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新說《水滸》文字版――林沖（四）沖冠不怒 ?金圣嘆怎樣評價林沖
上一講說到，高衙內收買林沖的好友陸謙，讓他誘騙林沖出門喝酒，同時另派人謊稱林沖酒醉而把林沖娘子騙到陸謙家中，好讓等在陸謙家里的高衙內強占林沖的娘子。然而關鍵時刻，林沖娘子的丫鬟卻逃脫給林沖報信，高衙內破窗而逃。但是面對如此難以容忍的奪妻之恨，林沖卻奇怪地沒有馬上追趕高衙內。更為奇怪的是，面對如此惡毒的朋友背叛，林沖更是沒有立刻就去找陸謙了卻心頭之恨，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時間。
究竟是出于怎樣一種特殊的原因，究竟是因為怎樣一種難言之隱，讓林沖這樣一個號稱好漢的英雄如此忍氣吞聲？
上一講我們講到，林沖在樊樓里面和陸謙正在喝酒，下來小解的時候，碰到了他家的使女錦兒，錦兒告訴他，娘子被人騙到了陸謙家里，被人家關在了陸謙的家里，那個高衙內正在那里面調戲他的娘子。那林沖一聽非常著急，三步并做兩步趕到了陸謙家，上了樓梯發(fā)現(xiàn)門關著，他在門外聽就到了他的娘子和高衙內在里面有爭執(zhí)。然后他站在樓梯上喊了一聲“大嫂，開門”，大嫂就是他的妻子了，然后他的娘子來開門。高衙內趁這個機會打開窗子，跳窗跳走了。林沖娘子把門打開，林沖進去以后，沒有找到高衙內，他把陸謙的家里面打得粉碎，然后帶著娘子下樓。正好他家的使女錦兒也來了，于是三個人一起回家去了。
那么這么一段敘述里面有很多的細節(jié)非常值得我們去推敲，我們講林沖的時候跟講魯智深不一樣，林沖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他的很多的行為他背后都有道理，他都有考慮。我們先來看看這個細節(jié)，林沖的行為在這個地方有一點讓我們是非常非常想不通的，聽到自己的娘子被人關在門里面調戲，他竟然能夠在門口站著，不去砸門，不去推門，而是喊里面的娘子來開門。我們說一般人碰到這個情況，都會怒發(fā)沖冠吧，三拳兩腳就會把門踹開吧，哪怕踹不開我總得要踹。林沖不是這樣，他竟然能夠很安靜的站在門口，喊大嫂你來開門，顯得太文明了一點，顯得太不像一個娘子被人調戲的那個丈夫。如果我們把他和下面的行為再做個比較，你會發(fā)現(xiàn)有個更大的疑問：既然你此時此刻這么文明，要喊娘子來開門，然后你再進去，可是你進去了以后，高衙內已經走了，而且你也知道娘子并沒有被玷污，你為什么又偏偏把陸謙的家里面砸得粉碎呢？既然你此時此刻把陸謙家里砸得粉碎。一點都在所不惜，為什么剛才卻不敢踹門呢？所以這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細節(jié)，它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背后一定有林沖的心理活動。其實，這里面非常符合林沖的性格，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邏輯。
我們來看看林沖第一次看到高衙內在岳廟前面調戲他妻子的時候他的反應。他一開始不知道是高衙內，所以他的反應跟正常人是一樣的，直接就沖過去了，一把就揪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扳過來了，另一個拳頭就上去了。正要打，一看，是高衙內，馬上手就軟了，為什么？不敢打，第一次不敢打。那么既然第一次不敢打，我們也就可以說他第二次也一定是不敢打。打了高衙內，高衙內的養(yǎng)父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以后就沒有前程了，所以這第二次他也不敢打。那么這樣我們就明白了，既然即使沖進去了也不敢打高衙內，所以他如果在里面毫不防備的情況下砸開了門，沖了進去，面對著高衙內，他做什么呢？進去了，一下子沖進去了，兩個人一下子面對面了，林沖干什么？他以前在岳廟的時候把一拳頭舉起來正要打，一看是高衙內不敢打了，只好拿眼睛瞅著他，然后旁邊有很多人勸，就把他拉開了；那此時此刻沖進去以后，還是拿眼睛來瞅著他嗎？既然是拿眼睛瞅著他，為什么要砸門進去呢？所以可以講林沖不能打高衙內，那就不能夠沖進去，不能夠沖進去，那就只好立在樓梯上喊自己的娘子來開門。為什么要喊自己的娘子來開門，喊表示給你們一個通知，我來了，喊給高衙內聽的。然后娘子來開門要時間，你高衙內可以跳窗逃走。所以說白了，林沖的這一個行動，就是給高衙內以逃走的時間，免得兩個人撞上了，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中國的民間有一句俗語講得特別好，一個歇后語叫“麻秸打狼——兩怕”，狼怕，它覺得你拿著一個很大的東西，一個棒子，可是打狼的人自己知道我拿的不是棒子，是麻秸，所以雙方都很怕。林沖不敢打衙內，衙內也怕林沖打，所以兩人共同地就演出了這么一場劇，我喊門，你逃走，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所以蒙住了多少讀者的眼睛啊，我們都以為林沖是很英雄，衙內嚇跑了，沒打著，實際上我們就忘了在這個時候林沖前面站在樓梯上喊娘子開門的這個動作實在是讓人想不通。衙內逃走了，林沖還要繼續(xù)演，所以他下面又把陸謙的家里面打個粉碎。
林沖這個舉動多少有些奇怪，此時此刻如果林沖對跳窗而逃的高衙內還有些恐懼的話，那么那個背叛他、陷害他的朋友陸謙，應該要嚴懲一番才對。而陸謙此時還在酒樓之上，林沖為什么不抓緊時間立刻去抓陸謙，以解自己心頭之恨，而是偏偏浪費時間來砸陸謙的家呢？
