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年花如雪，今日雪如花

一陣輕柔嬉鬧聲飄過積雪游廊。

“蕊兒，怎能如此調侃藍公子。”

“左一個藍公子，右一個藍公子，我家姑娘想夫婿了？”停頓一下，“不過，過幾個月公子便來接你了，嘿嘿……”

“蕊兒，休得胡鬧。”

“自京城一別已半年，難得金陵城這陣子也下雪，京城定是更冷吧！”

“哎，京城那邊甚是寒冷，蕊兒，等會子咱們去藍亭賞梅，踏雪。”

此時院門口，一個撐著油紙傘的清影，冒雪急促叩著院門，門環發出沉悶的聲響。雪地上一雙足印，院門微開，清影不等招呼，立即同開門的家仆說：

“清曦姑娘在嗎？快，快去通報，有急事！”

“是云公子啊，小心腳下，我這便去。”

上了年紀的家仆引那個名為云公子的進門，隱約瞧見了來人眼中的哀傷，知道是曦姑娘摯友，常來小院坐坐的云洛公子。老家仆小心翼翼穿過院落走上游廊，廊兩側綠植頂著淡淡積雪，干凈潔白甚是好看。轉眼來到一間清冷雅致房門口，扶起擋風的棉絮簾子。

房內一股生著爐子的熱氣襲來，老者對著一個身著碧羅裙襖，身姿婀娜，清瘦出塵的女子說：“曦姑娘，云公子來了，在前廳，看似有急事。”

“馮伯，我這便去，蕊兒。”放下翻了一半的書本，她把一枚類似干花的書簽夾進頁面，眼神示意身邊的侍女。

見到云洛，看著他消瘦下去的雙頰，壓抑的情緒。聽罷他說完的消息，叫曦姑娘的女子半響沒緩過來，如同得了離魂癥般，茫然跌坐到凳子上，仿佛周圍一切與她無關。

云洛垂著淚靜靜待了會，默默踏雪離去。剛出院門，淚便涌了出來，淚涼心更寒，學不了魏晉名士的風度，也只能隨心走了，剛才好不容易忍住淚水，對著那個苦命女子講完藍煜的噩耗。凄冷的街道雪化了些許，若隱若現，少了往日金陵城最繁華街道的熙熙攘攘，只有零星幾家賣字畫的在風中撐著。

藍煜是他的摯友，此時他的心，如同被壓了塊厚石般沉重。往日歷歷在目，飲酒，作詩，清談，不盡歡時直至窗外夜褪去。“藍煜啊藍煜，在你之后我便無知己！”云洛想起自己本一介潦倒書生，若不是遇見藍煜，那寒冷冬季賣字畫就是自己，更別說養活老母親。

隨即又想到清曦，那個玲瓏女子。“你的女子，你應活著自己守護，不應托付給我啊。”

漫天飛雪如花，云洛身影淡化在街道盡頭，不經意中油紙傘滑落，只留一襲虛影在街心，停頓會消失在盡頭。

2. 枝分連理絕塵緣

清淚兩行沿著臉頰無聲垂落，清曦望著屋外白雪如花飛舞，心很難受，發不出聲來。蕊兒捧來飄著裊裊煙霧的熱茶，清曦沒有反應，眼前浮現的只有那張俊美清冷的臉。

曾幾時，和他親密無隙賦詩詞，花前，月下，茶香，墨香，書香縈心海。如今陰陽兩隔淚無聲，枝分連理絕塵緣。

旁邊的侍女蕊兒，看著不禁喉嚨哽咽，垂淚默默。不時看向清曦，想著：孤傲的小姐好不容易遇到像藍公子這般人物，文武雙全，相貌俊朗，怎會隕落了呢？

“蕊兒，我不該回來的。”

“姑娘，不是你的錯，藍公子，他英魂隕落在北國疆土，心卻飛到了小姐身邊。”

“我怎會不知，但花尚未開……”視線呆滯地停頓在窗外蒙蒙飛雪間。

“他難道忘了接我的然諾！我該陪著他的。”

