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森林

?1

生活在當代的我們,某種視覺體驗被毀掉了,對黑暗的體悟最終被夜空下的光明所毀滅。克拉里說的沒有錯,正如我此刻行走在鋼鐵森林般大樓聳立影影綽綽的城市間,霓虹燈閃爍,周圍是各色精神流浪的男男女女,一派光怪陸離、繽紛繁華的花花世界。

霓燈掩蓋了星空,候鳥失辨了方向。但我畢竟不出遠門,無需靠磁場辨別方向,況且如今磁場也并不靠譜。人聲漸漸離我遠去,眼前是通往我住所的小區大門。

進門后,我長驅直入,盡頭右邊是一張供行人休憩的長木椅,我習慣性坐下,習慣性不思不想,眼睛一眨不眨定定目視前方,面前是一根大大的立柱燈,大燈泡猶清晨的月色死白死白。說我發呆也好,靈魂出竅也罷,總之,這成了我的習慣性儀式,是我放松的方式。我解除了意識的約束力,成行成列成方陣的約束力,任思緒飄忽天外,信馬由韁。

這么做讓我感到輕松,肉體是一件多么重的外衣,而周圍更是一片泥淖讓雙足深陷,寸步難行。

月色慘淡,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時令將將入秋,可即便是初秋的深夜也給人以冰水侵濺皮膚的不勝涼意。

驀地,身后傳來一陣唏嗦的響動。小區多貓多狗,我不理會便是,可我還是忍不住去窺探了下。

借著月色和立柱燈幽幽的白光,我探頭過去,發現竟是一個人趴在那里。對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窺視,立即沒了聲響。

我下意識后退了幾步,血液上涌,心跳聲響的就同有人在我耳邊擂鼓似的。過了五秒,我稍稍鎮定下來,我本可以就此走掉,現在變態這么多,能躲一個是一個,也算逃過一劫。但又心想,自己坐這里這么長時間也未見對方作何動作,對方估計也沒什么惡意。很快,好奇心便占了上風,恐懼被一腳踢在門外,但自己并非放下戒心,亦小心戒備對方的突然發難。

“喂,兄弟,你這是在干嘛?”

矮灌木冷不丁一聲促動,對方似乎并未料到我會膽大到質問他,遂打了個激靈。

我默不作聲等待回應。

遣詞造句似乎醞釀了很久,對方終于說話了,

“打擾到你,我深感抱歉,也請放心,我并無惡意。小兄弟,我是有特殊原因才會在這里,至于什么原因,我想說這是很私人的問題,但并非是法律或者道德上的難以啟齒,我是循規蹈矩活著的人,絕不會傷害到你和其他任何人,這點很重要,我就不說三遍了。所以請你離開吧,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當誰也沒見過誰。大晚上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還是早些回家為好。”

原來并非他想對我怎么樣,反而是我礙著了他的什么。聽口氣年紀長我一截,語氣中還透著一股長輩對晚輩的殷切關懷,徹底打消了我對方是十惡不赦的變態的念頭。

我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了一丈,可他的話語中飽含不容再問的執念,使我不好開口追問,卻要我似武俠片里一樣以一句“大俠,就此別過”來切斷彼此的連系。

這不免使我進退維谷。

在我進退維谷的期間,我們雙方都是沉默的,對方無疑是在等待我的離去,我則對抗著自己的獵奇心理。

其實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欲妄自消費別人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理,簡直可惡至極。可社會不就是以這樣的模式運作的嗎?還是一個巨大的無法滿足的胃,給人以一種所有光線都被黑洞吞噬的得不到任何反饋的無力感、空虛感。

我終于踏開腳步,一方面我選擇尊重這個人,不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原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出現在那里,另一方面時間確實晚了,明天并非用不著工作。

對方的狀態讓我聯想到鴕鳥,一頭扎進沙子的鴕鳥,所謂的鴕鳥心態。不管鴕鳥到底有沒有此心態,人必定是有的,出于能夠讓人印象化的解釋,鴕鳥的這一行為確實形象到位。

“我想你一定是在逃避著什么,但逃避從來都不是最好的辦法,雖然你我并不認識,但我好歹感覺得出你是還相當不錯的人,希望你能早點振作起來。”

還沒踏出第十步。

“小兄弟,等等!”

