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不勞
北方四月的陰冷勾的人煩悶,刮不完的沙塵暴,太陽躲躲閃閃,楊樹枝條上的芽苞黏膩膩。才蛋不喜歡這段春的前奏,忸怩、欲言又止,七年級孩子們少不經事,自然不分個什么冬夏春秋,哪怕風大、雪大,比不上玩心大,逆著風,灰頭土臉,渾身污垢油亮。才蛋任著孩子們瘋跑,管他臉蛋是不是粗糙皸裂,頭發里有沒有沙子,他愛學生,愛他們就給他們認可的自由,哪里分臟凈,跑了這么多年不也活得健康嘛。怎奈這般歡樂的鏡頭卻被數學老師葛玲捕捉并放在某論壇,還配了地址,點擊率還很不錯,就是評論出人意料,網友感嘆孩子們貧苦、感嘆農村落后,在外界人的眼里這里還沒解放,才蛋對葛玲的行為不滿,但也不好發作,才蛋不想讓任何人給他的孩子們貼上“可憐”的標簽,有的標簽一旦沾惹那就是精神上的癌。李舒瑤也認同才蛋的想法撫摸著隆起的肚子說:要是平時我們自己也抱怨這不好那不好,但是一旦外人認為我們不好,那是絕對的抵觸,倒也不是為了遮羞,只是這個“不好”的層次不一樣,我們需要的是教育資源的合理配置,又不是憐憫的目光。才蛋欣賞這位眼界寬廣的教師,倆人又聊了一些關于農村教育的現狀,透過辦公室的窗子,孩子們在沙塵中跑的滿身土腥氣,咧著嘴笑,有個滿頭冒汗的孩子竟然脫了棉襖,李舒瑤趕緊跑出去指著那個孩子的鼻子說:你給我穿上,孩子紅著臉套上了棉襖,李舒瑤又輕輕踢了一腳,那孩子笑著跑去繼續游戲,星星點點的新綠躲在墻角瑟瑟發抖。
要說世界上真有愛心的人,一大包、一大包的衣服鞋子從天南海北郵寄而來,皮衣皮褲、漏胸的裙子、露腰的褲子、細跟的女士漆皮鞋,花花綠綠的堆滿了小倉庫,孩子們皺著眉頭沒人愿意要,他們的衣服就是臟了點但是起碼合身、舒服,再說這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強,誰愿意要別人穿過的衣服,倒是校長老婆不嫌棄,挑選了幾件,圓圓的肚皮把一件土黃色的腈綸開衫,撐得緊繃繃,活脫一個土肥圓。校長趙剛看到了輿論宣傳有文章可以做,私下里又讓葛玲拍了一些照片,簡陋的教室、荒涼的校園、宿舍大火炕,放在了論壇,在城里人看來這學校窮的是合情合理,極大地激發了他們的悲天憫人之情。第一批到來的是某某慈善基金會的,每個人穿著顏色鮮艷的沖鋒衣風塵仆仆,校長拉著人家的手一副受窮的模樣,讓才蛋越發的鄙視。沖鋒衣們帶來了花花綠綠的書包、鉛筆盒,掛著單反到處拍荒涼,他們要證明到來的意義,否則會失望,要說這幾間瓦房倒也爭氣,鐵皮爐子把檁子熏的黢黑、幾間倉庫坍塌、最后他們鄒著眉,眼里含著淚,心滿意足的走了。趙剛把這批書包、鉛筆盒,堆放在校長室里屋的小床上,打算下次開運動會作為獎品,這樣一來買獎品的經費就可以中飽私囊。
沖鋒衣們的到訪對孩子們的影響不大,瘋著、跑著,天氣就暖了,漫山遍野的新綠,人的心情也襯的歡喜,這日恰逢周末,李舒瑤沒回家,于是三人小組又來了一次聚會,李舒瑤提議上山挖薺菜,回來貼餅子,才蛋跟郭飛考慮到李舒瑤情況特殊開始是拒絕的,但是架不住李舒瑤軟磨硬泡,再三保證,于是三人最終呼吸到了田野里的清新。受驚的野兔子跳躍過漫山遍野的野菜,才蛋好久沒有感覺到如此自由自在,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竟然情不自禁唱起來,韻律全無,逗得李舒瑤跟郭飛哈哈大笑。李舒瑤不能彎腰于是就拎著筐指揮這倆男老師,哪一叢的薺菜新鮮,哪一種野菜不能吃,順手把那些老的直接擇出了筐,才蛋哭腔說道:好不容易挖的干嘛丟了?