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首爾冬天里的大醬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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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首爾的時候,正好八月,卻接到學校的通知:抱歉,你的宿舍申請未能通過。這意味著,我必須一周內找到新的住所。縱使內心百般千般不愿,尋房也迫在眉睫。

找了好幾天的房子,直到第六天晚上,才收到一短信。對方稱自己租的房子剛好空出一間房,地理位置價格適中,當晚就去看房了,迎接我的人,正是陳嶼。他站在馬路對面,遠遠地朝我招手,大喊:你是寂寞的空貓嗎?

‘寂寞的貓空’是我在網上發帖的ID,竟然被陳嶼記反了。所幸當時是在韓國,周圍的人都聽不懂,我略顯尷尬地回應:“是我是我”。陳嶼領著我穿過大大小小的巷子。

“這條路是小路,以后你要去學校走這條會比較快”,陳嶼走在前頭,聲音從漆黑的夜里傳來

房子坐落在小半山腰上,當晚我就決定租下了,房間不大,但我自己住,足夠了。陳嶼把這套三室一廳租下來,把剩下的另外兩間房又分租出去。另外一間里,住著一個中年大嬸,桂姨,她來韓國打工,在一家中餐廳做服務員。可等我安頓下來,陳嶼才告訴我,我住的房間地暖線路有些問題,冬季沒辦法供暖。

我心里不大高興,但沒表現出來,再說當時情況緊迫,離冬天還有一段距離,大不了到時再換。把剩下的韓幣裝在白色的信封里,遞給他。陳嶼打開信封,他卻沒怎么數,掏出幾張,又放回桌子上,“因為地暖,所以還是算便宜些吧”

說完,他關上門,出去了。而我也沒想到,自己在沒有地暖的房間里,挨過了兩個冬天。

第一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和陳嶼,還有桂姨并無太多交流。桂姨早出晚歸,一周也見不了幾次。而陳嶼,和我一樣,也是學生。他的房間就在我隔壁,因為屋內的木質結構關系,每次推開門,聲音變連接傳到我房里,由此判斷他外出與否。而我們的交流,也僅限于禮貌問候。

入冬十二月,屋內越發刺骨寒冷,我只好去買電熱毯。提著電熱毯回來的路上,在巷子里遇上了陳嶼,他圍巾裹得嚴嚴實實。

你手里提著什么?

電熱毯

我來幫你拿吧。

陳嶼接過箱子,巷子不大,我倆并排而行。將夜未夜,落日的余暉映在陳嶼額上。兩旁的韓屋里也亮起微弱的光,隱約有種黃昏的靜謐之美,時不時穿來的幾聲狗吠,走著,陳嶼驟然轉身停下,掏出手機對著遠眺之外的夜景拍了起來。我轉身,才發現身處半山腰的位置,居然是可以觀賞夜景的。走過這條路無數次,卻是第一次止步觀賞。

能把剛剛的照片發我一組嗎?我不輕易開口。

陳嶼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答應:好。

快回到家時,陳嶼突然開口:如果你實在覺得冷,可以和我換房間。我微笑地拒絕了,我喜歡自己的屋子,里面有滿滿的安全感。那會微信剛出,用的人不多,我的微信里的朋友也寥寥無幾,陳嶼是一個。洗完澡,吹干頭發,再打開手機,發現陳嶼把圖發送到我的微信上,我回復一個微笑。望著如夢如幻的夜景圖,星光熠熠,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期末過后,很快迎來了假期,春節臨近。出乎意料地,桂姨,陳嶼和我都不回國過年。桂姨提議除夕夜我們三人一起過,就在家里。陳嶼爽快地答應了,還特意去超市買食材。桂姨在中餐廳做服務員,可廚藝一點都不含糊,聽著有人在廚房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響,是一種難以言語的心安,自從母親過世,父親再娶后,這種心安不復存在。

家里沒有飯桌,只有韓式的小桌,我們也席地而坐,桌前擺滿中式菜肴。開飯前,陳嶼又多拿了一空碗和筷子,遞給桂姨,桂姨說了聲謝謝,把空碗筷放在小圓桌上,對著一臉茫然的我說:我兒子前幾年不在了,這碗筷,是給他留的。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趕緊說。

望著空碗筷,心里有些不落忍,氣氛也仿佛從一秒之間,由喜悅變為絲絲哀傷。桂姨給自己倒了杯酒:今年是我來韓國的第三年,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好。

陳嶼陪著桂姨喝著,我想問桂姨她兒子是怎么走的,卻始終沒問出口。對于掀起別人的傷疤,我有些無所適從。桂姨沒怎么吃,就起身去飯店了,年三十,她還是要開工。家里就只剩下我和陳嶼。

今晚有什么計劃?