打碎陸謙的家有三個原因：第一，他林沖不怕陸謙；第二，他恨陸謙，你口口聲聲自稱兄弟，卻如此陷害我，恨陸謙；第三呢，他不得不打，為什么？面子，你想一想，一個男人，自己的老婆被別人騙到一個人家里面，欲行奸淫，現(xiàn)在奸夫逃走了，你作為丈夫你一點表示都沒有，你不是很沒有面子嗎？所以林沖能夠忍受衙內的氣，但是他不能夠忍受眾人的眼光，他做出這一番的動作，把這個人陸謙的家里面打得粉碎，實際上是給眾人表白，我是一條好漢，我不是一個縮頭的烏龜，我是有血性的，所以這還是在做戲。因此在很多人看來，我們說這個世界是這樣，面子比里子更重要，林沖當然也不例外。
那么在打碎了陸謙家之后，林沖又怎樣呢？《水滸》的下面有這樣一段敘述，說林沖“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林沖帶娘子下樓，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回家去了，這個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什么呢？有這么一句：“鄰舍兩邊都閉了門”。你讀小說你要把細節(jié)讀出味道來，鄰居兩邊為什么要關門呢？這個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作者就是要通過鄰居兩邊都關了門來給我們暗示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關門呢？所以寫關門不是寫人家不知道這件事情，而是寫這些鄰居們都不愿意惹事。因為此時這些鄰居們沒有辦法開門，為什么？三個問題。
第一，一開始林沖娘子被關到陸謙家的時候，女使錦兒跑下樓來，一定是沿途呼救，這個時候你如果大門開著，你是管還是不管。你不管實在說不過去，你明明看到一個良家的婦女被拐到樓上要欲行強奸，你作為鄰居你竟然不管，像話嗎？不像話。但是管，你敢管嗎？這不是一般的人，是高衙內，《水滸》的前面，在此之前有交待的，衙內是花花太歲，滿街的人都不敢跟他爭執(zhí)。所以管又不是，不管又不是，那么結果就是什么呢？關上門，閉上眼睛，自欺欺人。什么叫自欺呢，我沒看見，安慰自己的良心；什么叫欺人呢，也是告訴別人我家里正關著門，我沒有看見。把當時的人，當時鄰居人們的心理，就這一句話，就這么寫出來了。這是一開始。
那么后來高衙內從窗口上跳下來，林沖趕來了，高衙內從窗口跳下來了，這個時候又出現(xiàn)一個問題。高衙內從窗口跳下來的時候，高衙內一定是想著林沖會跟著從窗口跳下來，一定會追殺他，所以高衙內此時一定是要找一個地方躲藏。那又出現(xiàn)新問題了，如果你家大門開著，如果高衙內要到你家來躲藏，你是讓他躲，還是不讓他躲？你讓他躲，你得罪了林沖，林沖已經把陸謙的家里打得粉碎了，你讓他躲你的家里肯定也是一家打碎；那好，你不讓他躲，不讓他躲行嗎？高衙內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到你家來求救，要到你家躲藏，你竟然拒之門外，你得罪了高衙內了那后果更加嚴重，那不是一家打碎了，那是一家打死。所以鄰居碰到這樣的情況也沒有辦法開門，只好把門都關上，事不關已高高掛起，這是中間。
還有，最后，林沖打碎了陸虞候家，帶著妻子，帶著家里的丫鬟一塊兒回家的路上，這個眾鄰居怎么辦？見不見林沖？能不能見？見還是不見？這又是一個問題。為什么呢，我們來看一看。你說一個男人碰到這種爛事，林沖很沒有面子，你跑去跟他打招呼，“哎喲，怎么了，老婆被別人調戲了？”你能這么跟他打招呼嗎？你不這么打招呼你怎么打招呼呢？“哎喲，今天天氣很好！”這話說得合適嗎？“吃過了嗎？”你這么問候他，吃過了，在樊樓上剛吃過，能說嗎？所以此時沒有辦法和林沖打招呼，而且你出現(xiàn)本身就讓林沖看著不順眼，因為你碰到這個爛事，我剛才講了，人是好面子的，這個時候你出來，你就是讓他難堪。所以你看，《水滸》一句話，“鄰舍兩邊都閉了門”，這里面有這么多豐富的信息。這就是人情事故，一句話寫明白了。
還不僅如此，因為這樣的場景就很好看了，就有味道了。什么場景？你看，本來東京大街那是什么樣的情況，那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那是多么熱鬧，多么繁華，那是人物繁盛那是四方輻揍的這么一個大地方。可是在今天，大白天，突然，這個大街上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只有林沖帶著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丫鬟在這空蕩蕩的大街上走過，你想一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你在這個場景里面你會感受到什么？你一定會感受到，這一個看起來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地，看起來四方輻輳、人物繁盛之區(qū)，這一個泱泱的中國的首都，人情是如此地淡漠，人心是如此的寒冷，世態(tài)是如此的荒涼，這個場景又有味道了。我們有的時候說有的人小說寫得好，有的寫得不好，為什么能夠稱為名著，那是有原因的，它就這一句，如此豐富的內涵。