我停下腳步。

那個男子呼喚我,卻仍埋頭草叢,并不以面示人,

“雖不合情合理,但能否幫我一個忙?”

我不急不緩折路回去,

“我可以幫到你什么?”

“你住所可有其他人住?”

“只有我一個人。”

對方沒有立刻回腔,思考了一會似的說。

“能否收留我幾日?”

“你沒有家?”

“我回不去。”

我暗自斟酌,“那你就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總不至于無緣無故帶個不知好歹的陌生人進門,而且你為什么不和我面對面說話呢?”

“那就是我回不去的理由,請務必做好心理準備。”

莫非是個丑八怪,再丑也丑不過卡西莫多吧?然而他的心靈又是那樣善良。

矮灌木騷動了一下,隨即男子抬起了他的頭顱,一張馬臉映入眼簾。

也許是光線幽暗讓我看花了眼,我揉揉眼睛,再次去辨認。

那副臉平直且頎長,兩只短耳警惕似的交替轉動,幾簇稱之為頭發的毛雜草一般種在腦袋上,兩只溫柔的大眼睛則安在長臉兩側,碩大的鼻翕合,嘴角還有幾根草露在外頭——活脫脫一副馬臉。

“你這是在cosplay嗎?如今那些人能有你這樣專業敬業的精神,我也不會看一次吐一次了。” 我一時難以置信,也談不上恐懼。

“這副臉原本不該是這樣子。”

我用余光偷偷瞄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也許是哪個專門搞惡作劇的團伙在哪藏了架攝像機正偷拍也說不定。電視里不經常有那種節目,估計事后還會給我送個小禮品壓壓驚并說非常感謝您的參與。但因諸多條件與邏輯的限制,基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那的確是活生生的馬頭,鼻、口、眼、耳,有血有肉,貨真價實。想起最近無意讀到的一部電影介紹,說女人和馬相戀,還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馬頭人身,乃愛情的果。怪呼?也只有人才能產生這樣畸形的思想了,不僅要站在食物鏈的頂端,還要占領愛情鏈的珠穆朗瑪。

“你一定在想我是否是人與馬的雜交體,不,當然不是!如果真是這樣,達爾文死不瞑目。我原原本本真真切切是人來著,如同卡夫卡《變形記》里一樣,一夜之間,我就變成了如此模樣。我想到了自己以后種種的命運,世界瘋狂的如同潮水向我身后退去。料想自己必將被作為稀有變種招搖過市,被陳列展覽或被開膛破腦研究,我恐懼到了極點。趁家人還在夢鄉,我逃了出來,這是兩天前的事,我已經流浪了整整兩天了。白天,我躲在地下水道里,忍受饑餓、寒冷、污穢與黑暗,唯一的光線來自于窨井蓋上的撬孔,那也是我唯一新鮮空氣的來源。下水道對我而言乃未知的恐懼,一天太漫長,很難熬,但我仍是一動不動呆在同一個地方,這無疑讓時間變得更加漫長,更加難熬,心靈如同在充滿阻力的果凍里行走,總之我備受煎熬,時間的流動異常膠著與緩慢。出于恐懼我未對空間逼囧的下水道進行探索,害怕吸入過多成分混雜不明的空氣而無聲無息死在半路。于是自然而然,我開始思索整件事情。一開始,我的情緒并不穩定,甚至是激烈的,眼睛止不住的流下熱淚,并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的觸感,一遍又一遍的去確認自己臉的變化。我捶胸頓足、捏自己的大腿、砸著水泥墻壁,試圖解除這個該死的夢魘,讓自己回歸真正的現實。當我發現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后,我開始變得憤怒。我謾罵上帝,詛咒蒼天,不明白為什么要讓我遭受如此的罪!難道是目前為止,我規規矩矩的一生應使我受到如此的懲罰?當然小時候也叛逆過,干過一些令自己也懊悔的事,甚至茬過架,但那次被摁在地上的人是自己呀!更何況,小時候懂什么事呢?至于現在,自忖為人正直,待人謙和,大是大非面前,亦一向頭腦清醒,不卑不亢。那天整個早上,我都處于波峰浪谷之間,人生從沒有的大起大落很快使我精疲力竭,大腦漸漸運轉不靈,我睡了過去,直到深夜,饑餓感才喚醒了我,但老天似乎玩我玩的還不夠,特地派了輛車過來恰如其分的使其一只后輪壓在窨井蓋上。我不得不重新正視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幽深隧道——不得不沿著它尋找其他的出口。我沒有多余精力再次去怨恨蒼天,況且怨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徒然消耗氣力而已。我最后好歹回到了地面,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竟是松了一口氣。也許是地下待久了,再次審視這個世界竟有一種奇異的乖離感,某種脫離了現實的現實。想到自己一天沒去工作,又覺得可笑,自己都成這樣了,還怎么工作?我找了個樹叢躲了起來,摸了一遍全身的口袋,搜刮到幾枚硬幣,雖然錢不多,但足夠我解決燃眉之急,在哪尋得自助售貨機即可。我一轉頭,長顎碰到枝葉,幾乎是出于本能的,嘴巴不自覺張開一口便扯掉了葉子,兀自咀嚼個不停。葉子在我口腔里翻滾、回旋、攪碎,聲音清脆響亮如風鈴一般以整個頭顱為介質震蕩我的耳膜——我竟然還覺得美味,遂一發而不可收拾,整片青草地都成為我舌尖上的海洋。這就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匹馬的感受。”