我?沒什么,可能看看春晚吧

恩,我待會也要出去一趟

出門前,陳嶼換了一身和平時不大一樣的裝扮,頗為正式,卻還是圍上他那條栗色圍巾。當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回到房間,撥通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炮竹聲,我們沒說幾句,就掛了。從父親的聲音來看,他很高興,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他過得好。打開錢包,我和母親的照片嵌在內側,媽媽,過節好,我在心底默念。

伏案在桌,文字是我唯一的愛好。作業不多時,我總會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寫很長的隨筆,把情感寄托在一個又一個虛擬的人物里,填補我天生與人相處的疏離。后半夜是我創作的最佳時段,一到夜深,我就把打的噼里啪啦響的機械鍵盤換成普通鍵盤,機械鍵盤打的過癮,可噪音也大。碼字時的心安,宛如知曉自己存于巨大的棉花球里,外界的一切沖擊,在層層棉絮的過濾下,抵達心臟地,也變得無足輕重。

十一點半剛過,陳嶼發來微信:睡了嗎?

我直愣愣看了幾秒。

沒睡。

那出來一下,我在門口。

隔了幾秒,他又發來:外面冷,多穿點。我回復得有些慢,但到底還是回了:好。隨手抓了一件風衣,裹著站在門口時,看到陳嶼手提著一袋東西。

怎么了?

我買了一袋煙花棒。

煙花棒?

一起放吧。

陳嶼領著我,走到上一次我們看夜景的地方,黑夜包圍我們,陳嶼點燃了一根煙花棒,遞給我,他自己也拿著一根。絢爛的煙花棒,在寂靜的夜里盛開,火花四濺,沒有歡聲,煙花就這樣,慢慢地燃燒,好似我們的冷靜辜負了溫暖的火光,直到快要熄滅,陳嶼又遞了一根過來。

我不知道他買了多少煙花,也不知道要把這些煙花放完需要多久,寒冷和些許溫暖交替,腦袋異常清醒,首爾的冬夜,沒有風,刺骨的冷從脖子鉆進身軀,我顫顫發抖。陳嶼取下自己的圍脖,想替我圍上,我幾乎是本能地躲開,可終究逃不過他的長胳膊,他不由分說地幫我圍上。“你穿太少了”。手里的煙花棒不知何時,已燃燒殆盡。周圍一片漆黑,圍脖上殘留的溫度,滲透我的肌膚。

還有嗎?——我意猶未盡。

還有好多。

沉溺于小煙花的銀光中,我們幾乎忘了時間,直到遠處鬧市區的上空,泛起巨大的煙花,和近似爆發的歡鬧聲隱約傳來,才記起,零點過了。

新年快樂。陳嶼對我說

恩,新年快樂

那晚之后,我開始或多或少地留意起自己的房東,一個幾乎和我一樣,不茍言笑卻內心敏感之人。我們從點頭之交變成深夜一起煮夜宵的食友。趕論文或碼字時,一到后半夜,肚子總有想要進食的欲望。清湯寡面,加上桂姨在飯店里帶回來的小菜,胃總能被填滿。直到我第五次煮面時,陳嶼的房門開了。我一向輕手輕腳,深怕擾動他人,他推開門,我著實嚇了一跳,仿佛自己小秘密被揭開,更多的,是尷尬——半夜吃夜宵對于年輕女性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陳嶼靠在門框旁,用愉快的口吻:太香了,還有多一份不。

我們隔三差五煮夜宵,有時他煮,有時換我。清湯面是我雷打不動的菜單,陳嶼則風格多變,吃到后來,大醬湯成了我的最愛。傳統的大醬湯是在湯里加一勺韓國黃豆醬,食材有豆腐,豆芽,青菜。初到韓國,大醬湯只吃過一次,口味獨特,微辣中帶著豆腐的酸爽,難以適應。可到了冬季,在陳嶼的改良下,喝完這湯,渾身上下都暖和起來。

你在湯里放了什么,有些不一樣。

這是我的獨門食譜。

不能分享?

可以,但要用你的故事換。

故事?我微微吃了一驚。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我沒有故事。

我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多言。

春風剛吹,首爾開始沒完沒了地下雨,桂姨卻在趕往飯店的路上,摔了一跤,腳腫得完全不能走路。她死活都不肯去醫院,“我不去,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陳嶼卻十分堅持,兩人不肯讓步,桂姨突然轉頭問我,“可寧,你說呢?”

兩人紛紛等著我的“決判”,我看看陳嶼,又看看桂姨,“還是去醫院看看好”。陳嶼朝我眨了眨眼,桂姨有些氣餒,“我說你們倆怎么一個鼻孔出氣!”

陳嶼背著桂姨,我幫拿著行李,一路下山,山下一輛黑色賓利停在街口,沒等我反應過來,陳嶼就直奔賓利,按下電子鎖,對我說:幫我開門。和桂姨坐在車里時,我是充滿疑問的,這車,是陳嶼的?可他還只是一個大四的學生。

我和陳嶼的相處,多半是發生在半山腰那房子里。而因為桂姨的受傷,我在醫院里看到了陳嶼的其他面——遇事沉穩冷靜,成熟得已然是大人模樣。醫生的診斷是骨折,陳嶼很快辦好住院手續。

臨走前,陳嶼安慰桂姨:我每天都來看你,別擔心,有事就打我電話。我站一旁,看著陳嶼彎著的背,內心篤定:他肯定是個孝順的孩子。回程路上,坐在副駕駛的我,佯裝睡著了,意識終究是清醒的。好多疑問,我從未問出口。陳嶼和桂姨之間的熟悉程度遠在我這姍姍來遲的房客至上,人類變得親近的方式,簡單粗暴,訴說著自己的不幸以獲得更多慰藉。我有很多機會,可以詢問桂姨兒子早逝的原因,也能和陳嶼變得比現在更親近,可總是選擇性忽略。