不久之后，高衙內調戲林沖娘子的事情馬上就傳得沸沸揚揚。林沖這個很看重面子的禁軍教頭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了事，他肯定會去找高衙內，至少會找到陸謙以解心頭之恨。那么此時的林沖能找到高衙內或者是陸謙嗎？林沖將會做出怎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好，現(xiàn)在林沖帶著妻子，帶著丫鬟回家了。可是回家以后，林沖拿了一把刀，轉身又去找了一個人去了。找誰呢？衙內已經跑了，老婆救回來了，鄰舍都關上門了，你拿著刀找誰呀，那還有誰？我們完全知道是誰，陸謙啊。剛才林沖出來的時候陸謙還不是在樊樓上嗎，還等著他呢。所以林沖回家以后，拿了一把尖刀，轉身就“徑奔到樊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很簡單，他沒有出完氣，這小子害了他啊。可是趕到那地方呢，陸謙早已不見了。——這個實際上我們說，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你想林沖從離開樊樓下面來小解，解個小便，然后碰到女使錦兒，把情況告訴他，然后他再趕到陸謙的家里面，然后還慢吞吞地等他的娘子開門，進去以后又把陸謙的家里打得粉碎，再把老婆送回家，再拿著一把尖刀趕回來，那陸謙是個傻瓜啊，在那兒等著你來殺他嗎？所以林沖來殺陸謙，如果我們讀者是明白的人，就知道他的結果一定是找不到陸謙，陸謙早已經跑了，他不會傻得還在酒桌邊等著他。所以我們說林沖這件事干得有一些蹊蹺，我可以講，事實的真相是什么呢？是林沖不但不敢殺高衙內，林沖也不敢殺陸謙。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殺陸謙，所以他已經給了他足夠的逃走的時間。
那下面就有些問題了，既然不愿意、也不敢去殺陸謙，為什么又要裝著殺陸謙的樣子呢？這個我們剛才講了，是一個面子問題，是一個姿態(tài)問題，姿態(tài)要做出來，這樣才有面子，才說得過去。那么他為什么不敢殺陸謙，我們等會兒再說，因為我說他不敢殺陸謙你可能想不通，對吧，我讀《水滸傳》一直覺得林沖一定殺陸謙的，你為什么說他不想殺陸謙呢？理由如下。
前面林沖在上樓之后，看到高衙內逃走以后，他在陸謙的家里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陸謙的家里砸的粉碎，這個細節(jié)對林沖來說也是一舉三得的。為什么說這個行動是一舉三得？第一，爭了面子，維持了形象，這個不多說了。第二，用最小的成本發(fā)泄了怒氣。為什么說是最小的成本呢？從陸謙的角度來說，你這么騙了你的朋友，如此奸險，如此惡毒，林沖只是把你家里的家具打碎了，這個損失你是能夠接受的，這個行為你也是能理解的；那么從林沖的角度來說，我只是把你的家具打碎，我也不會跟你激化矛盾，如果你這個都不能理解那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林沖是用最小的成本發(fā)泄了怒氣。第三，耽擱了時間，也讓陸虞侯陸謙有時間逃走。我們要想一想，如果此時林沖真的是非常憤怒，對陸謙非常仇恨，他的第一個行動肯定不是打他的家具，一定是馬上回去怎么樣？殺他的人，他沒有這么做。他在陸謙的家里把他的家打得粉碎，你要知道把家打的粉碎總要有一點時間，總有幾把椅子、幾張桌子，有窗子，有門啊，這些要打碎的話總得要有一段時間。你林沖滿腔的怒氣發(fā)泄在陸謙的家具上，可是那個陸謙在樊樓的酒上等著你，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殺他呢？所以我們說這個行為是很蹊蹺的，說白了就是林沖給他時間。如果你不信，我們再看下面。林沖在打碎了陸謙的家以后，如果你真想去殺陸謙，你應該再去殺陸謙了吧，不該再耽誤了吧，可是他還又干了些什么事？帶著自己的老婆，還有自己的丫鬟先回家，這又要多長時間，這大半天了，滿大街都沸沸揚揚，所有人都知道了，陸謙還會在那個樊樓的酒桌邊上坐著，傻乎乎地等著林沖跟他回來喝酒，稱兄道弟嗎？所以林沖如此行為，前面的打碎家具也好，送老婆回家也好，這么長的時間完全足夠讓陸謙逃走了。
所以林沖回到家拿著一把尖刀，看起來是急乎乎地沖到樊樓要去殺陸謙，實際上就是做一個樣子，因為此時他也應該知道陸謙絕不在樊樓，早走了。你這時候去，要不你就是糊涂，要不你一時氣糊涂了。林沖是糊涂嗎？我們說林沖既不是糊涂也不是氣糊涂，而是他裝糊涂。能裝糊涂的人恰恰是最清醒的人，是最冷靜的人。只不過，林沖的這一種清醒和冷靜實在是很不可愛，實際上還有一點可怕。
那么接下來，林沖在陸虞候家里等了一晚上，也沒有看見他回家。再接下來，林沖又在陸虞候的家門口，拿著一把尖刀，徘徊了三天，也等不到他的影子。當然等不到他的影子，你說你一個人拿著一把尖刀在人家門口轉來轉去，人家會回來嗎？你那是殺人嗎？很明顯，拿著一把尖刀在人家門口轉，你不是殺人，你是嚇唬人。
從林沖這一次次的磨蹭看來，林沖著實是不想殺掉陸謙。但問題是，林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面對如此的奇恥大辱，他究竟為什么就只做些表面文章？他究竟是不想還是不敢殺陸謙？
他為什么不敢殺？這個答案實際上非常簡單。第一，陸謙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第二，陸謙還是高衙內的幫閑之人。你把陸謙殺了，為什么殺人？因為陸謙幫著高衙內調戲你妻子，高衙內會放過你嗎？高太尉會放過你嗎？所以我們說林沖一點都不糊涂，林沖非常清醒，林沖非常冷靜，在關鍵的時候他絕對知道他該做什么。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為了保住自己的這一份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工作，八十萬禁軍教頭不是一個官職，只是一個教員，說白了就是一份工作，就是一份職業(yè)，當然這個職位有可能升遷。就為了保住這些東西，他林沖忍了這么大的奇恥大辱，他也忍了，他怕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林沖在很多時候不像英雄，也不像好漢。林沖如果沒有命運的逼迫，他不會成為英雄，不會成為好漢，骨子里的林沖既不是好漢也不是英雄。他最終成為英雄那是被逼的。