于是趁著李舒瑤不注意又偷偷塞回去,李舒瑤不厭其煩的往外丟。這薺菜的齒葉嫩綠,葉背上面還有一層細細的小絨毛,看著甚是喜人,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就已經挖了一大筐,三個人心滿意足,李舒瑤勒緊嗓子說:鑒于郭飛跟才蛋同志挖薺菜有功,特授予薺菜勞模稱號,最后三人哈哈大笑。這廣闊天地帶給人心靈的富足那是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樂趣不分貴賤,一視同仁,在城里的劇院看歌劇,在農村的田野挖薺菜,誰也不比誰高尚,也誰也不必憐憫誰。
這些日子校長趙剛倒是忙著 “積極宣傳”大廟初中。于是隔三差五的就來一批人搞扶貧,才蛋對其中幾個組織印象深刻,其中一個是大學生支教組織,學生們配合著這一群孩子氣的大學生玩老鷹捉小雞,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法子,校長允許他們上課,毫無系統,雜七雜八的亂教,情愛的歌倒是教了四五首,他們鼓勵學生好好學習,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說的義正言辭,說的優越感十足,最后感動了自己竟然潸然。才蛋老師不這樣認為,他認為過于功利性的教育是失敗的,好好學習固然沒有錯,至于這種靈魂上的逃離家鄉那就是從根上的自我背叛,承認自己從根上就不能企及城里孩子的高度,這種自卑的出走是扎在靈魂上的硬刺,一生隱隱作痛,不能痊愈,大山是需要我們回饋的,即使我們的能力達不到,但大山給予的滋養也會受用一生,而不是唯恐避之。這群大學生足足待了一周,期間有個男生聽說了才蛋是碩士畢業,想要采訪他,回去會編輯到成果匯報中去感動人,才蛋婉言拒絕了,因為他不想當榜樣,也沒有資格去號召任何人去所謂奉獻,在才蛋心中一切華麗的包裝都不如跟教會一個孩子積極向上有價值。
愛心人士繼續造訪著,帶來了形形色色的現代時尚,大部分倒還中規中矩,但是確實有些不像話,有的直接進教室把錢分發給孩子,發給誰全憑他們個人意愿,他們用眼睛去考衡著哪個小孩更貧困,得到錢的孩子戰戰兢兢的把錢揣進口袋,時常摸一下,雖然已經是2013年但是鄉村孩子畢竟也不經常自己拿幾張百元的大鈔,沒得到錢的孩子開始學會了嫉妒,自發覺得看不起得到錢的孩子,總之錢打破了他們的內心平衡,才蛋不怪他的學生們,畢竟人之常情。這也讓才蛋想起自己在小學一年級那會,他們班級跟二年級聯誼慶祝新年,每人交了二塊錢當經費,老師買了一堆糖果、柑橘,恰好二年級那位班主任是才蛋的姑姥姥的小姑子,平時沾親帶故的,才蛋覺得有熟人在需要好表現,不能貪吃,于是每當二年級老師分發新一輪糖的時候,才蛋都故意做吃東西的嘴型,所以那位老師也沒多給才蛋一塊,其實,第一塊糖早就吃沒了,他只是不想讓人家覺得自己貪吃,平時家里買不起這般滋味,小小年紀就懂得克制和自尊,但是走在放學的路上鄰居伙伴告訴才蛋,他吃了三塊糖。才蛋驚呼,為什么?鄰居伙伴說,每次老師分發糖果,他都停下咀嚼糖果的嘴,假裝吃得快,沒了,老師自然多分發了一些,他想把二塊錢吃回來,才蛋覺得不平衡,一路上都沉默。