沒一會兒，已無聲成淚人，亂了蕊兒的心。

稍一會，蕊兒說服清曦走回閨房，想著此處院落也是藍公子幫小姐購置的，鬧中取靜，為了小姐能有個清凈又不無聊之所。

蕊兒不無傷心，自從幾年前，跟著清曦在淑香坊，清曦就一直是一個人，沒有家人。蕊兒隱隱聽說，是小姐家道中落被托給了淑香坊，一個吟詩撫琴供人消遣的風流場所。小姐從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否則如此出色的藍公子，怎會對她一見鐘情，而今塵緣絕，她不敢想下去了。

游廊連接廂房和閨房，四周寒風凜冽，蕊兒幫清曦拉上了披肩，雪白的顏色襯得清曦更加蒼白，卻膚如脂。零風吹起的碧色裙襖輕盈靈動，卻少了來時的歡愉。廊間暗香盈盈，點點淡梅在枝頭，不卑不亢傲視院落，偶爾飄進廊內的雪花，飄落臉頰融為淚滴。

清曦提著裙擺步入閨房，小巧別致，斷不似達官貴人府邸般軒俊壯麗，一股暖香從房內襲來，清冷干凈。

“姑娘，這會先歇息吧，晚膳好了我便叫你。”清曦默默點頭：

“辛苦了。”

“不苦， 不苦，蕊兒只是擔心姑娘身子。”

清曦靠在輕柔的被褥上，蕊兒沒有放下紗幔，方便暖氣襲過去。清曦腦海都是往日點滴，都是和他的日日夜夜，不覺淚又涌出眼眶。反復幾次累了，才恍恍惚惚睡去，而夢中定有藍煜的身影。

3. 仰慕已久終得見

兩年前，那個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節，柳生棉如絮飛。清曦伏案寫詩，冰清玉潤，荷衣在暖風中微微輕拂，江南的風吹得景色越發旖旎，春冷消散。此時如果有人從窗外望來，必定被此女子嫻靜嬌花之韻所迷戀。

突然，清曦聽到一陣凌亂腳步聲，細聽似蕊兒，但未見得她如此慌張過。

“蕊兒，何事如此慌張？與你說過，注意儀態！”

“曦姑娘，荀夫人請你過去，而且盡快，聽說有貴客來坊。”

“貴客？荀夫人眼里有錢便就是貴客，稍候。”清曦想著，荀夫人除了貪財對她尚可，但也不至如此急促。

“曦姑娘，來人好像從京城來，據說都是風流瀟灑之士，你仰慕的藍公子也在。”蕊兒調皮地觀察清曦的神情。“你難道，難道不想見見？”

“他？”清曦明顯愣了下，停下的筆觸碰到紙張化了開來，柳眉微皺擱下筆。

挪開青蓮小步，她來到鏡子邊捋了捋發絲，兩彎秀眉顰蹙，一泓清水玲瓏秀目。對鏡看罷，隨即碎步如流云和侍女趕往正廳，蕊兒從旁偷笑。

清曦剛踏進正門，便瞧見幾個氣度不凡的男子端坐著。中間一個氣宇軒昂甚是貴氣，側邊一個端著茶盞俊美清秀，氣質宛如讀書人卻腰間配劍，眉宇間英氣逼人，卻隱隱有股淡淡的哀愁。

心中嘀咕：到底何人是藍煜？那個京城第一才子！

人至，幽香浮動。喝著茶水的藍煜，透過縈繞的煙霧瞧見來人，心動了動，好一個妙人，步履生輝，顧盼生姿，想著此女便是云洛口中名揚江南的才女了？

藍煜雖然妻妾幾個，但是除了正妻是自己喜歡的，其余的妾室無非是為了子嗣。苦于正妻無法生育，想到她的病，藍煜眉宇間皺得更緊了。

清曦瞥到那個佩劍之人，初見她時略顯驚訝，隨即皺眉，她心緊了緊。在荀夫人介紹下，清曦見過了白衣若雪般的藍煜，心聲歡愉，隱隱和心中的影子重疊了起來。自她讀完一眾藍煜的詩詞，為彼此的思想和靈魂契合而驚嘆，真乃相見恨晚。

荀夫人叫撫琴一首，琴至，纖手輕觸，琴聲潺潺如流水，似乎每根弦都撩撥在人心上，余音不散，琴意裊裊回旋。

藍煜不舍眨眼，聽得如癡如醉，末了忘了回神。中間那個貴氣男子訝異地看看他，他趕忙收回心神，眼角含笑。

“清曦姑娘，此等琴聲難得一聽，仿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無聲勝有聲，好！”貴氣之人拍手道。

