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上下班的高峰期,381路公交車總是擠滿了人,但有個人很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是一位盲人,每次坐靠窗的那個位子,旁邊放著一袋新鮮的蔬菜,一個人不言不語,面容安詳平靜,我們同一個地點下車。
后來才知道,我們是鄰居。
再后來,我不僅成了他的客戶,還成了朋友。
這個盲人叫劉富良,留一頭短短的板寸,干凈利索,面容清癯,神情堅毅,眼睛深陷,模糊不清,鄰居們都稱呼他劉老師。
劉老師樂觀開朗,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的抱怨和不平,左鄰右舍都樂意停下來和他閑聊幾句,幫他帶到家門口。
聽劉富良自己說起,他小時候和大家一樣,有一雙正常的眼睛,十多歲的時候開拖拉機運貨,路上遇到事故,鐵絲無情的扎進了他的雙眼,鮮血順著他的脖子直流,從此世界一片灰蒙蒙,黯淡無光,幾次手術仍然沒有挽回他的光明。
失明后,劉富良的生活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被工廠辭去了維修工作,靠轉賣廢品維持生計,結果被人坑騙的身無分文,新婚燕爾的妻子離他而去,日子沒過兩天就勞燕分飛,劉富良心灰意冷悲痛欲絕,但是這樣的厄運并沒有把他打到,并沒有甘于落魄沮喪的生活。
2013年冬天,他背井離鄉,一個人來到北京郊區打工。經朋友介紹,開始學習了新的技能,為小區以及周邊的居民提供服務,不到兩年的時間,在周邊范圍小有影響,生意風生水起,日子也逐漸有了起色。
第一次到他的店里去,我很吃驚。
為了方便進出,他選擇了離小區門口最近的一棟樓,店面就在一層,牌匾醒目而又簡單,一進門干凈簡潔的擺設,讓人無法察覺是一位盲人的布置。
他的店里所有物品都擺放有序。大廳的地面沒有一點垃圾,墻上掛著報時鐘表和人體穴位圖,電視機里播放著中國好聲音,陽臺上擺放著他養的朝天辣椒和迷你番茄…處處都彌漫著濃濃的生活氣息,讓人一進門就感覺心情放松。
在衛生間角落里,放著一個白色大桶,桶里放滿了洗衣機用過的中水,是用來沖洗馬桶的。垃圾桶乖乖的立在馬桶旁邊,沒有一張紙被遺漏在外面。洗衣機上的洗衣液、消毒液、柔順劑,洗手液…樣樣俱全,擺放整齊,不知道他平時是怎么辨認的…
“劉老師,你每天坐公交去哪里呀?”我一邊等待一邊和他閑聊。
“早上去公園,下午去菜市場,每周去市里學習新課,參加一周一次的專業培訓?!?/p>
“您每周都要去培訓呀?”
“現在各行各業都發展太快,不學習就是落后,我只有笨鳥先飛,才能與時俱進嘛?!?/p>
我心底里開始暗暗贊賞眼前這位盲人。
“真厲害,你每天都去菜市場???”
“是啊,順便鍛煉身體。你知道嗎?小西湖附近的菜市場更便宜,而且菜品新鮮,有個老板很實在,每次我都去他家買?!?/p>
“小西湖啊,你每天跑那么遠去買菜?”
“也不遠啊,不過就換乘兩次,路我已經記在心里啦!”