聽完這些話,雖然匪夷所思,我竟感同身受一般內心起伏,一時難以平靜。

“那么你剛才是在覓食?”

“正是,”他隨即摘了一把草往嘴里塞,“并且餓極了。”

“既然不想讓人發現你,為何又在我面前現身呢?”

“言語間覺得你是位可以信賴的人,這個秘密也總得有個人要知道。”

我一方面非常新奇這樣的事情,一方面也不忍拒絕這樣一個可憐人,

“那我姑且幫你這個忙好了。”

“謝謝!”我明顯感覺出他的聲音在顫抖,并且在他臉上發現了兩條亮晶晶的線條,那是淚的反光。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朝生,叫我阿生就好了。”

“我叫李開榮,直呼其名即可。”

“哎,你這個名字跟你這張臉可真怎么都對不上號呢!我就叫你馬男吧,可介意?”

“事到如今,隨便稱呼什么都無所謂了。”

因為電梯間有攝像槍,我們選擇了爬樓,所幸我住在8層,我自幼體弱多病的身體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給馬男騰了一間臥室,準備了一套舊衣物。他洗完澡后很快就回房睡著沒了動靜。

我用吹風機吹干頭發后,拱身鉆進被窩,回想馬男口里訴說的奇異經歷,不禁對他如今非人似馬的外態產生悲憫之情,但終歸漂浮的思緒如同泄了氣的什么物件一樣漸漸沉入幽深的海底。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同以往不差分秒的時間點醒來,踩著拖鞋東搖西晃走出房間時,空氣中竟彌漫來一股不同往日的花粉顆粒般的味道——那是美食的香味,在這舒適的刺激下,我貌神分離的精神和身體才隨之統一重合,嘴腔兀自分泌起涎液。我把涎液咽回肚內,行至客廳,便看到與客廳相連的整個廚房內的情景。馬男便在此時此刻的情景里,腳蹬著一雙棉拖,下身一條簡約的運動褲,身上穿一件深色舊衛衣,畢竟頭用不著穿上衣物,總體而言,還算合身,同昨日比,顯精神很多。

我盯著他約莫十幾秒鐘,期間我搓了搓手指,感到指尖真實的觸感,大概確實并非我做夢,的確有個可憐人變異成了一只馬呢!雖然不夠徹底。可我又怎能斷定自己不在夢中呢?真實的夢境,痛感同樣真實,陀螺也可以停止下來,所謂的參照物,僅是發現矛盾之處罷了,可現實何嘗不是充滿了矛盾呢?何言夢中。夢并非代表混亂荒誕,即便是,現實也并非因此而更顯秩序。

