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gasun
想想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多么沒用的人啊。而就是因了后來的生活里有了這條路上這種童年時代就“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那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才有了后來那個身心意志都無比堅強(qiáng)的男人啊。
所以對這條路的那種深切感觸,我也許比其他人要非同尋常的多。就連愿意陪我重走這條路的忠忠、老三、小月,他們雖然理解,但是未必就能完全體會我作為一個兒時與他們不同的孩子對這條路的那份眷戀和揮之不去的那份依戀。
他們小時候在街頭巷尾長大,上山砍柴,下河打漁等等,很早就需要體力的活計,是他們兒時生活的日常,習(xí)以為常,司空見慣。
他們小小年紀(jì),足跡肯定遍及家門外的大小山巒,溝壑深谷,這種記憶對他們可能除了艱辛、冒險、自由、自在之外,不像我這么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第一次體驗這種艱辛冒險帶來的個中滋味印象那般刻骨。
巧的就是,那次回鄉(xiāng),到忠忠家里,他竟然拿出一個兒時砍柴背砍柴刀的刀鞘給我看。他說要用這個考考別人,看他們知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我觸物生情,心里感嘆,這不就是我剛剛描述過的記憶中的刀鞘嗎?不就是我第一次上山砍柴要用到的第一件工具嗎?如今竟然真的又觸摸到實物了。于是趕緊用手機(jī)拍下來(見圖)。
這物件,對別人,也許陌生,對我,沒什么比對它更熟悉更親切了。
第一次在腰間系著它,沉重的砍柴刀插在它里面,背在屁股后面,走山路的時候,因為腰不夠力氣,于是腰間系的砍柴工具就松松垮垮往下掉,每走一步,刀背一下一下的拍在屁股上,生疼(幸好沒掛在前襠!)。但又不可能斜挎它,那樣刀很容易傷人。
人剛出門,這樣的形象就已經(jīng)夠狼狽的。
第一次砍柴,在山里幾乎時刻處在一種驚恐之中,幽深的密林令人恐懼,怕迷路,怕毒蛇,怕野獸,反正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后來讀大學(xué)時,讀到羅斯福總統(tǒng)的一句話: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恐懼就是恐懼本身。醍醐灌頂,幡然領(lǐng)悟,從此對這位總統(tǒng)肅然起敬,敬佩有加。
所以,撿回來的所謂柴伙就只有幾根不能燃燒的朽木。捆扎之后,更是丑陋不堪,松松垮垮,歪歪扭扭,和大家的柴伙放在一起,簡直就是無地自容。
一般下午3點左右,天色不早,砍柴人都必須上路回家了。否則,沒出山,天就黑了!
從山里小路密林出來,好不容易上到大路。那點點斤兩的幾根柴棒棒,已經(jīng)讓我幼嫩的肩膀紅腫脫皮了,呲牙咧嘴,又不敢哭出來。而且一個人總是掉在隊伍的最后面。其他人很快就走得老遠(yuǎn)了。只有小平時時放慢腳步,等我趕上來,再一起走。
后來小平也覺得我挑著這樣幾根“叉叉棍棍”回去實在是有點丟人。看到路邊河灘附近有一節(jié)砍下來的碗口粗的樅樹,也就一米長的樣子。他于是叫我把肩上挑的那些柴棍棍扔了,把那根樅樹撿了,他用刀把粗糲的樹皮削了削,光滑點,免得我肩膀皮肉吃不消。叫我扛這么根木頭回家當(dāng)柴。
于是,我只好麻著膽子扛著這節(jié)樅樹回家,因為怕出林場時被收繳。一旦認(rèn)為你是砍樹,不光柴會被沒收,刀也會被收繳的。
我從沒挑過柴伙的肩膀,換上一根圓木頭,雖然像點砍到柴伙的樣子了,但是這樣的木頭扛在我肩上,依然不好處理,不會換肩,反正這一路都是磨練。除了艱辛還是艱辛。
上陡峭的梯子坎,就更不用說了。梯子坎下的小空地上,很多砍柴的人在歇腳,他們大多是大捆大捆結(jié)結(jié)實實的柴伙,一般都有幾十斤,重的足有百多斤,有人還一個人撿兩挑柴,第一挑放下,再走回幾百米去挑第二挑,輪流挑著回家。
柴一挑上肩,他們肩膀就會被壓得凹下去一道深溝,挑柴的茅釬一顫一顫的,他們的呼吸沉重,但是均勻。腳上的小腿肚上,青筋如同蚯蚓一般曲里拐彎趴在黝黑青銅一般的皮膚下。
看看我一身白皙如紙的皮膚,再看看自己撿的那根扔在路邊誰都不要的柴伙,深刻體味什么叫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
好不容易從大山里出來,更加讓人忐忑不安的就是回家路上那必須穿街過巷的十幾分鐘。不認(rèn)識的人家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你,你稍能忍受,不過羞紅了臉而已,反正不認(rèn)識;要命的是進(jìn)家門前那段路那段時光,旁邊的街坊鄰居都是熟悉的人,不光用眼光看你,還要那各種言語調(diào)侃你。然后大家取笑你。
很需要心里承受力的。
回到家,饑腸轆轆,疲憊不堪,渾身傷痕累累。委屈和傷心,屈辱與自尊,甜酸苦辣,如果家人稍加安慰,可能就淚如雨下了。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腰酸腿疼,揮之不去。但是,一旦渾身的疼痛感消失過后,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細(xì)皮嫩肉的身體里,有些硬硬朗朗的東西長出來了!