后來上了初中也是在農村,那個時候國家也有貧困補助,除去孤寡,鄉下人的日子都差不多,但是老師分發補助的時候總是有偏有向,拿了錢的學生家里明明不窮,很多人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老師,但只是私下議論,終于一位家長忍不住了,裹著泥腿子走了三十里的山路找到老師,直截了當的問:這補助要是輪也該輪到我們了吧,有些事情也得要公道啊,那家長說完頭也沒回的就走了。老師氣得臉發青跑到教室點名道姓的抱怨那位家長如何傷害了她的一片心,她是如何公道,但是下個學期果真有那個女同學的補助。那女同學私下指點才蛋,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從那以后才蛋覺得自己年幼時守著的那份自尊小堤已經被現實的洪流卷進旋渦。
一次偶然,才蛋跟李舒瑤談到這件事,她竟然也有過類似經歷,李舒瑤說:有些時候貧困會成為人的資本,于是李舒瑤抻過一把凳子跟才蛋分享了她大學里評助學金的故事,那時候李舒瑤宿舍有一個北方女生,每次評助學金都能提供很厚的材料,理所應當地每年拿著助學金,偶然一次李舒瑤知道了該女生家里竟然有兩輛汽車,從那開始李舒瑤竟然也想拿一次助學金,能拿助學金不代表真正的貧困,而是說明能力強,能占有更多的資源,但是家里真的沒那般困難,東拼西湊也湊不幾張證明材料,無奈只能放棄,大四那年李舒瑤的母親病了,她第一念頭竟然是終于有病歷了,這樣可以評助學金了。時隔多年她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究竟是哪般的畸形心態讓它如此渴望拿到那幾千塊錢,她開始自責自己的貪婪,審視自己,最后發現這份自私是因為不平衡,這錢可以給任何不相干的人,但是給了我們身邊的人,給了比我們家境好的人,那么人人就開始妒忌,此時助學金的概念轉化為占有資源的能力,而不是誰比誰多嘗了一分苦難,因為這錢來的容易,因為我們相信某些作假無關道德,任何不道義放在自己身上都是有情可原。
折騰了一個月,日子終于安穩了,看來那般愛心人士也沒那般長勁,才蛋最近都是忙著給孩子們補課,那幫大學生把課上的亂七八糟,才蛋還得從頭捋順一遍,外加參加一些不痛不癢的會議,竟然感覺到很是很累,盼著五月一號放假的日子回家看看,怎奈趙剛通知五一不放假,理由竟然是,還有愛心人士要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趕來,才蛋愈發覺得失去了耐心,這日上課因為孩子頻頻犯錯,才蛋竟然大吼起來,孩子們低著頭,品砸著才蛋老師的話,才蛋把粉筆砸在講桌上,彈了很高,氣沖沖的跑回辦公室,才蛋此時感覺到了什么是心累,他只是想安安靜靜的上課,好好地休息,為何總有一群群的人來施舍他們泛濫的愛心,設施很簡單,但是孩子們玩得歡,誰說土操場不能跑出未來?誰說紅瓦房不能走出高材生?難道捐上幾個書包就會徹底讓人脫貧致富嗎?在才蛋看來一群人就是別有用心,拿著孩子說事,拿著扶貧給自己靈魂貼金,甚至贖罪。學校真正需要的是教育政策的傾斜,優秀教師的加入,才蛋決定這次不再忍耐,他要去校長室找趙剛理論一番。
趙剛滿臉堆笑,張羅著給才蛋倒水,沒等才蛋說話,他就自顧自的假裝抱怨,經費不足、教師難溝通,硬是把他那小眼睛、塌鼻子皺在了一起,滿臉愁容,趙剛為了顯得自己誠懇,語氣中竟然略微沉緩,要說才蛋雖然才畢業但也在別處見過如此浮夸的表演,倒也不忍心拆穿,凡是表演都是藝術,這種藝術讓表演者受用,引以為傲,所以沒必要去揩拭那層粉飾,此時才蛋只想捏一捏趙剛那肥嘟嘟的臉,又思量沾了滿手的油膩不好洗, 