周圍的世界人對我說,你現在身處現實世界里,那么姑且認為就是如此吧。

馬男注意到了我,他轉過他碩大的長臉,挺尖的耳朵靈活像兩把小扇子撲閃撲閃,喉嚨咕嚕嚕一聲說,

“請稍等,早點馬上出爐。”

我很奇怪他是如何發音的,大概在發音的結構方面仍留有人的特性,大腦方面也同樣如此。

“其實用不著麻煩,我一向都是出門買早點。”

“作為報答您收留的好意,請務必接受,關于廚房的家什我也比較擅長。在我思考出我的出路之前,能為您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客廳天光大亮,初秋早晨的陽光純凈又柔和,不摻雜任何雜質,就像一個人的童年時代。而與此不搭調的是城市的運作,其巨大的地下機械齒輪開始咬合轉動,動力是煤,并如同道路擁堵、鐵皮車鳴笛不息可睹可聞。晨光鵝毛般飄落在馬男后頸的鬃毛上暈染出金色的光輝,顯得舒適柔軟。

馬男做了兩人份雞蛋芝士烤土司,并又熱了兩杯牛奶。面包片將攤開熟凝的雞蛋包裹住,如此便如同俯視一塊方型的火山,山腳還有雪花的點綴,真是面包片和雞蛋的一次不俗的組合呢!

“食材有限,只能做個簡單的了。”

我和馬男相對而坐,他以馬特有的溫柔的大眼睛看我,分明懷以期待的心情等待我的品嘗。

“看著不賴,我口水都流出來了。我不怎么下廚,平時最多下個雞蛋面什么的。”

我用手捧起嘗了一口,味道很棒。

“話說你是廚師嗎?”

“我父親平常喜歡做糕點,我便也耳濡目染學著做起來,但并未有意向那方面發展,純粹作為一種愛好。”

雞蛋土司幾口間便被我全部吞進肚內,即又大口喝著奶,說不出的滿足。

“還真是要謝謝你,這樣的吃法還是頭一回。”

“哪里。”

他隨即捧起土司,伸展開手臂,湊近碩大的鼻腔聞了聞,隨后漫不經心的張開大嘴,愣是把我要咬好幾口才吃完的食物囫圇吞入,有力的上下顎石磨一般如同要把土司磨出水來。

我饒有興味的觀察他,又望了望桌上手機顯示的時間,

“差不多了,我還得上班。”

剛要出門,我想起什么似的說,

“中午的話,我是回不來的,晚上也不會早,沒記錯,冰箱里應該還有些食物,自己將就解決吧!”

“這個自然,不勞費心,能有處棲息之所已感激萬分。”

我于是沒入了喧囂的城市,鋼骨水泥般的森林里,巨大的機械體剛硬冷峻,精密如瑞士表芯,運作一絲不茍。

地鐵進站,吐出一撥不知姓甚名誰的男女,又吞入另一伙不知姓甚名誰的人們。我混入被推入的人群中,到中轉站,被吐出,轉2號線,再次被吞入,如此直抵我的工作點。

公司坐落在地鐵旁,通體玻璃幕墻。通過落落大方的玻璃轉門,你會看到一位性感的坐臺小姐,當然你也只會看到她化妝后的樣子,但其他方面確實是真材實料,足夠讓每個心念不堅的男子心旌搖曳。因為工作需要跟她搭訕過幾次,幾次下來,不覺得對方如在遠處看她那般純真,她如同把自己陳列在此處,姜子牙釣魚般等待大魚的上鉤。而她時不時對毫不在意男子的勾引,也只是對自己魅力的肆無忌憚罷了。

乘電梯時,我會避免跟一個個子稍矮我一節、西裝革履、長著稍微有些抱歉的國字臉、地中海及戴一副金絲框眼鏡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中年男子同時擠進一個電梯。此人似乎得了某種疾病,每天排放氨氣次數遠超常人,而且很多時候都是悶不作響的那種。本無可厚非,我厭惡他的真正原因是他喜歡鉆人多的電梯。