好了，現(xiàn)在林沖在陸虞候的家門口，拿著一把刀徘徊了三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了第四天，另一個人出現(xiàn)了，這個人是誰呢？魯智深，魯智深出現(xiàn)了。林沖正在家里面心中憋悶，魯智深走上門來，問了一句話：“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教頭，你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我們都見不著你？你注意這句話，“如何連日不見面”說明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好幾天他倆沒見面了，第二是為什么好幾天沒有見著。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說明魯智深根本不知道前幾天在林沖身上發(fā)生的事，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明白，他通過這一句話就應該讀明白。如果魯智深知道這個事，魯智深會等到今天才來嗎，他早出現(xiàn)了。再看看林沖是怎么回答的，林沖說，我最近幾天有一點忙，所以我也沒去菜園看你，“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我們來看一看，魯智深問他如何連日不見面，他說我最近這幾天嘛是有一點忙，所以沒去見你。有意思了，魯智深主動到你家門口，而且主動問你這幾天在干什么，林沖竟然不直言相告，把自己碰到這么一件大的煩惱的事情竟然不告訴魯智深，反而要加以遮掩。這是一個很讓我們起疑惑的地方。
如果我們把林沖對魯智深的這種態(tài)度和林沖對陸虞候的態(tài)度做一個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疑問更大。前幾天陸虞候到林沖的家里面來，請林沖出去喝酒，林沖馬上就去。去了以后林沖主動地就嘆了一口氣，陸虞候問他兄長你為什么嘆氣，林沖就發(fā)了一番牢騷，而且馬上就把高衙內在岳廟里面調戲他妻子的事情告訴了陸虞候。而這一次魯智深來了，這一次高衙內和陸謙調戲他妻子的性質比以前嚴重得多，魯智深來了以后林沖竟然不告訴他，還要加以掩飾。難道這不值得我們懷疑嗎？不值得我們去思考嗎？
林沖為什么不告訴魯智深呢？簡單的一句話，就是林沖害怕告訴魯智深。那么林沖又為什么害怕把這個事情告訴魯智深呢？就是因為林沖知道魯達這個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干，他怕這么一個莽撞的魯達會給他帶來麻煩，這就是林沖此時此刻真實的心理。說明在林沖的心里面，他的兩個兄弟，一個陸謙，一個魯智深，誰更重一點呢？他更相信誰呢？更愿意把心里話向誰去說呢？顯然他更喜歡跟陸虞候在一起，喜歡把自己內心的苦悶向陸謙傾訴，而不愿意跟魯智深傾訴。所以我們說林沖是一個弱點的人，是一個有很多很大的弱點的人。他不愿意去向魯智深傾訴，包括今天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如此掩飾，不愿意把這幾天他自己碰到這么大的、這么嚴重的事態(tài)向魯智深說，理由很簡單，他怕魯智深的這一個火爆的脾氣。魯智深如果一旦聽到了這個事情以后，魯智深自己跑去把高衙內殺了，或者鬧出什么別的事情來，他林沖不愿意看到這種結果。所以，他對他自己這幾天的事情在魯智深的面前諱莫如深，只字不提。
雖然在魯智深面前裝得平安無事的林沖，應該不會忘記幾天之前的這個奇恥大辱。東京城街坊鄰居中流傳的那些有關于林沖娘子被調戲的流言蜚語，也還遠遠沒有平息。那么，這個看似平靜的林沖在醞釀著怎樣的復仇計劃？詭計沒有成功的高衙內和陸謙兩人，究竟又在策劃什么樣新的陰謀？
接下來，他和魯智深連著好幾天都上街喝酒。你不要以為這幾天他跟魯智深又親了，因為這幾天他只有這一個兄弟了，心里又很悶，這個人天天陪著他喝酒，也挺好。但問題是，連著喝了好幾天的酒，他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都能夠做到守口如瓶，林沖這個人也確實能夠把得住啊。金圣嘆說這個人很把得住，很把得牢啊，他真的是把得牢！你心中這么大的悶，這么大的事，好幾天跟魯智深在一塊兒，你竟然能做到只字不提，不信任魯智深，這個很糟糕。
但是有更糟糕的，他不僅不讓魯智深知道自己這幾天的煩惱的事情，他甚至在經過幾天和魯智深喝酒之后，自己把這個事情也都放淡了，放慢了，忘掉了。《水滸傳》是這樣寫的，說林沖“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也就把它放慢了。這不是他寬容，不是他看得開，是另有原因。他不僅殺人之心沒有了，他現(xiàn)在防人之心也沒有了。
但是，別人卻還惦記著他呢。你不殺人了，別人還要殺你呢。陸虞候在你的面前消失了，但是陸虞候會在你的背后出現(xiàn)的。你見不著他，是因為他不在你前面，他在你后面，背后捅刀子是小人的拿手絕活。你找不著他了，你就以為他也把你給忘了嗎？實際上我們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林沖也應該能明白，當陸虞候陸謙答應富安和高衙內把自己的家里面拿出來讓高衙內做犯罪現(xiàn)在的時候，實際上他就已經公開地站到了林沖的對立面去了。你想一想啊，你自己出面把林沖騙出來調虎離山，然后把你自己家里的房子騰出來讓高衙內騙林沖的老婆進去欲行奸淫，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以后，你陸謙和林沖之間的關系還有可能和好嗎？所以陸謙決定這么做的時候他就已經徹底拋棄林沖了，已經下定決心從此以后我跟你林沖再要見面的話，就不是兄弟，不是朋友，甚至不是一般人，那是什么人呢？那是仇人相見，那一定是分外眼紅，那一定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陸謙一定是做好了這個打算，一定是下定了這個決心，一定是抱定了和你林沖從此以后你死我活，下了這個決心，他才這么做的。所以你這幾天沒有找到他，你以為他能放過你嗎？你不死他不能活，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林沖應該明白這一點。可是他竟然喝了幾天酒之后，把這么個事情又忘了。林沖在陸虞候家門口徘徊了三四天，沒有看到陸虞候，然后又和魯智深喝了好幾天的酒，又沒有看到陸虞候，那么這個陸虞候到底到哪里去了？