不想深諳別人的過去,同時也是拒絕別人靠近自己的可能。一旦有了開始,關系便如同盤根錯節的兩根樹干,要同風共雨。車抵達山腳時,我竟然真的睡著了,陳嶼未叫醒我,坐在一旁靜靜等候。他大概陪我多坐了半小時,我才漸漸醒來。“我睡了很久?”,“沒有,就一會”。

那晚,陳嶼很晚才回來,他說不放心桂姨,送我回來后又直徑去了醫院。我在房里一直未眠,等著他推門的聲音。直到屋內一切又歸于平靜,我在黑暗里摸索出手機,打開微信,看著陳嶼的頭像,鬼使神差地問他:桂姨好些了嗎?

他幾乎是秒回:好多了。

恩,晚安。

晚安。

桂姨差不多在醫院待了一周,飯店的活也不干了,她打算回國一段時間,“快到清明了,我也該回去看看我兒了”,桂姨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自顧自說到。桂姨極少談起自己的兒子,只是偶爾的閑聊里提起丈夫在深圳打工,兩人一年到頭也見過幾次。

桂姨走后,房子明顯地更加安靜。每次去學校的路上,經過山腳,我都會不自覺望向街角, 留意那輛賓利,它安靜地佇立在此,仿佛一個黑色盒子,裝著陳嶼的許多我不知曉的秘密。

下半學期中期,迎來學校的復習周,一整周都沒有課。我便計劃著出行,沒有看攻略,抱著一副走到哪算哪的心態,出發前一晚,陳嶼照例煮了大醬湯,我依靠在廚房邊上,看他動作嫻熟地捯飭,石鍋里醬湯撲騰而滾,熱氣騰騰隨即一股刺鼻的辛辣味涌出,彌漫在空氣里。我使勁地嗅,想把味道都填滿胸腔。

周五有什么計劃嗎。陳嶼隨意地問。

周五,我估計在外面吧。

我把自己的出行計劃告訴他。“如果你去光州,一定要去吃那的石鍋拌飯,在全南大學后門的小巷里,一位老婆婆開的小店,她用自己的做的醬,倒在最后的飯上,攪拌在一起,那個味道才叫爽......”,陳嶼從小就來到韓國,對這邊的文化美食熟透于心。

印象那么深刻?

我每次去光州總要去吃一次。

一個人旅行是我的常態。離家前陳嶼說要送我去車站,我婉拒了,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汽車的恐懼,一直隱存于心。我提著不重的旅行袋,揮揮手向他告別。在下山的途中,我不止一次想象陳嶼轉身回到一個人的屋子后的情景。

陌生的目的地里充斥著不熟悉的氣味,令我心安。火車是我的主要交通媒介。本來不打算去光州,可奇怪的是,火車上的廣播提醒下一站是光州時,我倒開始不確定起來。或許去嘗嘗也未可?最后,我還是在光州站下了車。按照陳嶼的描述,我來到位于全南大學后門的小巷。不出一百米就看到一家店名叫“外婆的拌飯”,大概這就是陳嶼口中讓他念念不忘的老店了。店鋪不大,約十幾平米,店內能容納的顧客也不過七八人。錯開了高峰時,老婆婆獨自一人守店,我點了拌飯。

不一會,拌飯就盛在我面前,老婆婆還給我煮了一碗醬湯。開動前,我還特意用手機拍了照。拌飯味道實在是和別的地方大不同,可直到我喝了那一口湯,才有說不出的驚訝——這味道簡直和陳嶼做的別無二致。沒有多一秒遲疑,我把剛拍的圖,發給陳嶼。

原來你的大醬湯是出自這!

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坐上火車,離開光州,陳嶼并沒有回復。

當你等待一個人的回復卻落空時,你就變成了獨角戲里的妄想者。他是手機沒電了?還是沒看見,一千種想法在腦海里閃現。時不時劃開屏幕,依舊沒有任何信息進來,難道病倒了?

幾乎要撥通陳嶼的電話時,幡然領悟——什么時候,陳嶼在我心里變得如此有地位了?我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臨時改變行程,去光州吃了拌飯,還要迫不及待地和陳嶼分享,這一系列的所有行為,究竟是不經意,還好潛意識在作祟。

直到第二天,當我行至韓國最南端時,陳嶼信息進來了。

不好意思,昨天手機摔壞了。

被你發現了,我的大醬湯的確是和老婆婆學的。

你現在在哪?

陳嶼一口氣發了三條。原來是是手機摔壞了,讀到這信息時,我站在麗水的海邊,靜謐的海水幽藍遼闊。杵了半天,我還是關了屏幕。可刻意的不回復,反倒顯得我太不坦蕩了。在海邊吹了好久的海風,偶爾經過的男男女女,眼中仿佛只有彼此,無人如我般,真正坐下來好好欣賞這風景,直到整個乳白色堤壩,只剩下我一人,和盤旋在燈塔周圍的海鷗。

下一站去哪呢。

南部的陽光很猛,涂防曬霜也是馬馬虎虎地應付了事,我倒是希望自己變得黑些。下午三點,游走在大街的我,電話進來了,低頭一看,沒有意料地,是陳嶼的電話。電話響到第五聲,我還是接起。

你在哪?