上司是一個大腹便便一絲不茍不茍言笑的嚴厲的人,那副老肉縱橫起伏,說起話來唾沫橫飛的嘴臉令人敬而遠之。他追求工作上的完美,為一點瑕疵他會暴跳如雷,從不會站在對方的視角體會對方的心情。他深刻理解著人其實不過是作為一種變種商品陳列于市場貨架被明碼標價,如同奴隸制社會,現如今人只是作為一種自由的奴隸而已,人的感受、靈魂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而哭又是多么愚蠢,有時間哭還不如多思考如何提升自己的技能以抬高自己的價碼。我多多少少不完美的從他日常話語中歸納出他的觀點,倘若給他一本《瓦爾登湖》,他恐怕會極為不理解那樣的世界,“簡直不可理喻!”他會丟下一句,然而他根本不會讀,甚至看到泛黃的古色古香的封面就已經打從心底拒絕了。

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會認為自己目前的工作是如同罐頭里的蜜糖那樣甜滋滋香酥酥的,相反,味同嚼蠟,干巴巴苦澀澀,我亦是如此,工作無聊透頂,終日埋頭在一系列表格和數字的海洋里、打繁多的假裝客氣的電話。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寫出《麥田里的守護者》的那個家伙,塞林格,他說:“一個不成熟的男人是為了某種崇高的事業英勇的獻身,一個成熟的男人是為了某種高尚的事業而卑賤的活著。”誠然,這兩種人我都是欣賞的。也如其所言,我現在卑賤的活著——不至于卑賤,過的并不快樂罷了,工作不是理想的工作,也無論如何談不上高尚,談的來的朋友幾乎沒有一個——一個人的時刻實在是太多了,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聽音樂或者一個人煮面條,如果你認為我喜歡孤獨,那就大錯特錯了,恐怕沒人會喜歡孤獨,我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罷了,免得徒增悲傷。我之所以說如其所言,因為我有夢想,也愿意為之卑賤而活。昆德拉說,生活是顆長滿可能的樹。周星馳說,如果一個人連夢想都沒有,那跟咸魚有什么區別?我說,我還年輕。

我在八點離開公司,隨后乘上了回去的地鐵。我討厭擁擠的感覺,白天的車廂人滿為患,我幾乎懷疑自己要吸入過多二氧化碳而死;晚上當然要好很多,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座位。點開手機,立馬跳出一堆討厭的推送和低俗、嘩眾取寵的新聞消息。我皺著眉頭,按下清除鍵。對面有個孩子正搗鼓手里的幾顆花花綠綠的玻璃彈珠,眼神專注清澈明亮亦如彈珠。沒一會,他抬起手臂,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彈珠,以逆光的姿態審視彈珠星球,像小王子一樣。

到此為止,由于疲倦我關閉了自己的視線,但腦子還在延續著小家伙凝視彈珠的情景,并想像孩子交替觀察了剩余的幾顆珠子。

在我閉目養神的期間,列車更換了三次血液,等到第四次廣播到站的聲音響起——也伴隨著一陣突兀的咚咚咚聲響——是彈珠落地的聲音,并滾到了我的鞋邊,我感受到了一股奇異的推力。我下意識抬腳踩住,以便不讓彈珠繼續亂跑。當我拾起來回正身子時,那個男孩已經站在我面前——竟然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你踩了我最好的彈珠!”

“哦,抱歉!”

孩子母親露出歉意的笑容,并催促他。

他扮了個鬼臉,一把奪過我掌心里的珠子,跳出了車廂。

這個城市正在散發出腐臭的氣味,但它同時也在新生,就像叢林一樣。

下了地鐵路過商場時,我想到馬男是否需要生活用品——牙刷毛巾之類,雖不清楚會留在這兒多長時間,但他現在仍是作為一個人的個體,人的行為模式仍在,那么這些東西都是必要的吧?不過他刷牙的樣子,應該會很有趣。

鑰匙對準插入鎖孔,向右一擰,可以聽到鎖扣“吧嗒”彈開的聲音,把手往下一按,門被輕輕打開。

客廳燈亮著,我進屋環視,馬男好端端坐在客廳沙發上,手里捧著一本書,那是布羅茨基的詩集,桌幾上也堆著三本書,最上面的一本是村上春樹的《擰發條鳥年代記》。

“歡迎回來!你每天都要工作到這么晚么?”