才蛋改變了主意,他想從趙剛那半禿的頭頂上拔下幾根頭發,又不忍心,那頭頂被他老婆和葛玲折騰的已經日漸荒蕪,滿臉潮紅地表著腎虛相,末了才蛋什么也沒做,只是雙手捧著紙杯喝熱水,一杯熱水下肚,也不想說啥了,竟然有些吃飽了、喝足了地感覺,起身忙趕著去上課,至于為啥來校長室竟然忘了,也許是才蛋慈悲了校長的衰相,或者才蛋看了校長的衰相后覺得這里是真窮,這里需要大把大把的施舍,需要人們用憐憫的淚水灌溉這些從根兒上就是農村娃的學生們,至于根兒上的問題,需要用高效的化肥來催一催,直到把根悶成烏黑,就從那腐爛的根上長出參天的大樹,只是那大樹光有枝干不長葉子,人們也不知道這樹是死的還是活的。
要說日子也有甜頭,大廟村田地里的玉米苗苗忙著吸允肥料,大廟初中的校長忙著跟數學老師如饑似渴,才蛋老師忙著跟同事核對工資條。才蛋的工資發了,上班以來第一次發工資,扣除其他,足足有二萬元之多。李舒瑤想把這筆錢留著坐月子,郭飛想把這筆錢留著討老婆,才蛋去了郵局用筆填了一張單子這錢就進了父母的卡里,才蛋本想多留點,但是想到父母多年供養自己不易,于是只留夠了日常零花。才蛋父母收到錢倒也沒跟街坊鄰居四處聲張,默默的一分沒動,他們不求回報,不需要才蛋給他們爭氣,孩子不是自己的投資,他有自己的生活,貧窮富貴是自己的事。沒有文化的才蛋父母明起理來竟然多得多,至于有的人發起飆那是不管不顧,學校的圍墻也擋不住這有節奏的干嚎,挨千刀、陳世美、老娘瞎了眼,句句如珠炸的咔咔響,學生們豎著耳朵在教室聽一句復述一句,老師們在辦公室抻著脖子夠著瞅,最后師生一起努力理清了事情的走向脈絡,“土肥圓”當場抓到了地缸跟小狐貍偷情,這般復述地氣兒十足,至于趙剛是怎樣扒開葛玲的單衣,怎樣在那個小屋遮遮掩掩,怎樣被老婆當場擒獲并鎖在小屋里,這前因后也被有理有據的串聯起來。有人說,趙剛勾引人家姑娘,有人說那姑娘沒羞沒臊,總之“土肥圓”打著滾放潑辣,最后哭夠了跑回食堂去賣飯,趙剛也從里面踹開了門,葛玲在小屋待到黑天,趁著沒人的時候用手捂著臉偷偷跑回了宿舍。
要說鄉下人這事也見得多,過了幾日,“土肥圓”仍然站在打飯窗口咧著嘴岔子大聲笑,葛玲又站在了講臺上尖著嗓子,趙剛倒是開始夾著尾巴做人,對老師們也是出乎意料的和聲細語,但是頭發越來越少,凹陷著眼窩窩,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才蛋此時竟然動了惻隱之心,他不想拔趙剛的頭發了,倒是想找頭毛驢,然后剪下最濃密油亮的毛貼在趙剛的頭上,那樣趙剛就有一頭濃密的黑發,心情好的時候也就可以梳個中分、三七分、四六分,想到這里才蛋的眼睛竟然濕潤了,嘆氣道:勞勞碌碌苦中求,東奔西走何日休;若使終身勤與儉,老來稍可免憂愁。才蛋認為這話在理,還有歪理,比如,趙剛這小算盤打的精細,那到了退休就能攢不少票子,自己老了也不會因為頭發而擔憂了,因為一群老頭兒都沒了頭發那還談什么誰笑話誰啊,堪稱是老來得福。才蛋收回了跳躍,抹去了眼角黏膩膩的咸濕,竟然覺得自己感性,但是一件事讓他想不通,趙剛是如何說服“土肥圓”的?也許理由簡明:他喜歡葛玲因為他想得到那一頭烏黑亮麗的發,等他心想事成,葛玲就會成為一個禿子,趙剛懂女人,“土肥圓”也不會吃一個禿子的醋,何況他還會收獲一個滿頭濃發的丈夫。至于安慰葛玲,那就打一副悲情牌,跪在葛玲面前,低頭認罪,一根根拔下自己的頭發,直到葛玲心疼地讓他住手,然后倆人翻云覆雨,因為趙剛懂女人,才蛋滿意地點點頭,認為自己的推理合情合理,轉身望向窗外,一群滿身土腥氣的孩子們呲著門牙奔跑,才蛋竟然自顧自地笑出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