好在我沒有放棄,后來的每個星期天,基本上都是山上砍柴。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軟手軟腳稀松白皙的身體,除了開始長出結(jié)實的肌肉,內(nèi)心底也開始生長一種叫堅韌的東西。
而這種東西,隨著后來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體魄越來越強(qiáng),手藝越來越嫻熟,對森林越來越熟知,也越來越變得強(qiáng)大。
一個孩子終于在與大山和小路的交往中,長成了人。從此愛山,從此愛水。
那次重走兒時砍柴路的腳步在梯子坎前的山泉邊止步了。
因為同行的兩個女性,老三和小月提出別再往前了。我的心雖然一直在往前。但是尊重女性的建議,我們停下了腳步,在梯子坎前的山路上稍作休息,然后踏上回程。
走出大山,踏上柏油大路,老三才說出她提出別再前行的真正緣由。她害怕蛇。路邊如今草叢密布,滿山樹木森森。令她腳下發(fā)虛,心中發(fā)慌,生怕遇到平生最恐懼的動物。
我們得知,不禁哈哈大笑。
快出山時,接到遠(yuǎn)在廣東的朋友阿貴的電話,告訴我湘子木易一家到了韶關(guān),大家正要聚會,詢問我的方位情況。
我興奮地大聲喊:我正走在兒時進(jìn)山砍柴的路上啊,我在大山里呢!可惜我們不能在韶關(guān)團(tuán)聚,我過兩天就要和分手三十年的中學(xué)同學(xué)團(tuán)聚。暫時回不去。
然后我打電話給木易。接電話的卻是見喜。說木易出去攝影去了。他們住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依山酒店。聽到這,心中一暖。也倍感遺憾,遺憾自己不能分身。
想想,阿貴和木易是我八十年代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我八十年代最早帶來游歷鳳凰而后愛上鳳凰的人。后來我又應(yīng)了他們的持久呼喚,成為同在廣東韶關(guān)大學(xué)同事和好友。在我重走兒時砍柴路的時候,接到他們的電話。真是神奇的緣分。
后來好在木易一家離開之前,妻子剛好回到韶關(guān),他們本來已經(jīng)上了回家的高速公路,還是掉頭回來大家一起又多呆了半天時間,最熟悉的四家人終于得以團(tuán)聚。
妻子也給剛剛考上名校的干兒子送了個大紅包。一切似乎都是天意,為我彌補(bǔ)了缺憾。
妻子趕到和他們團(tuán)聚的時候,也正是我重走完兒時砍柴路之后,在鳳凰與中學(xué)同學(xué)分別三十年后重聚的時候。
真應(yīng)了哪句話:所有美好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從山里出來,我們一路走著回到城里。這也是我兒時砍柴回家多少次這樣行走的。
唯一感到的差別就是,兒時這條路很漫長,如今走來卻只要區(qū)區(qū)半個小時左右。我一直不敢相信。
到底是路程真的縮短了?世界真的變小了?還是我們的心的領(lǐng)域很大了?
兒時,世界也許很大很大,心的領(lǐng)域很小很小。
如今,世界也許很小很小,心的領(lǐng)域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