鮑鵬山新說《水滸》文字版――林沖（五）磨刀霍霍
林沖在自己的妻子兩次遭到高衙內調戲之后仍然不敢奮起抗爭，歸根結底是“怕”字當頭，怕失去平靜幸福的生活，怕失去博得功名的錦繡前程，因此也就不敢得罪高衙內，更不敢得罪高太尉，甚至連已經完全出賣朋友的陸謙他都不敢得罪。林沖幾天守候在陸謙的家門口，也只是為了嚇唬陸謙，為了息事寧人。林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的委曲求全根本就換不來想要的生活。
那么，在上次失手之后，陸謙又會給林沖布下什么樣的陷阱？一個“殺人奪妻工作組”又是怎么成立的？小說在文字背后還揭示了當時一種什么樣的社會現(xiàn)實呢？
林沖在陸謙的家的門口守候了好幾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接下來林沖又和魯智深天天上街喝酒，把這個事情就放慢了。殺人之心忘了，防人之心也沒了。那么陸謙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答案只有一個：太尉府。為什么？因為這個事情由高衙內而起，這是第一；第二，只有在這個地方，只有在太尉府，他陸謙才可以藏身，而林沖是絕無膽量沖進去；而且，陸虞侯當然知道他絕不是林沖的對手，他如果貿貿然出來，那等待的結局那就是被殺掉，他當然會這么想。林沖每天拿著個刀子，在他家門口轉，實際上就是給他一個威懾，你小子別出來，你出來我就宰了你，那他當然不出來。在林沖這樣的一只大蟲老虎被制服之前，陸謙藏在這里是絕不會出來的。但是我們要明白的是，他出來的那一天，就一定是林沖滅亡的那一天。
陸謙在太尉府里面絕不是消極等待，他一定會在那個地方積極地謀劃。理由很簡單嘛，第一，高衙內想占有林沖老婆的這個目的還沒有實現(xiàn)，他們不可能就此罷手；第二，既然林沖不死，他就不能出來，難道他愿意一輩子躲在太尉府里面不出來嗎？所以，他不可能消極等待，他一定在積極謀劃，為了保住他自己的這一條骯臟的小命，他一定要想盡辦法來結果林沖的性命。
那么有一天，在太尉府里面，想占有林沖的老婆沒有得逞又受到一番驚嚇的高衙內，病得更重了。他對來探望的陸謙和富安說，我為了林家的那個人，又受了這一番驚嚇，兩次都沒有得到她，我現(xiàn)在病越來越重了，眼看得半年三個月之內我的性命難保。這是什么意思啊？下達任務了，我性命難保，你們就看著我死啊？想辦法呀！那陸謙和富安馬上就跟他保證，“衙內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都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真是小人，他自稱小人，確實是小人。“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就是最終我們的目標一定要讓你和林沖的娘子能夠結合，“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除非她上吊自盡那就算了。突然說出這么一句來，這當然從文學的角度來說也是一個伏筆，因為林沖的老婆最終上吊自殺了，但是從這個地方，這兩個小人突然說出這么樣一句惡狠狠的話，表明什么呢？第一，這兩個人心狠手辣，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第二，哪怕逼得你家破人亡，我們也要達到目的；第三，他們從林沖娘子兩次拒絕高衙內，他們已經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是不可以受到引誘的。以前富安很有信心啊，你把林沖的娘子關到那個房子里面去，你說幾句甜言蜜語，求一求她，你又長得這么帥，她一定會答應你的，他很有信心。這一次他有沒有信心了？沒了，林沖娘子兩次如此堅貞地維護自己的貞操，絕不屈服，已經讓這兩個小子感覺到這個女人可能不會被引誘，那就有可能最終是這樣的結局。但是即使出現(xiàn)這樣的結局，他們也在所不惜，這就是小人。小人往往就是惡人。
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講，陸謙此時已經不僅僅在幫高衙內了，這個前面我們已經說了。高衙內要活命，照他自己的說法，高衙內是不是就這么一往情深，這么一個很癡情的人，那是另一回事，這么一個好色的家伙，他絕不可能真那么癡情的，他只不過對他不能得到的東西他一時咽不下這口氣，得到以后肯定也是棄之如草芥的。我們現(xiàn)在就暫且照高衙內自己說的，要活命必須得到林沖老婆，但是要得到林沖的老婆就必須殺掉林沖，這是從高衙內這一邊來看的；那么從陸謙這一邊來看呢，我陸謙要活命，也只有一條路，殺了林沖。所以你看，現(xiàn)在高衙內和陸謙這兩個人，目標已經一致了，利益已經一致了，生死已經與共了。所以此時陸謙不僅僅是在幫高衙內，他也是在幫自己，所以他就更加堅定了。