“小女不才讓各位見笑了。”

隨后的詩詞歌賦，清曦也是樣樣拿手，她平時無心應對，今日傾盡全力。藍煜雖是重情之人但也有愛才之心，惜玉之意。今日碰到如此才情和性情的女子，他恍惚了，此女子氣若幽蘭，才情卓越。

戀戀不舍離開淑香坊。晚間藍煜隨著云洛來了，清曦熟識云洛，江南才子，時常來淑香樓吟詩作對。兩人隨清曦進入雅間，不一會，云洛便注意到藍煜情不自禁流露的情意，和清曦四目以對，自己成了多余之人。

藍煜離去后一個多月，云洛再次登門，帶來卻是藍煜妻子隕落的消息，清曦也知道了那個貴氣之人，便是當今南勛王。自此清曦知曉，藍煜和正氏妻子感情深厚，上次下江南也是官務所迫，實則不忍離開還在病榻的妻子，難怪他眉宇間流露出隱隱哀思。

藍煜妻子凌氏也是聰慧雅致之人，卻得了風寒加之體質不甚好，久而久之臥床不起。清曦可以想象藍煜的傷心，上蒼總是逼迫有情人枝分連理，步入傷心地。

4.欲問柳葉瘦幾分，獨看愁損碧羅裙

藍煜離開已經幾月，和清曦詩信來往頻繁。期間不凡追求仰慕之徒，但凡夫俗子難入清曦眼，雖然她只是一個坊間女子，但出生書香門第的她，自有自己的性情。

自從見了藍煜，她夢中含笑，不時托腮傻笑不自知，真是一見藍煜誤終生啊。數不清的夜晚，清曦對月許愿，仿如藍煜在旁，欲問江梅瘦幾分，但見愁損翠羅裙。白天她無心赴會，推托不了就草草應付，荀夫人薄有微詞。

半年之后一封書信打開在手，熱切的話語：盼清曦姑娘上京赴約。

滿階紅葉醉

曲后心難歸

醉將夜欄臥

情迷秋思處

清曦簡單收拾啟程北上，風塵仆仆幾個月后抵達繁華京城，只為那皎皎君子，澤世明珠藍煜。 一路上她一遍遍吟誦他的詩詞，每一句都是清新悲切，讀之使人動容，讀詩如讀其心，連蕊兒都經不住戲虐：

“姑娘一路灑秋思啊。”

“英雄美人，才子佳人，妙哉妙哉！”

連日的趕路，清曦疲憊不堪，心中卻盼著長相思守，思慕已久終得見，歡愉之情不言于表。

5. 比翼雙飛連理枝

她被安置在京城外一清凈之地，吃喝穿用一應俱全。首次和藍煜獨處的嬌羞，蕊兒看著清曦的變化既高興又為他們的將來擔心，不由自問：藍公子真的會娶小姐嗎？

世俗也許根本不容許，藍公子娶小姐這樣家世的女子，天各一方知心人，心靈的高貴，精神的對等，卻跨不過這紅塵世俗。小姐此前雖說過只愿此生愛過，但長相廝守豈非更好！

數不清的夜晚四目相對，甜蜜依偎，心中除了彼此只有詩詞。每個夜晚對鏡淡妝盼一人，而藍煜有他的迫不得已，清曦往往都是抬頭輕嘆，柳眉隨風皺，低聞小徑馬蹄音，聲至，頰暈緋紅合羞迎。

京城的深秋，零風夾著揚起的塵灰，吹得人心灰蒙蒙的。許久未聞馬蹄音，怎奈男兒胸中有家國，藍煜不時有緊急關務要出塞，清曦也不是一介小女子，心中也自有家國，所以聚少離多。看窗外照進的月光，又是一個不眠夜，剪燭推窗聽風，燈盞忽閃夜入戶，裹緊衣衫心涼人未至，這般寂靜著實讓人心慌慌，也許那時本就錯。

一日期盼成真，許久未至的馬蹄聲尋道而來，已換過便服的藍煜馬未停身先下，看著裙擺吹拂的清曦滿眼溫情，相擁無語情深深。相扶入內，蕊兒備齊酒菜，茶香盈盈，清香裊裊。

酒過幾巡燭花紅，藍煜眼角含笑，托腮凝視清曦，清曦嬌羞垂目：

“公子，你醉了？”

