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一期【誰】
炎炎烈日下,一片翠綠的蘋果園邊,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小河從山間流出,沿路匯聚了急緩各異的上百眼泉水,流經蘋果園時,河水已然在水深處,有了可以漫過膝蓋的樣子。偶爾的,遇到山中大雨,洪水咆哮著洶涌而過,不斷地把小河的河灘面向兩側撐開。
平常時分,小河大半的河灘里,都是褐色白色或黑色的石頭,它們恣意地擺好造型,或躺或趴或站,悄咪咪地發著呆。只有下一次洪水到來,才能推著它們換個姿勢。奇形怪狀的石頭之間是一片片粗細相間的沙。只在河灘中間,這條清涼的溪流,從古至今地汩汩流淌。
小河的水清澈見底,河底是細細的沙,浸在水里的石頭上,長著絨絨滑滑的苔。手指頭樣大小的魚兒,在水里暢游,在石間嬉戲。那些魚兒,有的靜靜地懸浮在水中,小嘴巴慢悠悠地開合著,偶爾吐個水泡;有的飛快地穿梭追逐著,倏忽得像一道影子晃過,飛速鉆到大石下面的縫隙里,不見了蹤影。
有水有魚的地方就有頑童,我就是個頑童,河邊的頑童卻不止我一個。我們大都穿著短褲和半袖衫,有的人把半袖衫脫下來,系在腰間,有的人短褲已經濕了大半,有的手里攥著一個細細的樹枝,有的人用手指立在嘴邊,輕輕一聲“噓”,有的人站在水邊,探出腦袋,看著身前的同伴,身前有一兩個同伴,正靜靜地蹲在水邊,看向水里,其中一個胖子,兩只手圍成弧圓,慢慢地伸進水里,那水里正有一條懸停著的魚兒,慢悠悠地開合著嘴巴。
烈日下,七八個頑童,汗水滲出發根,在各自的臉上匯成河,縱橫地淌過臉龐,肆意地垂落,落到粗細相間的沙里,落到清澈見底的水里。天地間,卻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音,只有小河嘩啦啦的水流聲,像從清涼的遠古一直流淌而來。
在胖子的手觸碰到水面的剎那,幾只調皮地麻雀從他們頭頂疾飛而過,嘰嘰喳喳地叫了幾聲,水里懸停的魚兒,一扭頭,一擺尾,像一道閃電,向大石縫隙躥去,只在胖子手圍成的弧圓里,留下了一叢煙霧樣淡淡的泥水。胖子背后探出腦袋的伙伴,一拍大腿,痛惜著:“嗨,又跑了。”拿著樹枝的伙伴說:“都怪那可惡的麻雀。”胖子站起身:“走,掏鳥去。”他們離開河灘,奔向村莊,此時的村莊,已有炊煙裊裊升起。
那群摸魚掏鳥的孩子,就在小河邊這么肆意的長大,自由的長大。他們有的一直守在河邊,耕耘著河邊的土地和家園;有的后來進了縣城,起早貪黑做起小生意,搏擊著生活的喧囂和希望;有的一直上學,去了大城市,追尋憧憬著的人生和夢想。
我來到大城市,小河和伙伴依然時時出現在我夢鄉,我記不清,曾有多少次,夢回那徜徉著清澈的故鄉,夢回故鄉里那個無憂的童年。
從童年的清澈和純真中走來,慢慢長大的人生路上,我接受過小學中學大學不同教育的洗禮,也經歷過農村小城大城不同環境的熏陶。
依然記得,在蓬頭稚子的時光里,學校的思想品德課上,老師會給我們念報紙,報紙上整版地刊登著,對越自衛反擊戰中英雄的故事。我記得念報紙的老師也會淚流滿面,聲音哽咽,整個班級里氣氛莊重嚴肅。那些年“老山前線”四個字特別神圣,電視上的經典劇集是《高山下的花環》,人們廣為傳唱的歌是《血染的風采》。在北方農村純藍的天空下,有一群小孩,似乎心中在隱隱宣讀著誓言,長大的一刻,愿將熱血染上老山。
依然記得,在懵懂少年的歲月中,每逢元旦,學校會鼓勵各個班級,組織元旦聯歡晚會,由同學們自己組織活動,進行節目展演,學生自己設計節目,老師幫忙編排和調優。晚會展演的時候,教室里把中間位置空出來作舞臺,繞著舞臺桌椅圍成一圈,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有學校的領導和老師,有本班學生和外班代表,還有附近村里的村民。我的節目是和同伴說相聲,看著我們滑稽搞笑的表演,周圍的人們笑得前仰后合。我覺得能給周圍的人帶來快樂,我自己的快樂也是發自肺腑的快樂。