麗水

我過去找你。

現在?我無不驚訝,甚至是吃驚。

對,你等我。

我想拒絕,可“不”這個字如鯁在喉。從首爾到麗水,開車最快也要四小時,可大概一小時之后,陳嶼就出現在我面前了。“你是用飛的嗎?”,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路上了”,陳嶼倒是一臉輕松。

“你來干嘛”,對,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你臉怎么那么紅”,陳嶼沒有正面回答我問題,問了不相干的。

一直在陽光底下來回徘徊的我,臉都曬紅了。我瞪了他一眼,又問了一遍:你來干嘛。

陳嶼知道逃不過,摸摸頭,“早上看到你發來的圖,我嘴饞了,就跑去光州吃了一碗。”

我不可否置的看著他——為了一碗拌飯特地從首爾跑到光州,這可以稱之為任性嗎。

當我再一次坐在賓利-里,思緒有些恍惚。天漸漸地暗下來,車外的風景變得模糊,陳嶼放著歌,小聲卻入耳清晰,那是一首王若琳的Vincent ,車內的氛圍驟然變的很小資, 一絲愜意游蕩在我和陳嶼之間。

我問桂姨的近況,陳嶼一直和桂姨有聯系。

她挺好的,過段時間就回來。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問看,我來決定回不回答

桂姨的兒子是怎么死的。我盡量壓低聲音,直到現在,談死我還是不習慣。

陳嶼沒有馬上回答我,他抽出手將音樂關掉,車內突然安靜了,我豎著耳朵,做好隨時聆聽的準備。

桂姨的兒子叫阿明,才十八歲,他是我的第一個房客,阿明個子不高,瘦瘦的,他沒考上大學,就在學校附近的飯店打工,攢錢去考藝校,阿明很喜歡唱歌,夢想著有一天真的能站上舞臺。可有一天半夜,出事了。那晚下了好大的雨,阿明打完工在回來的路上,被車撞了,就在我們住的山腳下的那個十字路口,后來桂姨就來了韓國,她說這樣可以離兒子近一些......陳嶼的聲音小了下去。

我聽完一陣寒栗,那個路口,我每天都會經過,桂姨每天也會經過,一股涼意從脊梁骨竄上來,她該是如何扛過這悲愴。眼淚不自覺大滴滾落。至此才明白,陳嶼為何如此照顧桂姨。我把頭別過一邊,不想他到自己模糊的雙眼。

大約又過了好久,我終于平復情緒,兩人沉默了好一會。他重新調開了音樂的音量,還是王若琳的聲音,只是歌曲聽來也多了幾分傷感。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猛烈的風在窗外呼呼地吹,還傳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雖然從車里往外看一片漆黑,但大海,離我們不遠。

陳嶼看出我情緒不高漲,便轉移話題。“我推薦的那家拌飯味道不錯吧”,陳嶼聊他初到韓國的生活,那會他才十二歲,剛小學畢業,一句韓語不會。和班上的同學也沒太多交流,很孤獨,一次偶然的機會走進老婆婆的店,吃完才發現身上沒帶錢,老婆婆人好,也沒收他的錢。他之后就記住了,每次都去吃。

“直到我和我媽搬到首爾,就很少能吃到了......” ,這是陳嶼第一次提及他母親。“你媽媽也在韓國?”,我有些吃驚。陳嶼這下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言多了,“恩,她也在韓國。“

“你們怎么沒住在一起”,我追問。好半天,他才緩緩說:她改嫁了。

我心領神會地閉了嘴。陳嶼面不改色地直視前方,他輕描淡寫和故作鎮定的模樣,讓我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錯誤的問題,在進與退的當下,無論多說什么,都顯得那么尷尬。我不再說話,把頭靠在椅子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就這樣直接或間接地,知道了以往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今天是我生日,陳嶼像瞬間掌握了讀心術,輕輕地在我耳邊說到。

我們繼續朝東海岸前行,直到路過一小鎮,夜暮四合中終于出現燈光點點,我和陳嶼,早已饑腸轆轆,在一番風云殘卷的進食后,陳嶼問我接下來的打算。說實話,陳嶼的突然到訪,真的打亂了我的計劃,即便我也沒有任何詳盡的安排。而眼下,我們所處的小鎮,再往哪走,都需要再花費好幾個小時才能抵達,比如釜山,比如大邱。

“你們想不想看日出,這附近再開半個小時有個日出觀景點......” 飯店老板娘好心提醒。

抵達日出觀景點已經深夜十一點左右,附近也停著好些車,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帳篷,除此之外,幾間小旅店的霓虹燈也在黑夜里顯得格外明亮刺眼。“我們先休息下,等快日出了再起來?”,陳嶼征求我的意見。

我實在是有些乏了,長途跋涉的奔波,體內的細胞無一不在強烈反抗,“好”。可誰知旅店竟然無一例外的全住滿了,老板面露難色:要不,你們租個帳篷?