“酒不醉人，是曦兒笑意太醉人。”清曦聽罷，臉上又生動起來，只想留住此刻時光。

隨即低聲說：“母親知道有你，而我不想隱瞞，終有一天，我會迎你回府，等我？”

“那我，暫且先把這些美好裝起來……”

而后幾夜，風打窗雨悄落，咋暖寒意侵人心。藍煜貼身侍衛傳話，藍煜因官務出塞不能赴約，清曦旁敲側擊才打聽到，藍煜每次任務都如履薄冰，一個吟詩賦詞之人，不得已持劍策馬塞外執行刺探任務。此去起碼半月，心中不免惦念擔心。

半月后藍煜至，略黑消瘦，辛苦浮現臉頰，清曦本該有的幽怨全消。夜闌，相偎輕擁窗欄，聽雨落空階，彼此的心跳清晰無比，此生得一人足矣。

他給不了她全身心，因他府中已有妻妾，雖然凌氏隕落有段日子，正氏位置還空著，但也斷不可能是清曦。清曦分明也感覺到了，藍煜每日清晨離去時背影的孤寂，深秋是不是容易染上愁思，而她來了數月卻還沒有迎她回府的意思。

東去春來，柳枝抽出了嫩芽，似乎又燃起了希望。院落中飛花如雪，她是他的妾，嚴格上說比妾還不如，怎奈不平等的是這社會，幸好愛是對等的。院落中那顆千年的花樹，仿佛一夜之間花開滿園，花樹下隱約一雙人。

多少個夜晚，她蹙眉從夢中驚醒。外面一彎朧月，靜怡的房間 ，夜已深燈未滅，只能夢中與他日夜廝守，何等的幽怨和惆悵，多少次屏息只聽到夜的深。

第二天滿園花落盡，片片飛舞相思葉，消散風中，未到春時，已殘紅遍地。

6.淚濕衣襟話別離，如雪飛花人香消

清曦自有她的驕傲，在藍煜母親幾次清淡的話語中，她聽出了藍煜的無奈，動搖了待在京城的決心。藍煜的婚姻涉及到當今天子的御賜，從她母親口中得知，他的家族非平常的官宦之家，和天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正如：

一片芳心千萬緒

人間沒個安排處

藍煜為了迎娶清曦努力至今，卻尚未有大的進展。看著日漸消瘦的藍煜，清曦打算回江南暫住，一年不到的光陰，她在歡愉中嘗盡了孤寂。

終離別，縱有千言萬語終化成一句“一路順風”，他萬般不舍唯有放手。

“待到春暖花如雪，我便去接你！”

“那我暫且把記憶帶回去，待到窗外飛花時，我便灑了，再入新的。”

心緒萬千，紅淚濕衣襟，強顏歡笑話離別，怎奈一別不知何日重相聚，卻不料陰陽相隔終不見。

她走后，藍煜獨飲孤寂，臨走叫清曦帶給云洛一封信和一個包裹，后來她才得知是幫她尋一清靜之所，他還是一直想著她的。

清曦傍晚醒來，拭去眼角淚痕，眼前往事歷歷在目，心中喃喃低語：“你，你怎能帶走我們曾經的記憶，卻不把新的給我！”瞬間記憶滴滴化為傷心淚，此心已封，如何裝下他人，此后形同枯槁！

清曦日漸消瘦，每個清晨醒來，眼角隱隱留著干涸的淚痕，夢中的淚清晨前已流干。如果說黛玉是株草，那她清曦估計如雪似花瓣，飄落枝頭隨泥枯。

連日的嚴寒和飯量減少，清曦身形薄如花瓣，枯萎的花瓣。整日捧著藍煜詩詞凝視，不時會抓著蕊兒突然問：“他來了吧？我聽到他的馬蹄聲了！”

蕊兒看著她只能偷偷落淚，一個多月后清曦已經無法進食，腦海中回蕩著京城街道上的馬蹄音。

“蕊，蕊兒，他來了，快，快去開門！”

“曦姑娘……”泣不成聲。

……

終于，在一個飛花如雪之日，相思成疾的清曦閉上了秀目，眼角似乎含笑，找尋到了她心中的身影。

夢中，藍煜仿如從落花中走來，花落一身，清瘦俊美依舊，眼角生花，張開雙臂正迎向清曦！

完

隨風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