假了，好像是身體不舒服。

今天上午，郭小唐又請假，不過下午就過來了。

“小唐，早上你是感冒去打針嗎？”

“不是，是去看眼睛。”

我突然想起，昨天他時不時地眨眼睛，我曾對他說：“你眼睛是不是有東西掉進去了？可能有什么炎癥吧，所以老是控制不住地眨著，你回家后去看看醫(yī)生哦！”當時，郭小唐也沒應(yīng)聲，只是默看著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辦公室，我向朱老師提起郭小唐老是眨眼的事。朱老師說：“他奶奶告訴我，醫(yī)生說是心里緊張焦慮了，眼睛的什么神經(jīng)出了問題，所以才反復(fù)眨眼。”停了一會兒，朱老師忍不住又說：“小唐那個奶奶吶，真是麻煩，總說自己的小唐怎么怎么了，一邊寵愛得不得了，一邊老問他學(xué)習怎么樣，說小唐是不是坐的那個位置不好，能不能換個地方。這次他數(shù)學(xué)只考了五十幾分，又說怎么退步這么快啦，去年不會這么差啦……唉，這個老太婆真是羅嗦，又很會挑三挑四，雞蛋里挑骨頭，對自己孫子那個關(guān)心程度啊，讓我總感覺過于自私自利了。整天遇見我就嘮叨，我孫子怎么怎么了，真難纏！好像就她孫子是孫子，別人的孫子就不是孫子了！”

朱老師連珠炮似的話里充滿了火藥味，“怨”屋及烏，對郭小唐奶奶有意見，不知不覺也反射到了郭小唐的身上：“這個郭小唐呢，看他也怪怪的，不批評他，還能笑著臉，大聲講話。這學(xué)期聽課有時不認真，要是批他幾句，就整個的沉默成了啞巴，臉上毫無表情，眼睛直愣愣地看你，嘴巴無意識地一張一張，就像缺水的魚兒翕動著嘴……”

朱老師的表述讓我不知道該怎么同她搭話了，此刻靜靜地傾聽是最好的選擇。郭小唐的父母在外做生意，把兒子交代給奶奶看管。奶奶對孫子的寵愛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她只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老婦人，言行舉止有不當之處也無可厚非。我覺得，朱老師對她的埋怨，有些過于強求這個老人家了。

其實，在街上或者上班的途中，我有時也會遇見郭小唐的奶奶，她對我也總是問：“小唐現(xiàn)在學(xué)習成績怎么樣，上課怎么樣？”

我說：“成績還不錯！上課也會主動舉手，回答問題也蠻好！”

實際上，剛教這個班級才兩個多月，有些孩子是看不出有多大變化的，只要沒有什么影響孩子身心健康的問題出現(xiàn)，就不必過于為孩子的成績和上課擔心，適時適當?shù)貑栆粌纱芜€有些意義，一旦三番五次地重復(fù)，難怪引來朱老師的反感了。不過，我覺得郭小唐的奶奶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問這些，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同老師交流，只會用這種類似無話找話的方式同老師打招呼而已，如同農(nóng)村習俗見面問“您吃了沒有”一樣。另外，家長知道一直以來很多老師都會進行單元考試，他們時不時地問孩子的學(xué)習怎么樣，就是問孩子每個單元考得怎么樣，多少分，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以為，讀書就是為了這個，也就看這個。可是，我每教完一個單元并沒有像其他老師那樣忙著考試，所以無從提供孩子的分數(shù)，但我可以告訴他們，有關(guān)孩子的性情心理、性格內(nèi)外向、好壞習慣、書面和口頭表達如何、待人接物、有無朋友、書寫優(yōu)劣、喜好什么等等。

聯(lián)系以上種種情況，我在想，郭小唐這次眼睛出問題，壓力很可能就是來自數(shù)學(xué)的單元考試，他只考了五十幾分，朱老師大概動了氣，訓(xùn)斥了他。另一個壓力自然是來自家庭，五十幾分怎么向奶奶和父母交代？他奶奶也曾直言不諱，說他媽媽一直緊盯著他的考試分數(shù)，責罵是難免的了，那他心里的緊張、焦慮定然超過了承受力，最終就表現(xiàn)在眼部神經(jīng)上了，那頻繁而又不由自主地“眨眼”，實質(zhì)上是孩子潛意識里的一種自我防衛(wèi)和無聲傾訴：我難過，我擔心，我害怕……