那么為了實現(xiàn)保住自己的命，保住衙內的命，殺掉林沖這么一個目標能夠實現(xiàn)，陸謙獻出了他的計策。陸謙總之有一點文化，不像富安那是純粹的一個小混混。他的這個計謀比起前面那個富安的計謀，那就更加高明，這個計謀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連環(huán)計”。什么叫連環(huán)計呢？《三十六計》里面講到連環(huán)計的時候說到，連環(huán)計至少有兩個元素，至少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個部分，第一個計叫累敵，第二個計叫攻敵。什么叫累敵呢？就是第一個計把你給套住，讓你上圈套，這第一計；等到你上了圈套以后，再有第二個計馬上出來，攻敵之計，殺了你。能夠貢獻出這樣計謀的人，往往還真是有一定的頭腦。陸謙這個人我們往下面看，他真是很有頭腦，所以我們說小人只是壞，他不是笨啊，小人往往更聰明。
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為了得到主子賞識并得到提拔，陸謙又想出一套連環(huán)計，要把自己的朋友林沖置于死地。這是一套什么樣的毒計？為什么說這是陸謙為林沖量身定做的呢？
因為高太尉有一把好刀，有一把寶刀，這個是盡人皆知的，但是誰都沒見過。都知道高太尉家里收藏了一把寶刀，弄得大家都想看，但是高太尉從來沒有拿出來讓別人看過。那么陸謙的這個連環(huán)計就從這一點出發(fā)。第一計，先找一個人，假裝賣寶刀，把高太尉家里的刀拿出來，讓這個人假裝到街上去出賣，然后，還要讓林沖一定要把這把刀買上，這就是第一計，所謂的累敵之計，讓你上個圈套。那么第二計接著就來了，讓高太尉出面跟林沖說，聽說你買了一把寶刀，你也知道我家里也有一把寶刀，你把寶刀拿來我們比試比試，放在一塊兒看一看怎么樣？用這樣的辦法引誘林沖手執(zhí)寶刀，然后把他引到白虎節(jié)堂。白虎節(jié)堂是什么地方呢？白虎節(jié)堂是國家最高的軍事機關，那是無故絕不能夠擅自進入的，更何況你拿著一把刀，兇器進去，那是殺頭之罪。所以這個第二計就用這種辦法把林沖引入白虎節(jié)堂，然后告他一個手執(zhí)利刃、擅闖節(jié)堂，要刺殺國家高級的軍事將領的這么一個罪名，這樣就可以把林沖給殺了。這就是陸謙貢獻出來的這么一個連環(huán)計。
這個陸謙也不愧是林沖的好朋友啊，所以他知道林沖，他了解林沖，他知道林沖的脾氣，知道林沖的愛好，所以才能夠想得出來這么一個特別有針對性的計策。在這個連環(huán)計里面，首先第一計，賣刀和買刀，設計讓人假裝賣刀這個還不難，找一個人收買他一下，讓他去賣刀，反正刀是有的，高太尉家里的刀拿出來假裝去賣就可以了。問題在于哪里呢，林沖一定會買嗎？這是個大問題，但是呢，他陸謙對這一點非常自信，他說林沖一定會買。為什么？他了解林沖，他知道林沖有這么幾個特點：
第一，林沖愛刀，林沖是英雄，英雄就愛刀啊。書生可能喜歡書，那英雄愛刀啊，每人都有每人的愛好，他知道林沖愛刀。如果林沖不愛刀，花那么大的價錢不會買的，后面我們要講到，這把刀最后成交的時候是一千貫。一千貫相當于多少錢？一千貫就是一千兩白銀，一千兩銀子。一兩銀子在今天，一兩銀子是50克嘛，按照今天的比價，1克銀子大概2塊錢左右人民幣，那么一兩銀子，就相當于多少錢呢？100塊錢，那一千兩銀子是多少呢？十萬塊人民幣，這不是一般的數(shù)目啊。你到大街上看，人家買一把刀，你說拿十萬塊錢我賣給你，你不是真愛你不會買的。所以我們說陸謙了解林沖，林沖只要他認為是好刀，花這么大的價錢，他一定會出，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還有個問題啊，林沖是不是識刀，就是說林沖能不能夠鑒定這是一把好刀。我拿到大街上賣，說我這把刀要賣三千貫，然后降到一千貫，可是如果你不是認為它真是一把好刀，你拿十萬塊錢買一個假貨，你敢買嗎？陸謙明白，林沖這個人不僅愛刀，林沖這個人還識刀，所以林沖一定會買。
那么第三點，林沖還知道高太尉家里有一把好刀，而且陸謙知道林沖特別想看高太尉家的這把好刀，所以當林沖自己買到這一把好刀之后，他一定馬上就會想到高太尉家也有一把好刀。我現(xiàn)在也有了一把，不知道我的這一把和他的那一把，到底誰更好呢？他一定就會想到哪一天比試比試。這個時候，就不用你引他上圈套，他自己就跑到圈套里來了。
所以我們說陸謙這個人真是陰險狡詐，但是也確實太有智慧了。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知心朋友就是知心朋友，他太了解林沖的心了，所以他的這個計策就是沖著你的心來的，你是躲不開的。但是，這一個計策，我們剛才講了很好，這個計策很好，可是呢，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這個關鍵的問題不解決這個計策不能夠實施，這個關鍵的問題實際上就是一個關鍵的人物，這個關鍵的人物如果不點頭、不配合，陸謙也好，衙內也好，富安也好，他們不敢做，他們也不能做，他們也沒有辦法做。那么這個關鍵人物是誰呢？這個關鍵人物就是高太尉。
通過鮑鵬山老師的分析我們知道，林沖是無法躲開這個陷阱的，因為陸謙曾經是他最交心的朋友，也最了解他的愛好。那么，為什么說這套連環(huán)毒計的關鍵人物不是別人，正是太尉高俅呢？這么陰險的做法，高太尉能同意嗎？
為什么這在這個計策的實施的過程中，高太尉是最關鍵的人物？第一，沒有高太尉，這一條計的第一計就不能夠實施，因為只有高太尉家里有這一把寶刀。你讓我現(xiàn)在一時三刻去找一把寶刀來，拿到街上去賣，哪能找得著呢？只有高太尉家里有一把現(xiàn)成的寶刀，只有他點頭答應了你才能把這把寶刀拿出來，然后讓一個人假裝上街去賣。沒有高太尉的點頭，這把刀拿不出來，這把刀拿不出來，第一個賣刀之計就不能實施，這是第一。第二，林沖拿到刀以后，你要把他引到白虎節(jié)堂來，然后才能控告他一個擅闖節(jié)堂、欲殺本官的罪名。這個白虎節(jié)堂可不是富安的，也不是陸謙能夠控制的，是誰啊？是高太尉。那么林沖如果真的是擅闖節(jié)堂，假如要控告他一個罪名，要刺殺一個人，那要殺的也是誰呢？也是高太尉。所以我們看，在這個計謀里面需要的三個東西，一把寶刀、一個場所、一個人物，都和高太尉有關。人物就是高太尉本人，刀是高太尉的刀，白虎節(jié)堂，是高太尉控制的地方。所以這一個計策能否最后順利實施，關鍵人物是高太尉。