購物袋被輕輕擱在幾上,我回答說,

“按規定若是提前完成了工作任務指標,我是可以自由安排時間的,所謂的彈性工作時間——堂而皇之的說法而已,面對冷冰冰的現實,也只能祈禱能準點下班了。”

我有些疲倦的坐下,摘掉眼鏡,兩只手掌摩搓自己的臉,連續幾天的加班使得皮膚缺水似的干巴巴,如同放陳了的皺巴巴的水果。

馬男合上書,起身倒了一杯燙水涼在桌幾上。

“其實說真的,我真是厭倦了人的生活,現在想想,若真能作為一匹馬倒也不錯,自由奔跑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碧草藍天相接,土肥草盛,沒有迷惘、煩惱、痛苦,得到心靈桎梏的解脫。迎接朝霞,送別晚霞,這是我若作為馬在一天的頭與尾畢生終將履行的事。”

“若是可以,我還想變成一只鳥呢!可是不成啊,這么說來,老天很眷顧你嘛!”

“可是擰發條鳥?”

“我哪擰的動世界的發條!你讀過?”

“看了一部分,覺著字句含蓄婉轉,刻畫精細入微,只是書過于厚重,情節而言推進緩慢,只好作罷,改讀精煉的詩選了。”

“情節確實推進緩慢,且波瀾不驚,只是讓一個個人物粉墨登場,作者把‘主人公’一會置于現實的此側,一會又置于虛幻的彼側,虛實之間將善惡之斗娓娓道來。”

“真希望自己能有時間將其甘醇佳釀般飲盡。”

“沒有時間是什么意思?”

“我感覺的到,我的身體每一刻都在變化。骨骼在細致入微的分筋錯節,肌肉的增生感則更為強烈,酸脹發熱,思維則會在某個極為短暫的時間里如同《格列佛游記》中的飛島一般懸在虛空處,無法作復雜的思考,所見之物無法浮現與之對應的名字——我怕真是要變成一只貨真價實的馬了。”

我飲掉半杯水,

“該說幸還是不幸呢?”

依目前的形式看,權衡利弊,變成一只完整的馬要比半人半馬的狀態情況更優,況且,馬男說的似乎也有道理——自由的馬與心靈奴隸的人的抉擇問題。但這個世界盡管很多地方都不敢恭維,可值得去熱愛的地方也不少。既已作為人——沒其他的選擇,那也無話可說,好好活著,化作發條鳥,擰動世界的發條,一起推動世界齒輪的運轉。

“我想請你想辦法帶我去這個城市的邊緣,那里有一片森林,我將作為那里野生生態中的一員存活下去。”

我眼瞼微垂,眼神一點一點暗淡,我該如何回答呢?

那片森林已經被列入城市擴張的計劃之中。

3

“我以人類之惡為食,然而他們內自的惡并非會因此減少。惡令我強大,惡滋養我,是人類創造了我,使我誕生!”

說這酸不拉幾、中二十足臺詞的是一個沒有面孔的男子。

然而我很清楚這是一個真的不能再真的夢,我奇異而清醒的認識著。

“如今惡之果已成熟,我乃主宰,萬物都要臣服于我!”

雖知是夢,但仍被這句話觸動情緒,我在夢中感受到現實身體綿密有力的掙扎。

無臉男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露出無表情的滿足。

“美妙啊美妙!”