我們果真就決定租長了個帳篷。關于兩個人擠一張帳篷,我也考慮不少,但其實帳篷里十分寬敞,對兩個人而言已經綽綽有余,相比我自己再租一頂,兩個人明顯安全性更大。

陳嶼反復確認:你可以嗎

我可以。

帳篷剛搭好,我就不顧形象地攤到下去,舒展了一下筋骨,陳嶼在帳篷口坐在下來,望著遠處不見其影只聽得其聲的大海,發呆。我打開手機,還有十分鐘就過十二點。

依稀記得出門前陳嶼問過我,周五有什么打算,而今天,就是周五,他的生日。所以他到麗水,不是因為想吃一碗拌飯,而是為了要和我一起過生日?大腦還在推理,眼皮卻像灌了鉛,下一秒,我就能跌入沉睡的深淵。

過了好一會,陳嶼也鉆進帳篷,拉鏈關上后,海浪聲像自動被隔離了一層,不再明顯,他在我身邊躺下,我倆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一時間,我從黑暗中頓時清醒過來,靜謐占據了不大的空間,靜到能聽到他平穩的呼吸,我屏氣斂息。

陳嶼,生日快樂。

恩,謝謝。

巨大的睡意來襲,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閉上眼。在清醒和模糊的臨界處,一雙溫暖的手將我的右手握住,我沒有掙脫抽離,無意識地任其握之。隱約又規律的海浪聲,加速了入睡的速度。

我和媽媽在車里聊天,媽媽帶著銀白色的珍珠耳環,我順手摸了她的耳垂,“真好看”,邊看邊贊嘆,媽媽笑了:我女兒的嘴巴就是甜。我和她說著學校里的發生的事情,將來的計劃,媽媽靜靜地聽著,露出淡淡微笑,正如小時候一般。紅燈,媽媽把車停下,突然表情凝重:可寧,媽媽有事和你說。

一陣孩童的尖叫傳來,我瞬間醒來,冒著冷汗。從透進帳篷的光線來看,天已經大亮了。日出呢?我們錯過了日出?我猛地一轉身,發現陳嶼側身躺在身邊,閉著眼睛,鼾聲微微,睡得很沉。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觀察他,深凹的眼眶,濃密的眉毛,眼瞼處有顆米粒大小的痣。

我們錯過日出了,我輕聲說道。

今天沒有日出,我四點的起來過一次,今天沒有太陽。陳嶼微微張開眼,睡眼惺忪地看著我。

噢,這樣。

我隨即坐起,拉開拉鏈,一股只有大海才有的獨特腥味隨風而來,遠眺海平面,今天的海像用漂白水過濾了一遍,慘白慘白,沒有了陽光這塊天然濾鏡,竟然可以如此索然無味。可坐直才發現,腦袋里的神經末梢仿佛被人拉扯過一般,撕裂地疼,全身無力如攤在地的軟柿子。

我可能病了。話未落音,陳嶼“騰”地一下坐起來,用手背觸了觸我的前額。

的確有些燙。你什么感覺?

難受,頭疼,沒力氣。

陳嶼火速退了帳篷,載著我又上路了。

大邱是離日出觀景地最近的城市,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幾乎是半醒半睡的狀態。體內的溫度一直在上竄,神經不時緊縮,像是被人鞭打過,肌肉酸痛感呈星點光斑狀潛伏在各處不時爆發。

渾身都疼,該不會是我睡著時你打了我吧。我慘慘一笑。

陳嶼一只手伸過來,又放在額前:是不是燒糊涂了,都開始說胡話了。

他掌心的溫度和力度,和昨晚在我半昏半醒的時,被握住的右手的感知,一模一樣——原來那不是夢。到了醫院一測量,39.8°。奇怪,距離上一次發燒得有好幾年了,明晃晃的醫院大廳,消毒水的氣味,白色的大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兩眼一黑,我沒了知覺。

紅燈,媽媽轉過頭,一臉嚴肅:可寧,媽媽有事和你說。

什么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和你爸爸......決定離婚了。

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結果,我到底還是聽到這句話了。自從上高中以后,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好,家里的氣氛經常冷到極點。知道父母為了不影響我高考,一直在眼前裝出和睦的樣子。后來我上了大學,他們的隱忍也夠極致了。盡管這件事我早有心理準備,但它真真切切出現時,我還是像孩子般,手足無措起來。一時間,胸中好似被人亂捶一通,透不過氣......

我的黑暗中摸索半天,聽到小輪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尖叫聲,哭泣聲,吶喊聲,猶如火災現場,一秒都不能安生,到底是誰在吵,我費力地睜開眼,白熾燈的光隨即映入眼簾,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

你醒了?陳嶼坐在床邊。

我睡了多久?