不管現(xiàn)實怎么樣，要是每個教師都能取消單元測試，就算只是當練習做而不批改出分數(shù)來，相對而言，孩子也會輕松些自由些，而郭小唐“眨眼”的導(dǎo)火線就可能不會被點燃，他奶奶同朱老師之間的“麻煩”也會隨之減少。從朱老師的話中，我倒覺得她自己也有焦慮，而且有一部分正是源自于她所重視的單元考試。時不時地進行這類考試，無論是過程，還是結(jié)果，都會讓多數(shù)老師和學(xué)生既疲累，又煩躁，可有些老師仍然孜孜不倦地堅持，這不由讓我想起下面這件事來，雖然和郭小唐無涉，但是，和什么有關(guān)，相信大家看了之后定能心知肚明：

二

那天傍晚，已放學(xué)多時。我在辦公室上網(wǎng)，管理“蒼南教育智客網(wǎng)”。二年級另一班的班主任蔡老師還在批改“小作文”。

過了一會兒，蔡老師突然停下手來，嘆氣道：“哎呀，我累死了！什么時候才能夠解脫哦！”這話她又重復(fù)了兩遍，緊接著將背往后一靠，整個身子癱在椅子上，垂下手臂，耷拉著腦袋，顯得疲憊不堪。

“怎么啦，蔡老師？”

“唉，你看……你看我改學(xué)生的作文，改都改不完吶！還有其他的，什么《課堂作業(yè)本》、《同步教與練》、《新名典-詞語采擷》，還有聽寫本、田字格……哎呀，每天改完了要做，做完了又要改，真像幾座大山一樣，搞得我手忙腳亂，好好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啊，苦哦！”

“你現(xiàn)在就讓學(xué)生定期寫作文啦？作文批閱不是從三年級才開始嗎？”

“我……我是想早點把學(xué)生的基礎(chǔ)打好啊！再說，其他班級不也這樣呀……”

“不怕拔苗助長？”

“這個……應(yīng)該沒那么嚴重吧！……我是想讓學(xué)生多學(xué)些多做些，就是忙不過來啊，看你輕輕松松的，可以看自己的書，還有時間常常寫教育敘事，你是怎么做的？”

“要聽實話嗎？”

“當然啰！”

“實話實說，我可是懶人一個，只改個《課堂作業(yè)本》。學(xué)校暗中統(tǒng)一訂的《同步教與練》我是不改的，就讓學(xué)生放家里，想做的就做，自己去校對后面的答案，實在不懂的可以來問我，要是不想做的，就不用做。還有你和二班的易老師另外讓每個學(xué)生買的《新名典-詞語采擷》，我同樣沒要求，也是隨家長和學(xué)生自己的意愿去決定……其他的像聽寫本、練寫生字的方格、田字本等，我也是在剛接這個班級時自己‘操刀’過渡一下，然后就盡量讓學(xué)生自己動手，自己校對，養(yǎng)成自我檢查并訂正的習慣，這既減輕了我的工作量，又有利于學(xué)生能力的培養(yǎng)。何況學(xué)校不也在響應(yīng)上級年年出臺的‘減負’政策嗎，明文規(guī)定教師在這方面可以自己定奪，我自然是按規(guī)定辦事呀！至于你此刻所苦惱的‘改作文’，我的看法是，一二年級讓學(xué)生養(yǎng)成喜歡讀課外書的興趣和習慣，比早早地開始寫作文更為重要啊！每個班級總會有些學(xué)生起步慢些，基礎(chǔ)差些，像我班的林小果，一年級學(xué)得很不好，好像也寫不出多少字來，有些作業(yè)也做不來，但是他挺喜歡看繪圖本書籍，我就順其所好，讓他多看，等他再長大些，自然會有所變化。畢竟才讀二年級，要是讓這類學(xué)生也提早寫作文，等于趕鴨子上架，他們不討厭語文才怪呢，而我們更是在自尋煩惱。假如學(xué)校支持的話，我倒覺得對他們完全可以推遲到五六年級時再考慮寫作文，效果肯定比‘拔苗助長’要好得多！”

蔡老師苦笑道：“也是呀！我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找苦吃啊！”

“是吧！如果自己能放下，那就輕松多了！你會放下嗎？”

