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唐恕,奇跡販賣店的主人。
這是一個世代相傳的小店,我父親告訴我已經延續了數不清的時光。
我雖然身在地球,但不算是地球人。聽父親說宇宙中有一個種族是星空流浪者,他們終其一生都在宇宙中漂泊,我覺得我們和他們差不多,只不過我們流浪在地球。
前幾天我還看到有一道光墜落到了亞洲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某架失事的飛船。
說是小店,其實不存在實體,我們出售的唯一商品,就是奇跡。
在我們四處漂泊的過程中,如果聽到有人祈禱出現奇跡,并且愿意用相稱的代價來換的話,我們就會讓奇跡降臨,扭轉絕望的局面。
我們曾在大洪水年代拯救了一船的動物,在蒙古高原豎起了萬里高墻,在亞得里亞海掀起滔天巨浪阻攔了東進的威尼斯艦隊,在哈德遜灣托住了一架迫降的滿載百人的飛機。
但是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不在場,那就無能為力了,如果有造物主存在,他可能也不會允許我們賣太多的“奇跡”吧。
我們換來的代價,會轉換成供我們行走世界的能量,上天下海平躺在沙漠,我們沒有太多的生理需要,感到累了去賣奇跡就可以了。
但我們有一個準則,不販賣與情感有關的奇跡,據說是祖師爺定下來的。
父親說每個星球都有奇跡販賣者,但在地球上只有我們一家人。
此刻我坐在喜馬拉雅山之巔晃悠著雙腿,望著穿過云層的陽光,旗云飄蕩,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我看到山下有螞蟻般的小點,那是登山隊在努力攀登。
真不理解人類是怎么想的,我已經爬遍了地球所有的高山,卻沒體驗到他們說的“征服感?!?/p>
像我這樣的人,想得到滿足感恐怕是件很難的事情吧。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今天應該不會有雪崩什么的,在這兒沒生意做,我還是去太平洋看看吧,感覺那邊有刮大風。
2.
爸媽說去太平洋的某個海溝度蜜月,已經去了五十年了。
真不知道他們貓在里邊在干嗎。
我信步走在太平洋的水面,浪高4米,風速適中,我索性敞開衣服沖起浪來,在無人的太平洋中心翩翩起舞。
這時水面上突然劃開了一道波紋,緊接著有個巨大的身軀浮了上來,水花四濺,把我嚇了一跳。
原來是只巨鯨,眼睛里炯炯的透著好奇。
我定了定神,開始用意念跟它溝通。作為奇跡販賣店的主人,有時也做做動物的生意。老爸說3億年前沒做那筆恐龍的大單他現在有些后悔。
“你好啊,我是唐恕,奇跡販賣店的少東家。”
巨鯨眨眨眼,噴出了一道水柱,我感到它的歡喜,緊接著它說話了:
“你好,我是藍背?!?/p>
“最近海里怎么樣?”我跳到它的背上躺下來,舒服地調整著姿勢。鯨是很有智慧的生物,跟它聊聊也不錯。
藍背緩慢地游動著。“還不錯,就是我感覺背部有點癢,可能幾百公里外有一場颶風?!?/p>
“那是我在撓你的癢癢?!?/p>
“討厭!”它突然翻過身來把我掀進了海里,我看到它的鰭上系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你是母的啊?”
“滾!”藍背撇下我游走了。
“哎別走啊,”我嘻嘻笑著說:“載我去東太平洋看看怎么樣?”
說完不等她同意,我就跳到了她的背上,緊緊抱住了她的鰭,她顫抖了一下,不過這次沒有把我甩下去。
“沖??!四驅沖鋒!”我威風凜凜地喊道。
“那是什么?”藍背問我。
“呃...我偷看的地球小孩的動漫啦,這不重要!”
藍背漸漸加速,在太平洋披波斬浪,天空的海鷗有時會鳴叫著和她打招呼,看起來她是一頭很受歡迎的鯨。
晚上她會停下來休息,我就在她的背上休憩,仰頭看著太平洋滿天的繁星,給她唱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
這時候她眼睛亮晶晶的,但是很安靜,都忘了潛入水中換氣。
有時她也會給我講她去過的地方,西伯利亞的雪景,地中海的天晴,高空盤旋的飛鷹,緊貼肚皮的藻荇,和那些魚蝦時刻在身側的穿行。
腥咸的海風從未如此溫柔。
3.
我們到達東太平洋的時候,天空如墨般漆黑,幾十米高的巨浪正在形成,巨大的龍卷夾雜著水霧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澆得我一個激靈。
“你能行嗎?”藍背問我。
“行!”我嘴硬,“極端天氣容易有活,半個月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藍背白了我一眼,原來鯨魚的擬人化表情和人完全一樣?!拔铱茨銉龅陌l抖了耶?!?/p>
“哪有!”我哆哆嗦嗦地脫掉外套,試圖裝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我聽到藍背嘴里嘟囔著什么,逞強的死小孩什么的,可是我都五千歲了啊!雖然在我們一族的概念里確實是小孩就是了。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艘游輪,在暴風中漸漸傾斜,我們看到甲板上已經有人滑入了水面,而船上的救生艇明顯不夠。
我看到有水手悄悄坐進救生艇,看到老人被恐慌的人群推倒,看到小孩被舉起來優先放進救生艇,在任何災難時刻都有人性的黑暗與閃光,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我側耳傾聽,船上此刻有498個人在祈禱風暴平息,和我心里預期的還是有很大落差的,但是有時候,有些生意,賠本也要做是吧?