大概兩小時,你是昏睡過去,嚇死我了。

你膽子真小。

你的燒已經退了。他不理會我的打趣。

真好。

急診室里并沒有太多床位,護士給我量了體溫開了藥之后,就要送客了。因為臨時生病,我們取消了去釜山的計劃,決定馬上回首爾。吃過藥,我在副駕駛上又昏睡過去。有好幾次半路醒來,看到陳嶼的側顏,他專注地注視前方,說不上來為什么,一陣心安。回到首爾,加上市中心堵車,到家時已經深夜了。一天下來,除了趕路,我們都是在交通站解決溫飽,高燒剛過,沒有胃口,我幾乎一天沒進食,只是猛地給自己灌水。下車才發現兩條腿是軟趴趴的。

回到熟悉的地方真好。

陳嶼走在我前面,開門,開燈,開地暖。“今晚你睡我的房間,我去睡桂姨的” ,陳嶼把我的被褥搬到他的房間,他再把自己的被褥挪出來。我看著他忙活,沒有力氣反駁,可等我真的躺在他房間時,才知道原來有地暖的房間是如此舒適。

被子鋪在地板上,隔著被褥,地暖慢慢滲透進來,我的背部感到一陣暖意。陳嶼轉身掩門出去了。房間里有股淡淡的薄荷清香,我很少進陳嶼的房間,最多也不過是在他開門時,往里面一瞥。

過了一會門又開了,香味飄進來,依舊是那味道,陳嶼特地煮了碗拉面大醬湯端進來,“睡著了嗎,吃點再睡,你一天沒吃東西了”。說也奇怪,本來絲毫沒有食欲的胃口卻被辛辣的味道提起了興趣,我坐起來,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湯從嘴里進入喉嚨,再到腸道,在肚子里翻滾,那湯像一條火龍,經過的地方都熱絡起來。等我吃完,滿臉通紅,全身都冒著汗。

好爽。我幾乎是發自肺腑。

陳嶼笑了。

謝謝你一路照顧我。

是我不好,不該讓你睡帳篷。陳嶼倒先自責起來。

彼此又沉默了一會,在我預感他要起身出去時,陳嶼卻說:今天白天在急癥室,你說胡話了。

我說了什么?

你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是不是在做惡夢了?

好像是。

陳嶼哪會知道,那噩夢,是糾纏了我好久的夢魘,令我無法釋懷和凝望的深淵,多少次我閉上眼,血淋漓的畫面沖進腦海,我一度出現幻覺,尖叫聲,哭泣聲夾雜著血腥味,盤旋在我的感官周圍,一點一點將我吞噬。陳嶼出去了,我又重新躺下,把頭埋起來,淚痕劃過臉頰。

一轉眼,盛夏來臨。忙碌的考試周剛過,暑假就如約而至。但對于一名研究生,這似乎意義并不大。而陳嶼在也炎熱的七月仲夏畢業了。而在畢業典禮上,我卻見到了陳嶼的媽媽,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以及她的新丈夫,一個個子不高的韓國男人。陳嶼臉上有些尷尬——他似乎沒想到自己的后爸也會親臨。陳嶼母親約摸四十歲中旬,氣質大方,溫文爾雅,她穿著華倫天奴的最新款長裙。頓時,我腦海中浮現那輛黑色賓利,這一切仿佛都有源可循。

冗長的畢業典禮持續到中午,好不容易散場了,陳嶼媽媽讓我給他們三人拍照。從取景器里,我分明看到陳嶼一臉不情愿,但他還是盡力配合,我只好加快拍照的速度,拍完后,不等陳嶼媽媽挽留,陳嶼拉著我便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陳嶼一直悶不吭聲,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像是在賭氣。我的小腳步跟不上他的長腿,拉下好一段距離,直到他走到很遠才停下,發現我已經落后了。陳嶼站在原地,七月的太陽真是烈啊,等我追上他的時候,他說自己頭發都快燒焦了。我們便走進7-11,買了兩根冰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乘起涼來,空調呼呼地吹,冰棒快吃完的時候,陳嶼開口了。

我十二歲那年,我爸媽就離婚了,我爸是個混球,好賭成性。我媽帶我來韓國,住在光州,條件很辛苦,我媽為了養活我,一個人打好幾份工。后來一個認識的阿姨把我媽介紹給她現在的丈夫,我媽就嫁過去了。你也看到了,那老男人很有錢。高中畢業后我就搬出來了,到處打工,沒和他們要過一分錢。

陳嶼停頓了好一會,又才緩緩說道:我很懷念在光州那段時間,條件雖然苦,但我和我媽,至少是過得開心的。我不怪她嫁人,只是很難接受......

便利店的冷氣明明十足,我的眼睛卻不自覺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我拍拍陳嶼的肩膀,想不出安慰的話。我們坐在那,久久地望向窗外,看著十二點的正午太陽灼傷大地。

陳嶼決定回國工作,臨走前,他特地找了個時間,專門教我如何做大醬湯。“你不是說要用故事換才肯告訴我秘方嗎?”,我依稀記得陳嶼說過的話。他笑了笑,“我可以等你的故事”。

配方的比例,調料先后放入時間,他一一囑咐,我也認真記下,煙霧繚繞的廚房,我突然有些傷感:桂姨走了,現在你也要走了。聽到這話,陳嶼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倚靠在櫥柜上,眨眨眼,“我還會回來的”。

日子有條不紊地持續,沒有陳嶼的屋子,安靜得出奇,也不會再聽到他推開門的聲音,他在廚房里搗鼓時鍋碗瓢盆碰撞發出的聲音,我恢復了獨居的狀態,深居簡出,埋頭于論文和大大小小的約稿。唯獨不適應的是,深夜碼字時,再沒有一晚熱氣騰騰的大醬湯等待我。偶爾想要自己嘗試,卻站在廚房里發半天呆,那會我才發現,我渴望的不是一碗大醬湯,而是一份足以溫暖味蕾的陪伴。每次經過山腳出,望向曾經停著賓利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