“……”蔡老師欲言又止，緩緩地搖了搖頭。

“是的，你是不敢放下，我可以理解。從一年級開始，你就已經(jīng)讓學(xué)生做這么多練習和作業(yè)，并要求自己都要去改，學(xué)生才有現(xiàn)在這樣的成績和分數(shù)，一旦要你不再這樣做，你心里就會緊張、害怕學(xué)生的成績會差了，分數(shù)會低了，因為你重視的就是這個呀！我接這個班級后對此無所謂，不苛求，而且在一年級原班主任陳老師的基礎(chǔ)上做了很多減法。陳老師教語文當初和你的做法相似，要求學(xué)生做的作業(yè)多，自己也疲于奔命地改。我和你們不同，我不是用心于讓學(xué)生做啊做，自己改啊改，在意和看重的不是學(xué)生的成績和分數(shù)，自然在這方面就沒什么負擔，能夠坦然接受學(xué)生這個樣子就還是這個樣子，事實上他們也差不到哪里去。正因為沒在考試和分數(shù)上較勁，反倒讓很多任課老師覺得我班的孩子聰明活潑、思維活躍有創(chuàng)造性，之前你不也這樣對我說嗎？所以，我也就不會被你們這些以增加作業(yè)量的方法所累。你大概已經(jīng)被自己的做法控制了，師生都‘疲憊’地跋涉在起跑線上，拿是拿起來了，而且還拿了很多，但是你不再放下，更不敢放下，因為你的教育觀念和目的決定了你放不下……不好意思呀，我又在說教了，要是說得不對，也請原諒！”

“你分析的是哦，就是這個樣子！那……那我怎么才能解脫啊？”

“嘿，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你當前的這些超負荷活兒是自己給自己設(shè)置的，周而復(fù)始的壓力也是自找的。如果一個教師想真正地解脫，可不能等待和依靠外在的諸如上級教育部門、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文件和命令，而是應(yīng)該靠自己，從觀念入手，勤學(xué)習，多思考，敢實踐，一旦我們的思想和心智被喚醒，被打開，就能勇氣十足又輕松自如地放下該放的和想放的，根本就不會像你現(xiàn)在這樣自我矛盾、自我折磨了！從你的感嘆和表情上，很明顯地就能看到你是被內(nèi)外的壓力捆鎖在師生共同制造的作業(yè)堆里難以自拔，苦了自己，累了學(xué)生。就算這樣做對考試和提高分數(shù)有一些好處，那也只是暫時的，也不過是沒有長遠意義的機械勞作，更是一種‘偏執(zhí)’與‘病態(tài)’的教育。你一邊勤勤懇懇義無反顧地在明處做著這事，一邊卻要垂頭喪氣深惡痛疾地暗中‘控訴’它，不正說明了這點嗎？”

蔡老師無言以對，低頭默默地在想著什么。片刻后，她抬起頭說：“謝謝你同我說了這么多的真心話，事實的確這樣！雖然在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個辦公室，你比我自由自在多了，不僅僅是教育教學(xué)，更是你的思想。”她用手拍了拍桌上的那疊作文本，無可奈何地慨嘆道，“……今天只能先改這些了，我要回去帶孩子了！整天忙忙碌碌，一想起到學(xué)校來，我頭都大了！辛苦啊！”

三

過了些日子，我問郭小唐：

“你的眼睛好些了嗎？上次你說去看醫(yī)生了，有吃藥嗎，效果怎么樣？”

“醫(yī)生說是抽動癥，吃藥好像有點效果，好像又沒用，就是還有眨……”郭小唐剛說著，左眼下的肌肉突然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眼睛隨之快速地眨著。

“咦，你還會抽動呀！難受吧？”

“難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醫(yī)生說，過些時候再去看看，叫我不要亂吃東西。”

“是呀，飲料少喝，油炸的東西也要少吃，可以常吃一些蔬菜水果。”

“嗯……”他認真地點著頭，“楊老師，醫(yī)生也這么說呢！”

“放松些，沒什么問題的！你這樣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是這學(xué)期嗎？”

“不是。”

“是一年級？還是在幼兒園時就會？”

“讀一年級才這樣的。”

“還記得眼睛第一次出現(xiàn)抽動是因為什么嗎？”

“我……我忘記了，想不起來了。”

“是不是被老師或爸爸媽媽批評，或者遇到緊張的事，就會這樣呢？”

他微微地動了動嘴唇，沒說出什么來。

“楊老師問你這些，是想了解你眼睛抽動的原因在哪兒，這樣才好改變它，不再抽動。你是不是被楊老師給問緊張起來啦？”

他嘿嘿地笑著，又想了想，旋即皺起眉頭說，“就記得一年級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很多，每天都要做，做也做不過來，還常常考試，做試卷。我媽媽總是打電話問我考試考得怎么樣，考了多少分數(shù)。要我努力學(xué)習，考好些！考不好了，她就會罵我……”

