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人的懷里,很溫暖。
一股煙味和著汗酸味鉆進鼻子里,我皺了皺眉。
“娃醒了!”我看到了一張黝黑的滄桑的男人的臉,滿眼的慈愛,滿眼的喜悅。
“娃,餓了吧,咱吃飯去啊!”他把我抱起來,站起身,“咱去吃牛肉面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可我感覺他很親,比我爸媽都親,爸媽從來沒這么寵過我。印象中,爸媽見面就吵架,吵完架爸就摔門而出,幾天不回家,媽說他外邊有女人。爸不回家的幾天里,媽每天陰著臉,我嚇得走路都不敢出聲。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我感覺我家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鍋,悶得我出不來氣,于是那一天,在爸媽吵的昏天黑地時我跑了出來,游蕩到天黑,我遇到了一個阿姨,她給了我一塊巧克力,不久我就睡著了,醒來躺在那個有煙味的溫暖的懷里。
那個男人要了兩碗牛肉面,其中一碗多了一個雞蛋,他把加雞蛋的那碗面推到我面前,又把他碗里的牛肉夾給了我。
“娃餓了,多吃點!”他不吃,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面,“慢點吃,還有啊!”目光里,聲音里的那份疼愛讓我的心暖暖的。
我吃完了面,他又給我要了一杯水,“面有點咸,喝點水,免得渴。”我突然覺得,他要是我爸該多好。
吃飽喝足后,他拉著我的手上了一輛汽車,車上的人很多,沒有座位,他找個空蹲下來,讓我坐到他的腿上。記得旁邊一個奶奶說了句“這是個知道疼娃的爹!”當時我真的覺得他就是我爸。
車開了很長時間,一座座山從車窗閃過,天快黑時,我們在一個很荒涼的小站下了車,他說快到家了,他拉著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幾步,就背起了我。“娃是從大地方來的,咋能走這樣的路呢!”我趴在他寬寬的脊背上,聞著他身上的煙味和汗味,一下子感覺這味道那么親切。
天漸漸地黑下來,路的兩邊是黑魆魆的大山,路邊草叢里傳來蛐蛐的叫聲,天空中的星星那么亮。我的心里非但沒有恐懼,反而莫名地興奮,我真希望他背著我就這樣走下去。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聽到了狗叫聲。“到家了,娃!”我在他的脊背上能聽到他的心臟歡脫地跳動聲。
在一個低矮破舊的房門前,他把我放了下來。一個女人早等在那里,見了我,急忙拉過我的手“娃,累了吧,冷嗎?趕緊進屋去歇著!”
屋里燈光很暗,低矮的棚頂上垂下一個糊滿油膩灰塵的小燈泡,發著昏黃的光。女人給我脫了鞋,把我抱上炕。“炕我燒了半天了,暖著哩!”她順手又拽了一條褥子蓋到我的腿上。“娃金貴,別凍著!”接著她麻利地擺上一個小飯桌,端上一碗冒著熱氣的燉雞肉和兩個饅頭,另外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咸菜和幾個玉米餅。
“知道娃今天到,新殺的雞,小火燉的,加了蘑菇,好吃著哩!”女人一邊給我往碗里夾肉,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男人在一邊啃著玉米餅,吃著咸菜,不時沖我笑笑。我從碗里夾了一塊雞肉放到他的碗里,他愣了片刻,接著眼圈紅了,驚喜地說:“娃和我親哩!”女人也抹了一下眼睛:“娃和咱有緣啊!”
吃完飯,女人把我攬在懷里,撫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娃啊,從今往后就是我們的兒子了。”女人頓了頓,有些歉疚。“家里窮,肯定比不上你原來的家,可我們會好好待你的!”女人說完,滿眼期待地看著我,男人也投來渴望的目光。
我有些懵懂地點點頭。
男人和女人滿眼驚喜,女人小心翼翼地說:“叫聲爹、娘行嗎?”
我打著雞肉味的飽嗝,叫了聲“爹!娘!”倆人慌不疊地答應著:“哎!哎!”。
從那天開始,我有了新的爹娘。
那年我七歲,我記得我的家,記得我爸媽的模樣,甚至記得他倆的名字:董志江 、王清芳。但我不想他們,我只夢過原來的家,夢見過那個能看動畫片的彩電,這個新家沒有。還好,這里有大山,有瓦藍的天,有牛羊,有清涼的小河。更重要的是,這有愛我勝過愛他們自己的爹娘。我不想原來的家。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李大奎從人販子手里花2千元錢買的兒子。對了,李大奎是我爹,楊二花是我娘。當年我娘懷著娃干重活流產了,結果不會生養了,我爹到深山里給人家扛木頭掙了2千元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下了我。
我是被拐的孩子,但我卻享受到了爹娘給予我的摯愛親情。
爹知道我愛聽蛐蛐的叫聲,他用茅草給我編了好幾個蛐蛐籠,抓來蛐蛐裝進去,放在我的床頭,每天我都能聽到蛐蛐唱歌。娘每逢趕集,都會給我買回來好吃的,好玩的東西。村里人都說爹娘買回來個少爺,爹娘不生氣,反而對我更好了。
8歲的時候,該上小學了,小學校離村子10里的山路,娘每天起早給我做好飯,讓我吃飽,又給我帶上中午吃的 ,然后爹就送我去學校,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爹一直送了我三年,風雨無阻,四年級以后,我開始住校,爹才不送我,但每周都到學校來看我,給我帶來娘特意給我做的蒸肉包子。我不在家,爹娘的飯食里沒有一點葷腥油水。
小學畢業后,我考上了重點中學,街坊鄰居和親戚們都給爹娘出主意,讓我輟學,或出去打工掙錢,或在家種地,幫襯爹娘。可爹娘不同意,爹說:“娃是念書的料,咱不能耽誤人家!”
于是,我一路把書念到了大學,我知道,爹娘為了供我上學付出的艱辛,爹去山里去燒炭,娘去磚窯去搬磚。
村里人都說:“為了一個買來的孩子,值嗎!”娘說:“孩子到了自己的家,就是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在宿舍,我在室友的電腦上看到了一部打拐的電影。我的心突然被觸動了,我在想我的爸媽是不是也一直在找我,他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被拐以后第一次想到我的爸媽。
也許,每個人都需要有一個身份的認同,都需要找到生命的來處。于是,找到我的爸媽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我的心里瘋長。
我登錄了公安打拐網……
根據我提供的資料,很快,我的爸媽——董志江、王清芳——找到了,因為他們,十幾年來也一直在找我。而且,我媽也因為我的失蹤瘋了,我爸一直守候著她,也一直在找我。想到我失蹤十幾年來爸媽所受的煎熬,我心里的愧疚和痛苦灼燒著我,我終于知道了爸媽對我的愛。
我人生的來處找到了,但我該歸于何處?一邊是生我的父母,一邊是養我的爹娘。
我只想告訴他們:無論血濃于水的父母,還是恩重如山的爹娘,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會用我的一生去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