秋天是首爾最美的季節,大片楓葉在一夜之間變黃變紅,空氣里不再懸浮著燥熱,而是絲絲涼意,還有另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桂姨回來了。她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屋里,整個人容光煥發。

“我和我丈夫離婚了!” 晚上我們一起在屋里開伙時,桂姨笑瞇瞇和我說,離婚對她而言,仿佛是值得慶祝的解脫,是脫離苦海的捷徑。“我前夫找個比他小十幾歲的,這臭男人,老娘才不稀罕“, 桂姨越說越興奮,我看的出她是真的高興,”我現在無牽無掛,就想在這多打幾年工,多賺錢些錢......你知道嗎,我前夫一直埋怨我,說要不是我的疏忽,我家阿明.......”,提到兒子,桂姨眉間緊蹙,“我難過啊,哭了好幾天幾夜,我過去三年一直活在愧疚里,吃不好也睡不好,后來我想通了,人一輩子太短,我家阿明命苦,活不長,我認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想好好過下去,過下去比什么都強......” 一整晚,桂姨像打開了話閘子,和我吐訴,仿佛我們親密無間的閨蜜。

人生短暫,白駒過隙,時光易逝,為何我們總習慣陷在圍城里,束縛壓抑懲罰自己。我真的替桂姨感到高興,沒有什么比重新鼓氣勇氣面對生活更棒的事了。

十月的某一天,秋高氣爽,這一天正常得像以往的每一天。早上去學校見了教授,討論關于畢業論文的主題和方向,下午泡了一下午圖書館,臨近黃昏,隨意解決晚飯后,去超市買了水果和餅干,回到家時,桂姨已經出去工作了,我的房門口擺著一小盒子,一個陳嶼從國內郵寄過來的盒子。

打開盒子,里面裝著一個更小的盒子和一封信。我不是沒心跳加速,攤開信紙,陳嶼的筆跡映入眼簾:

可寧,不知道你打開這封信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我選擇一種古老的書信方式,是因為知道你喜歡文字,以前你在房間里碼字,機械鍵盤的敲打聲總會隱約傳來,我就在想,你應該是在寫你筆下的故事了。而這個會講故事的女孩,竟然會喜歡我煮的湯,我真的為此興奮好久,每一次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你大口喝湯的樣子。那次你生病了,發高燒,一直在說胡話,眼淚還不止地往外流,我不知道你夢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讓你難過的事情。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看到你,就如同看到我,小心翼翼卻又如此敏感,可我每次都忍不住想要多靠近你一些。我現在工作挺順利,好幾沒回國,是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我給我媽買了份禮物,就在盒子底部,如果你方便,能否幫我拿給她。

信不長,我卻來回看了好幾遍。眼睛里滿是“可我每次都忍不住想要多靠近你一些”這句,一股暖流流遍全身,簡單的語言,卻字字句句烙在我心,額頭微微冒汗。我打開微信,轉到和陳嶼聊天的對話框:我收到你的信了

陳嶼:這么快!看到禮物了嗎?在箱底

我:看到了,完好無損

陳嶼:嘿嘿,麻煩你了

我:不會不會

陳嶼:我媽估計會拉著你說很多話

......

很有默契地,我們彼此都沒有提及那封信,道了晚安,我躺下后卻輾轉難眠,又一溜爬起來,打開臺燈,把信讀了一次又一次。一個亦新鮮的念頭在腦海里浮現,翻出幾張白紙,握起筆,上一次寫信不知在多久之前。

桂姨恐怕早睡了,屋子里有種真空般的安靜,蛋黃色暖暖燈光籠罩整個房間,我寫下第一行,稍作思考,凝望自己都難尋一見的字跡,失口啞笑了,那一刻,自己純粹得有些可愛。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我才完成這一封更類似“自我解剖”的信,我寫過很多生離死別,愛恨情仇,唯獨這篇寫得最辛苦,最直白。書桌上堆著小山似的紙團,那都是我的鼻涕和淚。之后便到頭大睡,睡得特別香,像在補償什么。

之后的三個月里,我忙于論文,終日泡在圖書管里,有時一待就是一天。天氣也逐漸轉涼,等到樹葉全都飄落,只剩光禿禿的枝干時,第二個冬天便來了。桂姨的朋友特意來韓國過年,家里突然熱鬧起來,可我的心卻如同在大海里飄蕩靠不了岸的輕舟。一年中,發生了好多事,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

我在陳嶼拍夜景的半山腰止步,遠眺凝望萬家燈火,有一點暖,更多地卻是涼意。到底還是改不了性格中悲觀成分,我自顧笑了笑,轉身繼續往上走。剛推開門,屋子里飄著一陣熟悉的大醬湯味道,在桂姨的中年朋友,一幫阿姨周圍,多了一個高挑的身影——陳嶼回來了。

桂姨招呼我洗手吃飯,我剛坐下,她就給我盛來我豐盛的晚餐,大醬湯就擺在一旁。陳嶼不知什么時候,坐到我身邊,一只手撐著飯桌。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沒好氣地問。

下午的飛機。

回來前也不提前說下噢。

想給你個驚喜。

我沒接他的話,反問:這湯是你做的?