我似乎確實看到他把某種類似夢魘般的流質體吸入體內,隨后整個城市瞬間沖起彌天的地獄火海,頓時四周人影競相奔走,尖叫哭號,混亂不堪。

沖天的火海使馬男受到了驚嚇,夢境中我們似乎被逼至絕境。

可你聽過G弦之歌嗎?那是絕境中誕生的天籟。

雖本身意識到這是一個荒誕虛無的夢,但夢的質感如同現實般真實。心臟在劇烈的鼓動,肺葉在風箱般的收縮,眼前是如同伏地魔般丑陋的無臉奇怪男子——號稱要把這里變為地獄及成為此地的王。

“原本丑惡的東西就應該還以它本來面目。”

痛苦、憤怒、恐懼、焦灼所有情緒伴隨血液沖擊著我,我渾身顫栗,但我身體的各處都在叛亂——此前已與之大戰,我先是疾奔過去施以左拳,無臉男子閃過,對準我的腹部還以重拳。我現實中瘦弱,運動神經基本殘廢,看來在夢中依舊沒有得到改善。我后退了好多步,痛苦的跪在冷冰冰的大地上,臉色扭曲變形——對自己目前代表正義角色的把握漸入佳境。

“香蕉魚的故事聽過嗎?”

“何必自討苦吃呢?就那么不甘心做我的臣民嗎?”

“不,我愿意啊!所以我將自己獻給您。”

我釋放了自己的惡,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如同有無數球狀物在體內瘋狂游移。我顫抖的張開嘴就像張開一張獸夾,露出兩排正在急劇成型的鋒利狼牙。我變成了一頭狼,涎水抑制不住的從牙縫溢出滴在地上。

“阿生!你這樣會失去人性的!”

馬男改變不了任何夢中的現實,只能徒勞搖晃我的身體,乞求我不要再繼續下去。

“如此美妙的惡還是頭次碰到!”

無臉男子開始瘋狂貪婪吸食環繞我周身的夢魘般可見的流質體。

它們游到洞里去,那兒有許多香蕉。它們游進去的時候還是樣子很普通的魚,可是它們一進了洞,就饞的跟豬一樣了。自然,它們吃的太胖了,就再也無法從洞里出來了。最后它們死了。

無臉男子肚子越吸越脹,大概只覺美味,無其他神經知覺,遂仍無休止的攝入。自然,他攝入的太多了,最后如同被人吹破的氣球,分崩離析了。

但夢還沒結束。

無臉男消失后,我漸漸從狼形態變回為人。但危險仍未離我們遠去——城市開始坍塌陷落。我和馬男在搖搖欲墜的城市間奔跑。

“我平時應該多多鍛煉的,我跑的太慢了。”

我太虛弱了。

“如果我真是一匹馬就好了,怎奈只有頭才算是馬的一部分,哪怕顛倒一下也好。”

“你就不能變身嗎?”

我又想到,這不是我的夢嗎?我應該是夢的導演啊,我才是此地的主宰。可一切似乎又由不得我做主。

“我盡力試試看!”馬男回應。

他開始咬牙切齒、撕牙咧嘴好半天——其實也就五六秒的樣子。

“遺憾,不行啊!”

我不小心被石頭碎塊絆了一跤,膝蓋接又磕到了另一塊碎石,被劃開了一道口,頓時血汩汩而出。 ? ?我試圖爬起來,但傷情比我想象的要嚴重的多——我甚至沒法動彈一下。最后我放棄了努力。

我叫馬男走。

“我怎么能丟下你呢?”

他把我背起來,他其實很瘦并不比我結實多少,但他脖子很粗,我箍著他的脖頸,頸上的鬃毛很柔軟。

但無疑我拖累了他的速度,我們無疑會更高幾率的死在這里。

我似乎忘了自己是身處夢中。

一路狂奔,我竟沒發現馬男的變化,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是一只徹頭徹尾的馬了。

“馬男!馬男!”

他沒回應人語,只回應了一記長嘶,真正如假包換的馬的長嘶。他的背寬闊的如同草原,我緊緊貼著。

耳邊風聲驟緊馬蹄聲急。噠噠!噠噠!噠噠…

我們終于逃離了陷落的城市,如今身后是一片廢墟。

我從馬背上滾落到了草地,四仰八叉,胸脯起伏,用力呼吸,馬吃起了草。夜風吹拂我的發梢, 一輪大的離譜的月亮懸掛在我面前,溫柔的傾灑她愛撫的光芒。

突然,馬一聲長嘶,沒入了不遠處的森林里。

俄而,滾燙的熱淚順著我的眼角流星般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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