我從藍背身上下來,漸漸浮在空中,閉眼合掌,隨即睜開雙眼,雙手慢慢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
浪頭漸漸被我壓了下來,風暴有減小的趨勢,一縷陽光從云層中射出,船上傳來了歡呼聲。
我疲憊地落下來,數了數落袋為安的代價,勉勉強強回本吧。
藍背看我的表情很溫柔。“你們商人不都是逐利的么?”
我撓撓頭,“其實我們店一直在干賠本生意,但是碰上了能救就救,我爸說的?!?br>
4.
同行的日子終要結束,我要去別的地方看看有沒有生意,走的那天藍背為我噴了一道長長的水柱,邀請我再來玩,然后在我轉身的時候用很輕的聲音地說了一句:
“你說,動物化人算不算奇跡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是裝作沒有聽見,滑行在海面上的時候我聽見了藍背低沉的鳴叫聲。
沒有人教過我,面對女孩子該怎么做,我只是覺得臉有些發熱,加速逃離了那里。
等坐在北歐的峽灣時,我突然有點想念和藍背一起在太平洋遨游的日子。
5.
接下來的日子我仍然在各地漫游,不過似乎沒有了之前輕松的心情。我開始穿行在漫天風雪的南極高原,哼著從藍背那里學來的歌。
南極怎么可能有生意呢,斯科特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年我們救了阿蒙森,沒有救斯科特。
那段時間的朝朝暮暮在我看來都是晃晃悠悠的,我學會了抽地球人的煙,學會了在極光滿天下獨自飲酒,我身上某處發生了變化,心的一部分留在了某個角落。
我為地球上每一處巨大的區域都編了一句歌詞,走到哪里就唱到那里。
第一句唱亞洲,長河入海巨山聳立,五千里海岸線像一道弓;
第二句唱非洲,地球之疤深深撕裂,草原雨季千年來了又去;
第三句唱美洲,雨林深深金塔沉默,無人西部盡顯蒼涼本色;
第四句唱澳洲,絢麗堡礁肆意生長,太平之水年復一年拍打;
第五句唱歐洲,諸神議事山巔蒼蒼,霧鎖英倫寒流狂奔曠野;
....
我反復唱著,唱到嗓子都嘶啞。
突然厭倦了孤單的漂泊。
6.
有一天我來到了中國。
一個男孩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發呆,眉頭緊鎖,我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走過去沖他揮了揮手:“嗨,你還好嗎?”
那孩子從沉思中醒來,看到我:“呃,不太好?!?br>
“那,”我坐下來,翹著二郎腿?!拔沂瞧孥E販賣店的店主,你家有誰得了絕癥?老爹欠款?下崗分流?我都可以幫你handle,前提是你要許足夠強的愿?!?br>
那個男孩沒有吃驚的樣子,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你們族?!?br>
“哎?”這回輪到我吃驚了,“你是?”
“我是星空流浪者,剛墜落到地球上不久,什么特殊本領都沒有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宇宙間的稀少種族越來越少了,我們也不容易,更何況他是在中國,建國以后不許動物成精的國家,想必日子更加難過。
“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彼哪樣悬c紅?!暗窃谖液退嘤龅哪敲炊啻沃?,我都沒有親口說一次我愛她。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br>
我站起身,遺憾地搖搖頭:“對不起,關于感情的生意我們不做?!?br>
“但是,在歷史長河里,我既然每次都和她相遇,說明我們是有緣分的!我也不要求別的,只希望你給我傳一個口信!”他有點焦急,眼神里帶著祈求。
看我還在沉吟,他接著說:“接下來的人生,我把人品交給你百分之五十,可以了吧?”
我吃了一驚。人品這東西說來玄妙,卻是人運氣的依仗,很少有人愿意出賣自己的人品,這哥們也是下了血本。
“你難道沒有喜歡一個人但是沒來得及珍惜的遺憾么?”
“我...懂你的意思了?!弊詈笠痪湓捴刂負糁辛宋业男?,我點點頭,“你想說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說:
“如果有來世,我在2017年的人大等你?!?br>
7.
看著我把時間信封貼上郵票揮灑進了風中,他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我有點落寞地轉身,突然很羨慕他。
他在背后叫住了我:“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太平洋看看?!?br>
8.
再次來到太平洋,海面依然平靜,我卻找不到藍背的身影。
我呼喚了很久,期待她浮出水面和我嬉戲,想給她講我走過山川湖海的故事,她卻一直沒有出現。
我有些疲憊地落在海面上,低頭看向水中嬉戲的魚蝦和海藻,卻發現里面有我很熟悉的氣息。
我一個猛子扎入海底,在下潛的過程中看到更多的貝類和無脊椎生物,到最后我看到了她——
粉紅的蝴蝶結還在,只是巨大的身軀落在那里,眼睛緊閉。
我游向她,胸口有巨大的窒息感,不是因為水壓。
無數微生物在她的身體安了家。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個故事,當鯨魚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體會最終沉入海底。這個過程叫做鯨落,鯨魚的尸體可以供養著整套生命系統,這是它留給大海最后的溫柔。
這里是我和她初次見面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次離別后她是不是一直徘徊在這里等候。
鼻子發酸,我終于知道魚在水中哭泣的感覺了,只是看不到眼淚。
如果,如果早一點回到這里。
我想起那個故作瀟灑的轉身,和她那聲聲的低鳴,發了瘋似地向海面游去。
我要去找我的父親母親,和他們做一個交易。
哪怕代價是我的生命。
我是奇跡販賣店的主人,我走遍世界為別人帶去欣喜和希望,
卻忘了給自己留一點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