你嘗嘗就知道了。

我喝了一口,味道宛如從前。可我偏偏使壞:味道好像不如從前了。陳嶼一聽,有些不相信,直接搶過我的勺子,自己喝了一口,我看著他喝著我剛剛用過的勺子,皮膚一陣發緊。“味道一樣啊!”,他不服氣地說道。我嗤嗤笑了,騙人的感覺還不賴。陳嶼把勺子還給我,我有些猶豫,“嫌棄?”,他似乎看穿我的內心。我一把接過勺子,吃了起來。

半年沒見,陳嶼清瘦不少,下巴的棱角分明了。他挨我很近,身上發出淡淡薄荷香。桂姨的朋友們在火熱地聊著天,陳嶼推推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點點頭,好。

正逢春節的首爾,也是城市空鄉下熱鬧,半山腰許多戶人家都黑燈瞎火,估計是回鄉下過年了。陳嶼聊了聊他的新工作,“沒想到好多年沒回去,國內的變化簡直是翻天覆地”,我連聲附和。一時間,兩人又沒說話了,滿地的落葉,被我們踩得吱吱響。我們都好像在等待對方先開口,可誰都沒有打破沉默,暗藏深處的貓咪不時叫喚,氣氛渾濁得想放了一夜的湯上結的油脂。“坐坐吧”, 陳嶼隨意地坐在別人家門前的石階上,我也坐了下來。

你的信......我收到了。陳嶼說完掏出一封信,正是我寫給他的那封。

他接著說:不過我還沒讀

為什么

可能是怕吧

怕什么

怕你拒絕我

陳嶼在等待我的“答案”,可在聽到我的決定之前,他真的做好準備了嗎?我望著他的眼睛:我給你十分鐘時間,我到7-11等你,你看完后再決定要不要來找我。說完便起身往下走。

陳嶼,很高興你選擇了古老的方式,讓我有機會寫一封回信給你。我時常在想,遇見你,是我來韓國后,最棒的事情。你和你的大醬湯,都像我生命里的及時雨。

你總問我的故事是什么?我的故事,如果那可以稱之為故事的話,也是悲傷的故事。每個人都有難以撫平的傷痛,我也一樣。我從來沒和你說過我的家庭,我上大三那年,我父母離婚了。我媽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和她坐在車里準備要去買花。非洲菊是我媽最喜愛的花,她說這種花開得熱烈奔放,絲毫不做作以及矯情。可那天,我卻永遠地失去我媽。要不是我的哭鬧,我媽也不會急的沒能躲過迎面直來的大卡車,到最后,我媽還是用自己的身軀保護我,在我面前斷了氣。那天,我的夢靨就開始了。我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常常在半夜噩夢驚醒,整個人失魂落魄,最嚴重的時候一周都拒絕進食,我是在懲罰自己。后來我爸實在沒轍了,就把我送到心理治療中心,我在那待了快一年多。那是我最痛苦難熬的一年,有的病人比我還嚴重,發起瘋來太嚇人,我不知道他們都經歷了什么。其實我很明白,我再頹廢下去,我的健康,學業和前途就毀了,我媽在另一個世界肯定不希望我這樣......陳嶼,我寫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許就是你想知道的所謂的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不光彩,甚至是我不愿回首的過往。

十分鐘不長,我卻如坐針氈。真正害怕的人,應該是我。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接受自己的人,是否還擁有去愛的勇氣。我的右手掌心有條疤痕,是在車禍現場留下來的,四年過去了,它依舊無時不刻提醒著我,過去所發生的一切。無數次我都悲觀地認為,我不值得被人愛。

一陣腳步聲傳來,陳嶼跑下來,氣喘吁吁地停在我跟前,在我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他一把抱住了我,巨大的沖擊力,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往后退幾步。“對不起,對不起...” 陳嶼不停地道歉,“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打開,對不起,對不起......”,他撫摸著我的頭,仿佛我是受到了驚嚇的孩童。

我哭了,又笑了。

我比你大。

可我比你高啊,而且我還很會煮大醬湯。

這一次,換我緊緊抱住陳嶼,如同嬰兒般求生的本能不放手。隔著胸膛,幾寸開外的心跳愈來愈烈,陳嶼低頭在我耳邊細語:以后有我在。我們原地相擁很久。“知道嗎,新聞上說今年是韓國有史以來最冷的一年”,我突然沒頭腦地說。

是嗎?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冷。陳嶼把我抱的更緊了。

我也不覺得。

我們都是經歷了創傷的個體,獨活在煙波浩瀚的大千世界,難免傷痕累累,我們偽裝堅強,卻在深夜里暗自療傷,可這世間,總有能打動心底最軟弱部分的細節和瞬間,再一次鼓氣勇氣是去擁抱自己不完整,殘缺的人生。

幾年后,在我和陳嶼的婚禮上,主持人問關于陳嶼打動我的細節,沉吟片刻,望著陳嶼的眼睛,我微笑答道:大概是因為他煮的大醬湯很好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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