走出西北,來到南方,“偶遇”了一群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同學,大家操持著帶有各地口音的普通話,有緣相聚在離家千里之外的煙雨江南。在喧鬧的教室里爭論,在激情的球場上拼搶,在昏暗的錄像廳虛度,在寂靜的樓燈下玩牌,朝夕相處之間,我們由陌生變成知己,也從青年長到成年。隨著身體成長的,我們的心智也逐漸向成年人靠攏,從單純地只上心玩,開始了認真地思考未來,思考一生的方向。從此,大學不再只是我們單純學習文化的園地,我們開始了解外部世界,準備著走出象牙塔,融進人潮洶涌的社會汪洋。
初入社會,帶著青年人澎湃的激情,走上工作崗位,周圍的老師傅們送來的,都是認可和鼓勵的聲音,內心好奇又激動。自己掙錢意味著走向獨立,意味著開始在社會中作為獨立的個體,去贏得尊重,去獲得認可。我慶幸自己已然成年。
我真正有了自己長大的感覺,是有一年春節前,在家里打掃房屋衛生,過程中媽媽曾微笑著,突然跟我說的那句話:“累了吧?累了就歇會,坐下抽根煙。”我聽見媽媽的話,著實是發自肺腑地懵圈。媽媽是老師,對我很嚴厲。小時候有好幾次,她知道我偷偷學大人抽煙玩,她恨不得咬碎牙,狠狠地揍我一頓。而那一刻,她笑著跟我說,累了就抽根煙歇會。我在父母眼里是成年人了。
我留起些許的胡須,以成年人的樣貌,在社會的浪潮里游蕩。慢慢地懂得,“成年”二字不是僅僅是指年齡和容顏。“成年”的酒,釀造工藝復雜,融入太多的成分。成年人似乎可以比作沙漠里的駱駝,只要那根稻草沒出現,就得一直捍衛沙漠之舟的尊嚴。
成年人份內的事,得做到夠好;已經做好的事,得讓人知道是你做好的。有時,需要讓人知道,如果具備了某個條件,可以做得更好。有時,又得讓人知道,不是自己做得好,而是因為別人搭的基礎好。混在社會人海里,漸漸懂得,有太多東西需要不斷的學習和改變。
有次在一個項目現場的機房里,跟我們項目相關部門的一個客戶,不是我們項目的管理部門,他包庇他們項目的供應商,他們項目依賴于我的項目。那次由于他們的操作問題,導致了我們項目系統的局域網產生網絡風暴,系統癱瘓。這是挺大的故障,在機房里,我看他小臉上腮幫子邊的肌肉在快速地抖動。他發著脾氣,責怪我沒把操作方案審核好,強詞奪理,我都想動手揍他,被我小兄弟拉住了。
后來想想,也幸虧小兄弟勸阻,否則那次真的跟他干一架,我能去哪里說理呢?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有脾氣就可以隨便撒的。大多數人,在成年的路上,慢慢磨平了棱角,就像家鄉那條小河里的石頭,浸在水里久了,變圓了,還長上絨絨滑滑的苔。
當初河邊那個頑童,已然長大,已然成年。卻常常在午夜驚惑,冷汗涔涔,好像失去了小河邊的純真,失去了象牙塔里的激昂,不記得曾經的夢想是什么模樣。在遠離故鄉的路上,好像四面八方全是方向。一個長大了的大人,比孩子還迷茫。
又一次,我回到故鄉。已過不惑的我,站在故鄉田野的壟邊,高照的烈日,應該還是當年那輪艷陽。田野的風,席席吹過綠油油的麥田,不及膝的麥苗隨風搖晃,小腿被腿旁的麥苗撩掃著,好像還跟當年一樣的癢。我短發下的頭皮,在驕陽下,被曬的發漲,鼻腔溢滿了田野里滾滾而來的清香。
小河在田野的另一頭,一樣汩汩的流淌,隔著麥田,遠遠地,我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清涼,那從遠古流淌下來的清涼,也沁入我的心田。
不禁想問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你曾幻想過長成誰的模樣?今天的我可否有你愿意撫摸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