“哦，楊老師有些明白了。起先楊老師剛跟你講話，你就抽動了幾下。聊著聊著，現(xiàn)在又好些了，看來心情放松了就比較好。接下來，你自己也注意它，看看它會在什么情況下開始抽動，什么時候抽動得比較多！”

“嗯……”他靦腆地撓了撓頭。

四

二年級第二學(xué)期，期中考后的某天，在上班路上我遇見了郭小唐和他奶奶，我們互相打了招呼。

老人家問我：“楊老師，小唐這次期中考考得不怎么好吧？只有八十幾分呀，聽說這次試卷比較難考是嗎？”

“是的，挺難考的。小唐能考八十幾分，也是很不錯的。記得上學(xué)期的期中考，他可沒考這么多，今年成績有進步了。”

“他在一年級都有九十幾分呢！”老人家留戀地說。

“要說分數(shù)呀，一年級大家基本上都是九十幾分，有些一百分，九十幾分算是正常，一般吧！”

老人家不覺笑了：“那也是。”

我們邊走邊聊，郭小唐一旁聽著，抿著嘴巴似乎在微笑，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含著，或者是心里有話到了口中被牙齒咬住似的，一副可愛的神情。我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問他奶奶：“小唐眨眼睛，去看了醫(yī)生后，近來有好些了嗎？”

一說到這個話題，老人家有些激動了，聲音頓時大起來：“好有好點，去附近的宜山鎮(zhèn)看了四次，還去溫州看了一次，一直有吃藥，又好像沒有大好。再看看情況，要是沒好，只好再去看醫(yī)生了！”

“醫(yī)生的說法一樣嗎？怎么回事呢？”

“都是說什么眼部神經(jīng)抽動，大概就這么個意思。說別給孩子壓力了，也不能訓(xùn)斥，不然，他就會緊張，一緊張就抽動了。我是沒怎么給他壓力的，都是他的爸爸媽媽，特別是他媽媽，經(jīng)常問成績啦考試分數(shù)啦，看他考低了就罵，孩子被她那么一罵，就抽動得更厲害了！自從聽了醫(yī)生的診斷后，他媽媽才有些害怕，但有時候還是會忘記了呢！”

“要是孩子因為這些個壓力，老是緊張，老是抽動著眼皮，就算成績好些，分數(shù)考高了些，你愿意嗎？”

“那怎么行啊，寧可孩子的眼睛正常不抽動！這個總比分數(shù)重要嘛！”

“你說的對呀！現(xiàn)在小唐已經(jīng)有這個癥狀了，來得快去得慢，要是平時又出現(xiàn)的話，也不必過于擔心，一旦我們大人很緊張，老是注意著抽沒抽動，反而讓孩子更加焦慮，很可能又會加重癥狀了。我已經(jīng)向朱老師建議，減輕小唐學(xué)習的負擔，朱老師也同意不再要求小唐非要考得怎么樣。你也同小唐爸媽說說，別總盯著孩子的成績、分數(shù)之類的，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的身心健康。如果不改變這些根本的原因，就算一直吃藥也很難好啊！”

老人家贊成地點著頭。

到了人民路，老人家去了另一個地方，郭小唐就跟我一起向?qū)W校走去。

“小唐，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你感覺多嗎？要是多了，就直接告訴楊老師。”

“不多，回家很快就做好了。”

“喜歡考試嗎，每個單元的考試？”

“嗯……不喜歡，考差了會被媽媽罵，還會被老師批評，我考試就緊張……楊老師，你沒有單元考試耶，我就不緊張……”

“喜歡看書嗎？”

“喜歡！我還喜歡你在上課前讀故事給我們聽！”

“那好呀，楊老師也喜歡給你們讀故事！”

……

我們一路聊到了學(xué)校，我注意到郭小唐的眼睛似乎沒怎么抽動，或許這樣的聊天讓他放松、愉快吧！

五

其實，郭小唐蠻喜歡找我說話。接這個班級以來，課前課后，他經(jīng)常會跑到我跟前問這問那，“楊老師，你看什么書呢，好看嗎？”“楊老師，你包里放什么東西呀？”“楊老師，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你了，你騎自行車去哪呀？”我就一一地回答，而他每次都眉開眼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有一段時間，他連續(xù)幾周向我推薦過好幾首古詩，抄在黑板的左上角讓大家背誦。每次他都會說：“楊老師，這首我先背給你聽……”他把書一合，昂起頭，立刻熟練地背下來。

“厲害，小唐，你好像很喜歡背誦古詩呀？”