“鄰居們都是在樓下的小娟蔬菜店買,你怎么不去她家呢?多方便,免得你那么辛苦?!?/p>
“小娟家雖然近,大家都知道她太過精明,每次給我的菜都是壞的沒人要的,欺騙我是個瞎子??墒俏已巯剐牟幌?,人心什么樣我心里明鏡一樣,你看吧,她不會做太久的?!?/p>
果然,沒過兩個月,小娟蔬菜店已經轉租。
有時候,盲人比有眼睛的人看得要透,他們眼盲心不盲。
結賬的時候,我主動讓他給我辦了卡,劉老師很開心,馬上打開電腦,熟練的錄入我的個人信息和卡號。
我發現,電腦顯示屏是黑的,沒有任何信息,唯獨主機運轉著。
“我讓朋友幫忙,在電腦里安裝了盲人讀屏軟件和語音工具,這樣我就可以熟練地使用電腦和辦理流程。”
“喔,真是與時俱進?!?/p>
只見劉老師側著耳朵聚精會神的聽著語音提示,慢悠悠的敲打著鍵盤,在他的示意下,我敲入了手機號,他把會員卡遞給了我。
他操作的如此輕車熟路,不需要任何人幫助,更令我刮目相看。
劉富良說:“沒有了眼睛,可我還有一雙手、兩條腿...還可以想盡一切辦法養活自己,活著還有自尊。”
不像其他的盲人,因為失明而不敢祈求一些命中不敢有的東西,不敢想太多“有眼睛”的世界,在劉富良的世界里,有他自己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里有縷縷的陽光。
記得有一次,在他的店里,我看到地上趴著個掃地機器人??,驚訝的問他:“劉老師與時俱進啊,新買了掃地機器人?好用嗎?”
劉老師說:“挺好用的,能幫我打掃衛生,不過這個是我得的獎品?!?/p>
我很納悶:“您參加的什么比賽?。俊?/p>
“噢,就是殘疾人歌唱比賽,通過輪輪選拔篩選,最后得了第一名??,就是這個機器人?!彼_心的說著,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神情。
原來劉老師的生活里,不止是推拿,還有唱歌,下棋,養花,逛公園…打心底里我又對他佩服有加。
去年年底,我們有一次到他的店,按門鈴店里沒人應,打電話也沒人接,可能是回老家了吧?我們這樣猜想著。
第二天我們又去了。
他說:“我去大觀園看廟會了?!?/p>
“去大觀園逛廟會了?”我以為聽錯了。
“是呀,人可多了,累的我喘不過氣…”
“怎么樣?廟會熱鬧嗎”。
劉老師很肯定地說,“沒有我們老家的熱鬧,以前我看過,每年都喜歡看舞獅子,北京沒有呢。”
聽一個盲人連連響亮地說出“看”這個詞,叫人頓生悲涼,也覺出一些滑稽。
“您不是看不見嗎?怎么逛廟會呀?”
他說,“別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來一點不比別人少啊?!?/b>
那一瞬,我凜然一驚,劉富良這個人真是不簡單。世上有很多東西,我們看了如同未看,而這個盲人,他的世界里一樣兒也不少。
“劉老師,除了看舞獅子,您現在有什么特別想完成的心愿嗎?”
“其實我特別想下盤真正的象棋。小時候在老家特別喜歡圍著大人看他們下象棋,但失明后就放棄了,只能在電腦上聽著聲音摸索著跟電腦對弈。”
“還有一個心愿就是,我想有一天,如果我不在了,可以把自己的器官捐獻給需要的人,雖然眼睛不好了,但是五臟六腑都是好好的,還可以用…”
頓時,我在這個盲人面前顯得那么渺小卑微。
突然想起東野圭吾《白夜行》里寫的一段話:“我的天空沒有太陽,總是黑暗,但是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這對我來已經足夠了…”
國慶節過后,北京連續下了兩天的小雨,坐在381公交車上我直打哆嗦。
無意中望了一眼靠窗的位置,坐著的正是劉富良,不同的是,他身邊多了一位半盲的女人,兩個人有說有笑,女人時而掃一眼外面的車站牌,兩個人旁邊放著一袋蔬菜和雞蛋,幸福寫滿了兩張臉。
下車的時候,女人雙手攙扶著劉富良,緩慢的走進了小區,小區門口掛著的一對紅燈籠,微微的發出紅光,兩個盲人的背影在紅光下顯得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