那么高太尉會不會認可這么樣一個下流的惡毒的計策呢？為了自己的養(yǎng)子占有別人的老婆，然后就要陷害自己的下屬，害了他的性命，這樣的事情，高太尉會不會做呢？你要知道這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做的，總有好人啊，不是所有的人都忍心做的。高太尉會怎么樣呢，所以這就是個關鍵了。
那么這兩個小人呢，富安也好，陸謙也好，當然他們還不敢把這個事情直接跟高太尉去說。第一，他們沒有資格接近高太尉，我直接找高太尉談一談話，那身份地位有差距，富安也好、陸謙也好他們不可能直接能夠跟高太尉說話。所以他們還必須求助于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太尉府里面的老都管，實際上也就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高太尉身邊的人，這個人地位不是很高，但是很親近，整天在太尉身邊。正好這個老都管也跑來看一看高衙內，聽說高衙內生病了，來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毛病。富安和陸謙就把這個老都管叫到一邊，就明白地跟他說了：若要衙內的病好，只除叫太尉得知，只能夠求助于太尉，讓太尉知道，然后還要讓太尉來決定害了林沖的性命，這樣才能讓林沖的老婆和高衙內在一起，才能夠救衙內。老都管一來，陸謙也好，富安也好，馬上直言不諱，就把他們這個陰險的計謀告訴了老都管。我們有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什么問題呢？在談論謀劃害一個人性命的時候，這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事，無論從法律上還是道德上，這都是被制止被禁止的事。可是他們在談論這樣的事的時候怎么樣呢？按說應該是小心謹慎地，按說應該是偷偷摸摸地，可是這兩個小人在老都管來了以后，輕描淡寫，告訴他了，根本就沒有想另一個問題，我這么告訴老都管，老都管是不是會很生氣啊，老都管會不會很嚴肅地批評我們一頓啊，怎么能出這么下流的主意啊？他們根本沒有想這個問題。
把如此傷天害理的計劃和盤告訴高太尉的心腹，陸謙他們?yōu)槭裁春翢o顧忌？即使老都管同流合污，那么高太尉能夠同意嗎？雖然高俅是潑皮出身，但人家現(xiàn)在已經官至太尉，是朝廷重臣，難道就不會以大局為重，從嚴治家嗎？而太尉府里的這一番動作，又說明了當時什么樣的社會狀況呢？請鮑鵬山老師繼續(xù)為我們分析解讀。
為什么他們不想這樣的問題，說明他們對老都管很了解，他們知道，這種主意跟老都管說，老都管肯定會贊同，老都管一定不會吃驚。當一個人跑來跟你談要殺人，他都知道你不會吃驚的時候，說明你是什么人呢？你肯定不是好東西。事實怎么樣呢？事實確實如此，老都管一聽到他們的這個主意，一刻都沒有猶豫，馬上就認可了這一個非常歹毒的陰謀。所以我們說，在這個堂堂的國家的太尉府里面，談論謀害一個人的性命，談論想要占有別人的老婆，大家在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沒有一個阻攔的，沒有一個反對的，而且還不要一點點的遮掩，不要一點點的保密，說明什么呢？說明在這個太尉府里面沒一個好東西，大家都把對方給看穿了。就像多年以前一個廣告詞上講的，廣告詞里唱的，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大家都知道，我們都是害蟲。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東西，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東西，說白了，大家都不是東西。所以你讀到小說讀到這個地方，當你想透這一層以后，你會不寒而栗啊！這個世界怎么黑暗到這個程度？殺人變成如此正常的一件事情，堂堂國家的太尉府，里面窩藏著的都是這樣的一些東西，出來以后，一個一個冠冕堂皇，一個一個人模人樣，背地里全是衣冠禽獸！
那么于是呢，當天晚上，老都管就來見高太尉。第一句話就是，您讓我去看看衙內的病，那我告訴你，衙內沒有別的什么病，衙內就是要林沖的老婆。現(xiàn)在富安和陸謙有一個計策，可以讓衙內得到林沖的老婆，這個計策就是讓林沖死，把林沖殺了。高太尉聽了這個話以后怎么反應呢？高太尉說：既然如此，你就把那兩個人叫來，我們來商議。
你看看，高太尉，吃驚嗎？高太尉拒絕嗎？高太尉反對嗎？高太尉連一個樣子都不裝，樣子都不裝啊！按說你不光是你自己，你還是堂堂的國家的太尉啊，你總得讓人感覺我們大宋王朝的國防部長，總得是一個人吧。一點樣子都不裝。而且做這種事情，哪怕你愿意去做，你也暗示下面的人去做啊，你總不能親自出面啊，你總不能親自把這兩個小人叫到身邊一塊兒來商量，你說你還有身份，你還有自尊心，你有羞恥心嗎？我們說一個人可以沒有良心，可以沒有是非心，可以不仁不義，但是，你總得要有一點羞恥心吧？羞恥心是阻止人墮落的最后一道防線。所以到這一步，我們對于高太尉的判斷就知道了，這個人不光是貪官，不光是污吏，這個人簡直是無恥之尤啊！偏偏是這樣的人，嗬，掌管著全國的最高的軍事大權，偏偏是這樣的人，在朝廷上當政、當權，大宋王朝是什么樣的一種狀況，我們也就明白了。
好的，陸謙、富安得到了高太尉的召見，這兩個小人進來，就把他們的具體的想法跟高太尉說了。高太尉聽了以后，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去吧。批準了，這個計策批準了。一個殺人奪妻的工作組成立了。這個工作組的組長是誰呢，他就是高太尉自己；手下具體的執(zhí)行的人，陸謙、富安這兩個人，甚至在關鍵的時刻他高太尉還會親自出馬。