“嗯，喜歡！”一說這個，他眼神就閃動光芒，“楊老師，好多古詩我都會背！一年級老師叫我們背的那些我會背，沒叫我背的，有的我也會背，因為我喜歡去背它們！”

這個學(xué)期的第十五周，學(xué)校要舉行背古詩比賽，每個班級選派五個學(xué)生參賽。我把教務(wù)處發(fā)來的要求背誦的古詩目錄拿給郭小唐看后問：“這次背古詩比賽，楊老師推薦你去，你愿意參加嗎？”

“……可以！”他低頭稍一想就點了頭，抿嘴微笑，然后說，“楊老師，這張紙上的古詩我差不多都會背了，只有三首還不會，這幾天我就把它們背下來。”

“很好！還有半個月，你慢慢背，不急的。”

才過了兩三天，他就跑來告訴我了：“楊老師，那三首古詩我都已經(jīng)背下來了。我背給你聽……”

他不緊不慢地背誦，也看不出有什么緊張，眼眶周圍風平浪靜，并不見有病態(tài)的抽動，倒是幾次自然狀態(tài)下的眨眼，于興奮中默默地呈現(xiàn)自信。我一邊側(cè)耳傾聽，一邊點頭，“嗯，真不錯，都背對了！”

比賽那天，進場前我悄悄問他：“會不會緊張？”

他依然抿嘴微笑，停了停說：“有一些緊張，只有一些……”

“那不要緊，有些緊張也很正常，楊老師為你加油！要是沒獲獎也沒關(guān)系，楊老師同樣欣賞你！”

最終，郭小唐和班長黃書文獲得了一等獎，據(jù)負責比賽的老師說，郭小唐抽到的幾首古詩都能順利地背出來，而且還蠻沉穩(wěn)熟練。我知道，當孩子去做自己樂意并拿手的事情時，即便緊張，其性質(zhì)也是和應(yīng)試教育壓力下的“緊張”大不相同，前者是愉悅、積極的心理興奮，能激發(fā)身心的力量，有利于當事人更好地完成任務(wù)；后者卻是痛苦、消極的心理抑制，讓當事人在自我抗拒、退縮中焦慮、憂郁，嚴重的還會出現(xiàn)軀體癥狀。郭小唐正是一個鮮活的例子，聯(lián)系上下文來看他不同處境下的差異表現(xiàn)，便能一目了然。

一周后，我把學(xué)校發(fā)的獎狀獎品拿給郭小唐，“祝賀你呀，小唐，這可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哦！比賽時，你感覺怎么樣，現(xiàn)在還想得起來嗎？”

他一邊低頭樂滋滋地前后翻看著獎狀獎品，一邊時不時地抬頭對我說著話：

“謝謝楊老師！嗯……背第一首的時候，有些緊張，眼睛那兒忍不住動了幾下……我又接著背，慢慢地就不怎么緊張了，眼睛那兒只輕輕地動了動……后來，后來我忘記有沒有動了……等到都背好了，我就很高興，感覺舒舒服服的！”

是的，看他此刻說話的神情，如同風過水面波光粼粼，眼睛明亮生動，映照一臉的光采，快樂一覽無遺。作為老師，我最愿意看到眼前的這種情景。而當郭小唐在看課外書時，那專注投入、怡然自得的姿態(tài)，同樣讓我賞心悅目。每每這些時候，孩子怎么可能會因為焦慮、害怕而眼睛抽動呢？我想，我能做主的，也就在我可控制的這一小塊“地盤”里，為我的學(xué)生阻擋應(yīng)試教育可能帶來的一些傷害。

六

回想起來，在班主任朱老師和我接任這個班級的最初一個多月里，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郭小唐眼睛有什么抽動。究其原因，一則是，開學(xué)沒多久，教數(shù)學(xué)的朱老師忙于班主任事務(wù)和班級管理，暫時還沒精力像后來那樣專心于“抓教學(xué)”，使得郭小唐在這一小段時間里輕松自在，無有憂慮。二則是，在語文教學(xué)方面，我這個語文老師從不單元考試，從不以分數(shù)看待、評判孩子，而且作業(yè)布置得很少，有時甚至沒有，由學(xué)生自己安排，尤其喜歡同孩子聊天談心，陪他們玩耍活動，一起看課外書，為他們讀童話故事，讀我寫他們的教育敘事等等，以上諸多做法與一年級時的情況迥然相異，一下子就讓這群孩子從茫茫題海和反復(fù)考試中走了出來，郭小唐更是從中受益。

