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中國近代最負盛名的一部詞話著作,是一部評詞的論集,其主要的觀點就是用“意境說”來衡量詩詞之高下。他在《人間詞乙稿序》里就很明確的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
王國維的意境說,不僅表現在文藝觀上,還擴大到他的治學態度,以及整個人生觀和與對世界的觀照上。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 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
這里他提到了幾個根本的問題,第一就是人心內外的關系。文藝作品中的“意”是用于表達自己的內心,抓住情思,而從這個意,外化出來的境,就是主要為了同別人起共鳴,即“感人”。所以意境都是要有的,是要統一于詩文當中的,而這統一的手法有高有低,就決定了上乘作品與一般作品的區別。上乘的作品追求渾然天成,不著痕跡,合二為一。這個就是王國維的主要的評價標準。第二是文學的 本質的問題,王國維認為,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在于是出于一己之意,而感動外界的,只要缺其一個,就不是文學了。縱觀他整個文學思想體系,可以感覺到,前者是更為本質的,因為王國維是一個很純粹的學人,他對于文學有一種本體意義上的定位,反對社會功利性,政治性。這跟后來五四的個人主義有一定相似的地方。而感人只可以說是它的效果,不能起著一個根本上的定位。
這里他又依據意與境的根本關系,物與我以及創造意境的不同方法出發,將意境區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王國維將這兩種寫法對立起來,是有一定的深刻的見識的,但我覺得,所謂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也只是相對意義上的,因為從根本上講,所有的文藝都是有我的,是人化的一種東西。有無之間的差別,可以用一句更明了的話來說,就是所展現的境是與意的色調一致,就是有我之境;不一致,或者不能明顯的感覺出來,就成了無我之境。
王國維在此,并無說哪個好哪個不好,只是將其簡單的羅列開來。但只要看他在全書中所表現的觀點,就知道他是更為欣賞無我之境的。因為相比于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更加自然、和諧,更加渾然天成,更加不留痕跡,這是意境的高度融合。而有我之境相比之下就顯得有點刻意。如果說無我之境是將人與境拉開一段距離,人透過這一段距離來觀境,那么有我之境的人就是貼近了看景,有時甚至會進入境化成境的一部分。這是一種距離的、清淡的、可回味的美感。所以王國維說:
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非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這句話就很明顯的認為無我之境是很難寫并且是很具有審美價值的。基于此種認識,王國維便有了造境和寫實兩派的區分: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以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這就很像今天所說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了。但王國維不會在這個結論上止步,他不滿意,他要得出一個能夠解釋所有的結論,所以這里又回到他那個意境說上面去。他基于意境說,不贊成把這兩點完全對立起來,而將其統一到意境這個大的評價標準上去,認為不管什么派,都是來源于自然與人生的,都必須以“意境為上”。王國維的整個文藝思想體系,都是離不開這個意境說的,也就是他是主張詩詞乃至整個文學創作中無不人化的風景。他是主張人為文學之本的,而以情思注入文藝,才是美的。人與外界的的統一和對話形式,也全在于人的思想情感,與世界統一的程度,而這統一的技巧的好壞,就關乎意境的好壞了。
而王國維的意境,從人間詞話里評詞的觀點看來,主要是表現在四方面,也可以說這四方面做好了,也就是有好的意境了。
第一,就是他所謂的“隔與不隔”,這個隔與不隔,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文辭貼不貼切,自不自然。王國維論此,是舉了一連串例子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其實也就是一個自然寫來,與人的日常感受最為貼近的,最不經過理性分析的,不經過思考的詩詞,就大抵不隔了。
第二,他將氣象、神韻等詞拈出來,來說明意境好的詞所應有的東西,氣象這個詞,本身即含有氣勢酣暢的意思,或博大或雄渾,絕不是纖柔的,含蓄的,蘊藉的。王國維論氣象,舉了李白的例子,“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就是這樣的流暢自然,不加雕飾。王國維以為,這樣的是算得上意境好的。其實這種流暢,本無不隔,所以與上論中的隔與不隔之說,內在精神是相通的。
第三點就是真。這個真就是真誠,是說詩人創作,必須以真性情來寫作,只有真,才能自然,也才能不隔。“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以上的不隔、氣象,歸于心理層面,都在于真,赤子之心。可以說,這是很深刻的一個見解了。
第四點就是淡。這里是淳樸真摯。當我們讀到一首詩或詞,讀到潸然淚下的時候,體會著那種令人回味的傷感。而詩詞的語言是那么尋常,沒有什么華麗的詞匯,也就是剛說的第二點中提到的。就拿人間詞話中王國維評價納蘭性德: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詞在宋以后,可謂詞壇上一顆最耀眼的星星,詞風獨樹一幟。納蘭詞中有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木蘭花令 擬古決絕詞》還有幾句:。當時只道是尋常。(選自《浣溪沙》)而80后女作家安意如也以這兩句詩來命名她的書名。這兩句看似平常,讀后令人動容。納蘭詞風清麗婉約,格高韻遠,所以很多年輕人很喜歡。
這就是他為人的態度了。縱觀王國維的意境理論,會知道這是純學者式的言說,它摒棄了世俗所重視的一個東西,就是善惡倫常,這是王國維接受西方美學的結果,也是他的“文學無用論”,即文學是超功利超政治的的體現。美是獨立于世俗善惡,道德倫常的存在,美是由于真,而非由于善。
王國維的論詞方法,還是沿襲傳統的印象批評,但還是注入了新的美學觀念,是將美更加獨立出來的,他的理論是很感性的理論,雖然他本人也對西方的抽象思維大加嘆服,最終還是采用了傳統文人的言說方式,西方理論也并未給他以精神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