在太尉府上上下下的密謀下，連環(huán)殺人計中的道具寶刀已經有了，場地使用也得到了批準，關鍵人物高太尉還要親自坐鎮(zhèn)指揮。一張大網已經張開，豹子頭林沖卻對此一無所知。那么，殺人奪妻工作組的第一步——賣刀計劃又是怎么順利實施的呢？
有一天，林沖和魯智深正在街上同行，走到一個小巷子叫閱武坊，這樣的的巷子的門口，就看到有一個大漢，拿著一把寶刀，插著一個草標。古代賣東西都插著個草標，表示這是賣的東西。林沖他們只顧說話，從旁邊走過去。這段描寫也是很有一些波瀾，很有一些曲折的，所以我們上一講就講到了，好文章總是給我們一些曲折。按說林沖這么喜歡寶刀，有人在賣寶刀，總會主動上去看一看。偏偏作者不這么寫，為什么？他要讓我們有些曲折。林沖和魯智深只顧說話，從旁邊走過去了，沒有看一眼寶刀。沒有看寶刀，也沒有看這個賣刀的人，就走過去了。
這個賣刀的人有點著急，他本來想著我引起你注意，你直接來看，把刀賣掉，多么自然，多么天衣無縫啊，一點不引起你的疑心。可是這兩個人走過去，竟然不看他一眼。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他在后面說了一句話：“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這是感慨之言，不遇識者，就是我碰不到識貨的人啊，碰不到有眼光的人啊，我這一把寶刀就這樣被埋沒了。
“不遇”這個詞，還有“屈沉了這口寶刀”，“屈沉”這兩個字，我們聽起來怎么這么耳熟呢？腦袋里一想，馬上就明白了，就在前幾天，陸謙來請林沖喝酒的時候，林沖對陸謙發(fā)牢騷，就講了這么一句話，說大丈夫在這個世界上“不遇明君，屈沉在小人之下”。看，林沖就講過這樣的話，大丈夫也是不遇明君，然后屈沉在小人之下，也是這兩個詞，“不遇”和“屈沉”。現(xiàn)在這個賣刀的人也是這兩個詞，四個字，很有意思啊，說這句話有針對性啊。所以我們說陸謙這個人，你說這個人是壞人不錯，但是這個人還真是有智慧啊，他安排這個人講這句話，他希望用這句話來引起林沖的共鳴。
但是呢，很有意思，林沖和魯智深自顧自地說話，還是沒有理會。于是這個賣刀的只好拿著刀在后面跟著，又說了第二句話：“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這句話的意思和上一句話的意思完全一樣，但強調的重點不同。第一句話的重點是什么？屈，屈沉了這口寶刀，埋沒了，屈沉，在于“屈”字，用這樣的一個“屈”來刺激林沖，因為林沖也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埋沒的人才。那么這第二句話的重點在什么呢？在一個字。“識”，有沒有人識貨。但是很奇怪啊，林沖竟然還是沒反應。所以小說寫得好，寫得我們心頭都癢癢的，就逼著你往下邊讀。這個大漢又說了第三句話，這句話怎么說的呢？“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你看這一句話是跟前面那兩句話有什么不同的？前面兩句話強調的重點在刀，這一句話重點在什么？在人。前面兩句話是感慨這個刀碰到不識貨的人被埋沒了，最后面的一句話，第三句話是憤慨，是罵人，這么大的東京，沒有一個識貨的，沒有一個長眼珠子的，是罵人。他一看再不罵不行了，林沖走了。把整個東京的人全罵在內，所有的東京人沒有一個識貨的，那也就是說你兩個人也是不識貨的，也是一個有眼無珠的，一把好兵器在你們身邊你們都看不見，你們還算什么英雄好漢。直接是罵人，不過罵得稍微委婉一點。
到了這個時候不由得林沖不回頭看他一眼，況且一個人老是跟著你后面嘀嘀咕咕的，你總得要看一眼吧，所以也是合當林沖有事。林沖猛然一回頭，那個大漢一看林沖一回頭，嗖的一聲就把那把寶刀就抽出來了，寒光閃閃，那真是寶刀。林沖這樣的眼神，那一看就被吸引住了，猛然就說了一句，拿來，看看。大漢把刀捧上來，林沖接在手里跟魯智深一看，看完以后，兩個人吃了一驚，然后就失口就說了一句：好刀。為以吃了一驚呢？第一，這個刀是好刀，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刀，所以才會吃驚，啊，這么好；第二說明什么呢，這兩個人真是一個識得兵器的，不是像這個大漢罵的那樣有眼無珠，他們真識貨。所以往往好的作者，他就簡單的一個句子里面，它能夠有很豐富的內涵。
這把寶刀一下子就讓林沖著了迷，賣刀人真實的表演和純熟的臺詞讓林沖忘了自己身處危險。幾番討價還價之后，林沖買下了這把寶刀，他沒有躲開好朋友陸謙專門為他設計的陷阱，殺人奪妻工作組的“累敵”計劃已經成功。得到寶刀的林沖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等待他的又將會是什么呢？
下面作者還寫了林沖在家里面對這一把寶刀的熱愛，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還一邊喝彩，“端的一把好刀”，真的是一把好刀，然后下面他講出下面一句話：“高太尉府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guī)追杩矗膊豢蠈⒊鰜怼＝袢瘴乙操I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我有了這把刀，我想看他的刀那就比較容易了。一把刀進來了，人頭就要落地了，可是林沖不知道啊，一天到晚在家看刀，當天晚上看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就起來，又來看刀，反反復復地看，手在那兒撫摸。說明他早已經把高衙內調戲他老婆的事情早已經忘了，他真的是一點點防范之心都沒有了，他已經中計了他不知道，他自己要一步一步地走向陷阱，他也不知道，可是我們讀者到這個時候是知道的，那么等待著林沖的會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