等到朱老師完成了新老班主任工作交接之后，立刻又回歸到了校長常引領(lǐng)的“以提高教學(xué)質(zhì)量為中心”的工作上來，而所謂的“教學(xué)質(zhì)量”其實也就指每個學(xué)生考試成績的優(yōu)劣。如此一來，在數(shù)學(xué)方面，朱老師又讓學(xué)生重新步入了做題、考試的軌道，驢拉磨般反復(fù)繞圈。加上家長在一旁的“監(jiān)督吆喝”，沒多久就把郭小唐眼睛原有的抽動隱患給“繞”了出來。于是，便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好在之后朱老師和郭小唐媽媽都認識到了各自的問題，反思自身的言行，為郭小唐“解套”減壓。特別是朱老師，在應(yīng)試教育的“天地”里單獨為郭小唐“網(wǎng)開一面”，才使得他的“眼疾”在其后的半個學(xué)期里有了逐漸減輕的趨勢。我們不難想象，假如仍舊像一年級那樣地“教育”郭小唐，他將會走向怎樣的狀態(tài)啊！

然而，郭小唐就好像一艘剛剛起航就“受傷”，經(jīng)過修補的小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航行在“應(yīng)試教育”充滿暗礁的大海里，一不小心就又觸礁了。臨近期末，有一次上好了課文，讓學(xué)生看課外書或做《課堂作業(yè)本》。當我路過郭小唐身邊時，發(fā)現(xiàn)他一臉的木然，弓背僵坐，右手握筆如同握一把小刀，竟然在《課堂作業(yè)本上》大幅度地叉來叉去，亂涂亂畫，一種莫名的焦慮籠罩著他。

“小唐，你怎么了？”我驚訝的同時，立刻想到他大概又受到什么刺激了。孩子的反常行為，肯定不會是無緣無故的。他緘默不語，過了片刻才微微抬頭，面無表情地瞟了我一眼，“眼睛抽動”又一次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

“有什么難受的事，可以跟楊老師說說，楊老師很愿意幫你的忙呀！你看，作業(yè)本被你畫成大花臉了，它要是有嘴巴，肯定大哭大叫起來了哦！”同桌張燕聽了禁不住笑了，可是郭小唐依然滿臉的冰霜，表情早已被凍僵了。

“張燕，小唐怎么了？是不是被哪個同學(xué)欺負了？”

“沒有呀，我沒看到他和誰吵架。今天他好像沒說過什么話，沉沉默默的。”看著此時的郭小唐泥塑一般不言不語，張燕也感到很奇怪，她伸出小手輕拍了一下郭小唐的肩膀，問道，“小唐，你怎么……怎么不說話啊？”

郭小唐看都沒看她，手繼續(xù)在機械地涂畫著。我連忙輕輕握住他的手掌，他倒是順從地停住了。我順勢從他手中抽出筆放進了鉛筆盒里，又合上《課堂作業(yè)本》，然后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說：“小唐，楊老師建議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做，就靠在桌上閉上眼睛休息，可以不？”雖然他還是沒應(yīng)聲，但他隨即身子前傾，雙手相疊趴在了桌上，低頭靠著胳膊……那天晚上，我馬上分別聯(lián)系了朱老師和郭小唐媽媽，把郭小唐今天的“怪狀”告訴了她們。不出我所料，正是她倆有意無意地又一次“刺激”了郭小唐。

“這樣啊……我看他近來眼睛那兒似乎也沒什么癥狀，想到這個學(xué)期就要結(jié)束，臨近期末怕他考不好成績，就對他抓緊了一下，這幾天督促了幾次作業(yè)，考了幾張試卷，有些題目他做得粗心，不該錯的做錯了，忍不住順口批他幾句……當時就看他表情冷冷的，只是還真沒想到會出現(xiàn)你說的這個情況吶！”朱老師有些后怕地說，“……那我還是忍忍好了，就為了讓他多考個幾分，萬一真出了什么問題，家長還是要埋怨的，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郭小唐媽媽說：“哎呀，我也是覺得小唐最近眼睛有好些，怕他學(xué)習跟不上，就又抓抓他的作業(yè)和考試嘛，想讓他期末考個好分數(shù)，爭取獲個學(xué)習積極分子什么的……昨天朱老師說他做題做得很粗心，測試考得不好，我一急就生氣地罵了他……哎，這孩子，這么不經(jīng)罵的。看來呀也不是考試的命吶……楊老師啊，我們讓你費心了，下次我會注意的……不過說心里話，孩子的健康當然更重要，看他把作業(yè)本亂涂亂畫，我也怕怕的，誰不疼自己的孩子啊，現(xiàn)在也只能把那些學(xué)習的要求先放放了……”

過了幾天，郭小唐漸漸地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臉上也有了微笑，我和朱老師小心翼翼地關(guān)注著他，若即若離不緊不松。期末那段時間一直到放暑假，他沒再出現(xiàn)相似的問題，而期末考也考得不壞。

七

三年級時，朱老師請孕假，班主任換成了周老師。周老師是一個近五十歲的男教師，對學(xué)生考試、分數(shù)之類的追求沒有像年輕的朱老師那樣嚴格與執(zhí)著，他和我的搭班，反倒更適合郭小唐這艘小船相對安全地穿行在應(yīng)試教育的風浪中。一個學(xué)年過去了，郭小唐行駛得順風順水，而且也很少見到他的眼睛有“抽動”。在這一年，雖然《教育隨記》里有關(guān)郭小唐的記錄比較少，但是有幾個片段讓我難忘。

有一次校對一道題，要求是寫出“吸收”的反義詞，沒有學(xué)生會，只有郭小唐脫口而出：“排泄！”

“很對呀！”我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

他瞇眼默笑，一副保密的模樣……

“你是向誰問過來的吧，對不對？”

“不……不是，楊老師，其實是你幫助了我呢！”

“我？沒有吧，我記得你沒問過我呀！”

“是……”郭小唐嘿嘿直笑，一臉的自得，“是我用你送的那本《反義詞詞典》查到的。”

“哦，原來這樣……”我恍然大悟，也笑了，“哈哈，好啊，楊老師沒白送你這本書嘛！”

那是在一個多月前，我曾兩次從家里的書架上挑了幾十本適合小孩子看的書送給每一個學(xué)生，郭小唐得到的正是那本《反義詞詞典》，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平時遇到不懂的字詞蠻喜歡翻翻查查的。

我走近他，俯身摸摸他的腦袋，對大家說，“小唐能把那本詞典利用起來，真是好樣的！‘吸收’和‘排泄’的確是一對很恰當?shù)姆戳x詞，我們可以摘錄下來。對了，楊老師也想到了另一個詞，不過比小唐查到的這個稍差一些，但可以參考，就是‘釋放’。”

郭小唐一邊直樂著，一邊連忙把我寫在黑板上的這個詞也記了過去。

還有一件事，是這個學(xué)年即將結(jié)束前，讓學(xué)生寫一寫《我要告訴楊老師》，郭小唐這樣寫道：

楊老師，我先向你說說我自己。今年我11歲了，我特別喜歡吃草莓，草莓甜甜的，很好吃，顏色鮮艷，像一顆寶石。我還喜歡看電視，經(jīng)常看的是少兒頻道。每天放學(xué)回家，做完了作業(yè)，我都會去看電視。這些天都在看《水漫金山》和《大角牛夢工場》，挺好看的呢！在班級里，我還喜歡聽楊老師和黃書文讀外國流浪兒的故事。每當聽的時候，我都聽得津津有味，真好聽啊，每一次我都很想聽兩篇。這也是我的愛好。

楊老師，我打算放暑假后，去靈溪五街我舅舅家玩，我要玩五天。從舅舅家回來，我也想去你家玩，我奶奶家就在你家的那條街上。楊老師，我想對你說，我喜歡跟你學(xué)習，可是快放假了，我就不能天天見到你了。暑假的時候，我會想你和周老師的。楊老師，我還想告訴你，你是我們見過的最溫和的老師。

我的作文就好寫好了，我最想說，我心中的好老師是楊老師，上課時，他很會弄笑話。

那天課間，我有意找他來問：“小唐，你在作文里說，楊老師上課時很會弄笑話，這個‘弄笑話’什么意思呀？”

“就是……就是講笑話啊，你常常邊講邊做動作，像表演一樣，是‘弄’出來的，‘弄’得我們哈哈大笑！”他一說到“弄”字，就加重了語氣。

“嘿，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呀，這樣用詞雖然有些怪，但蠻有趣，楊老師還是第一次碰到，也算是你的獨創(chuàng)啊！那楊老師就不把它改成‘講笑話’了，就‘弄笑話’吧，楊老師喜歡！……還有，你說楊老師是最溫和的老師，溫和在哪里呢？楊老師要是批評起人來，也是很嚴厲的呢！”

他瞇眼含笑，側(cè)仰著頭想，好一會兒也沒說出什么理由來，見我一直等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脖子說：“嘻嘻，楊老師，我……我說不來……”

“哦，楊老師知道了，你大概是隨便說說的，是不是？”我故意激他，“是不是說的是假話，想討楊老師高興呀？”

“沒……沒呢！我就覺得你溫和，是因為……因為你喜歡找我們聊天，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也喜歡找你聊天！”

“哈哈，這個理由楊老師同意，楊老師的確喜歡找你們談天說地，有機會就找每個同學(xué)自由自在地聊天！你說的是真話，楊老師謝謝你的表揚！”

我握了握他的小手，倆人相視而笑……

八

暑假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開學(xué)初的一天，在街上遇見郭小唐奶奶，我問她：“小唐在家里最近眼睛怎么樣？還會那樣眨著嗎？”

“不會，已經(jīng)很久都不會了，”她高興地說，“好像……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了！”

“這樣就好啊，他在學(xué)校也不會了。那他還有吃藥嗎？”

“早沒吃了，楊老師啊，謝謝你對小唐一直的關(guān)心吶……對了，今年他媽媽已經(jīng)回來呆家里自己帶孩子了。她蠻相信你的話，你要是遇見她，多同她說說，不要對小唐的學(xué)習再管得像以前那樣的嚴厲了，萬一，萬一眼睛又出了問題，那就麻煩啰，老是那樣眨呀眨呀，小孩子難受，我們大人也煩心，多不好啊！……”

老人家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又念叨起往事來，“唉，小唐媽媽以前也都不懂，當初小唐讀一年級，剛出現(xiàn)‘眨眼睛’的毛病，就不應(yīng)該給他壓力，更不要罵他才對嘛，可她還死盯著小唐的考試啊分數(shù)啊不放，一見孩子‘眨眼’就叫他別眨別眨，要忍住。越說越?jīng)]用就越罵，越罵眼睛就越眨得厲害了……幸好二年級給你教，孩子語文學(xué)習的壓力少多了。特別是今年，你對她說了幾次問題的原因，說了一些教育的道理后，才好了些哦。加上醫(yī)生說的也和你差不多，她才慢慢改過來呢！”

“是啊，小唐畢竟還很小，在這個年齡段，身心都很稚嫩，假如遭受了某些特別的傷害，很可能就會影響他的成長和將來的生活。這兩年小唐磕磕碰碰地走過來，能有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值得我們大人慶幸呀！當然，也并不是說小唐從此以后半點壓力和挫折都不能碰，而是要盡量避免對他‘拔苗助長’。只有等他再大些，比如到了初中高中，他的閱歷豐富了，心智成熟了，相對來講，才容易承受住小時候不能承受的那些打擊，才更有能力主動地去化解，就算自己無能為力，也能懂得去尋求他人的幫助。”

我的話說得“文縐縐”的，雖然老人家不一定都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是她聽了直點著頭，一臉的信任和感激。我常想，不管郭小唐將來如何，只要他還坐這個班級，我一定會在力所能及的視野里，盡己所能地守護他，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盡可能正常地走過小學(xué)的這一段路程。至于到了初中高中，小唐是否又會遭遇“應(yīng)試教育”的險灘惡浪，我唯有默默地祝福了——祝福那時的他已有足夠的承受力，穿越打擊，到達彼岸。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就在同一天的中午，當我正在辦公室用“上網(wǎng)本”記錄上文時，郭小唐突然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楊老師，楊老師，我們……我們中國也有航空母艦了耶！”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昨天晚上，我是從中央臺的新聞里看到的！”郭小唐雙手比劃著，“航空母艦很大很大，上面掛了好多好多漂亮的旗子！”

“對呀，楊老師也有看到，非常壯觀！你也會去看新聞呀，楊老師欣賞你！”

“是你上學(xué)期就叫我們看的，你說看電視的時候也可以看看新聞。”

“哦，楊老師想起來了，是有這樣說過。”

“楊老師，你每天都會看新聞嗎？

“有空會的。”

“我有時也會看，有些新聞挺好看。”

……

我邊聊邊悄悄地關(guān)了“上網(wǎng)本”，心里卻在暗暗地說：小唐，你以前曾說過讓楊老師寫寫你，此刻楊老師正在寫你呢。只是這篇長文還不適合你現(xiàn)在看，等你長得足夠大了，楊老師一定會把這份“禮物”送給你。不知道那時的你還能不能記得這些事，看了之后又會有怎樣的想法呢……

“楊老師，你在想什么呀？”郭小唐看著我的眼睛問。

“啊，哦……”我回過神來，“楊老師是在想……想你快快長大！”

“不呃，我要長慢一些！嘻嘻……楊老師，如果我長太快了，就要去讀初中，那只能提早離開你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