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女記者住在村里一個寡婦家,村長安排的,說是兩個女人住一起方便,其實他心里有鬼不好讓一個外人住家里,怕晚上說夢話說漏嘴。女記者問寡婦許多關于劉老漢和那個美國女人的事換來的幾乎都是搖頭,看來外人確實很少知道劉老漢的事,要想探清楚這一切唯一的人只能是劉老漢,那晚小小的村莊里兩個人相繼失眠了,“那個美國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女記者在心里暗暗問自己。
第二天女記者舉著相機拍日出,拍正在農作的人,拍搖晃著紅流蘇的黃狗……黃狗一眼便認出了女記者,搖著尾巴屁顛屁顛的跑了過去,女記者蹲下身去正想摸摸它的頭,它卻轉身走掉了,女記者不知為何,盯著黃狗只見黃狗每走幾步便轉過頭來低聲的哼哼著,像是哀求。女記者跟著它走到了劉老漢的家里,院子里傳來翠紅粗俗的嗓音像是和劉老漢說些什么但并沒有聽到劉老漢的聲音,女記者邁進院子,翠紅一見女記者又把聲音提高了幾個度,劉老漢見外人在不好意思再和翠紅僵持下去,轉身回到屋里翻騰著什么,不一會便出來了只是手里捏著幾張鈔票,重重的塞進翠紅的手心里。
女記者看不下去了跑過去硬是奪走了那幾張翠紅還沒捂熱的鈔票,翠紅頓時便大聲嚷嚷哭喊著說女記者欺負她,鄰近的人和在不遠處正在田里做活的翠紅男人也聞聲趕了過來。翠紅見大伙都來了又更加賣力的扯著嗓子,女記者倒是不怕,看著她在瞎嚷嚷,這時女記者看到翠紅的男人進來了,女記者當著他的面將手里的鈔票撕個粉碎扔在翠紅的臉上,盯著翠紅男人說道:“我就是撕了這錢我也不會讓劉老伯給這種人,看著劉老伯好欺負是不?好!今天起劉老伯就是我干爹,從今以后要是哪個不知好歹的不管好自己的老婆讓她在我干爹面前撒潑,我就讓誰好看。”翠紅男人此時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拖起地上打滾的翠紅邊往外走。大伙在翠紅走后紛紛對女記者豎起大拇指,夸贊女記者說得好,就連平時不愛出聲的黃貓也喵了幾聲算是應和。
大伙散后,女記者從自己的錢包里數了些錢給劉老漢,劉老漢硬是不接,女記者也無奈看來只得另外想辦法還給劉老漢。翠紅纏了劉老漢一個早上劉老漢還沒吃早飯,女記者便主動便劉老漢張羅早飯。劉老漢很是感動,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從屋子里轉到院子里,碰碰這又摸摸那,女記者看得出劉老漢的心情便轉移他的注意說道:“劉老伯!哦不!應該是干爹,干爹您不會怪我冒昧的認您為干爹吧?”劉老漢趕緊搖搖頭回道:“怎么會!我無兒無女的,能有你這么一個干女兒,我高興都來不及怎么會怪你。”
女記者做好后招呼劉老漢吃面條,劉老漢低著頭吃著這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眼淚不自覺的滴進湯里,劉老漢沒管那么多,湯是咸的眼淚也是咸的,難得的是干女兒做給自己的面條。女記者則在劉老漢的屋子里轉了轉,目光又莫名的被墻角的那桿獵槍吸引住了,便問劉老漢:“干爹,這就是您當年打死野豬的那桿槍吧!”劉老漢點點頭,女記者繼續說道:“干爹,您真了不起,不僅是一位出色的戰士,還是一位膽量過人的獵人。”說著便笑了起來,劉老漢愣愣的透過碗里的熱氣看著桌上那束枯萎的野花,劉老漢竟發現那些早已死掉的野花神奇般的齊刷刷的開放了,吐著蕊甚是嬌艷。
女記者收拾好碗筷就和劉老漢說:“干爹,現在春天天氣也好,干脆今天去田里摘束花回來,您也好久沒去摘花了吧!”劉老漢笑了笑當作回答,這是多久沒笑了,臉上的肌肉竟變得生硬了,黃狗跟著劉老漢和女記者時前時后的奔跑著,看得出今天它也很高興,黃貓今天也不趴在窗臺上睡覺了而是趴在圍墻上享受著日光浴。
劉老漢彎腰摘花的鏡頭被女記者捕捉在相機里,在田野里興奮地奔跑的黃狗也進了相機,胸前的那束紅流蘇像極了天邊的那抹朝霞。劉老漢采了一大束花后,依舊背著手拿在手里像十年前一樣,劉老漢背著手拿花走路的畫面深深的刻在相機里,也深深的印在女記者的腦袋里。
這晚,這個小山村里卻多了兩個酣睡的人,劉老漢奇跡般的不再被身上的舊傷折磨的睡不著覺,女記者則就著寡婦平緩的呼吸聲睡著了。
第三天女記者早早的來到劉老漢家里張羅早飯,今天的米糊糊里窩了兩個雞蛋劉老漢吃的很飽,吃完坐在老榆樹下抽煙,屋里傳來女記者洗刷碗筷的窸窣聲。聲音停了后,屋門口站著正在圍裙上擦手的女記者。劉老漢對她招了招手:“丫頭,來坐到這里來。”女記者提了條凳子坐到老榆樹下,劉老漢繼續抽著紙煙說道:“丫頭,我知道你心好,也想知道我和那個美國女人的是,今天我就和你說說吧!再不說恐怕以后再也說不了了,說出來我就不用帶棺材了,本想帶進棺材的,不是怕別人知道,我是怕別人亂說,人言可畏啊!有時候一句話比刀子還鋒利,她是純潔干凈的,我不想別人傷害她,丫頭啊!我信得過你,你是個明白人能懂我的心。”女記者想說什么但到嘴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劉老漢帶著女記者來到那座絢爛的孤墳前,說:“這就是你干娘的墳了,芍藥是我特地種的,她喜歡花更喜歡紅花。”劉老漢要女記者給他拍張照,女記者舉起手中的相機將劉老漢和這座墳來了張合影。劉老漢說:“丫頭,你回城洗出來了一定要把這照片寄給我,她生前我也沒能和她合張影,如今她死了十年了我才有這個機會,我對不起她啊!”劉老漢說完便鼻頭一酸哽咽了起來,女記者也抹了抹眼角,對著劉老漢重重的點頭。
(七)
那年我跟我的排長正跟美國鬼子打得激烈,美國人有飛機坦克我們有的只是兩條腿一桿步槍,打著打著死的戰友堆成了一堆墻,沒辦法我們也只好把他們的尸體當掩體繼續和鬼子拼,不拼就得死。傷員一批一批的換下去,戰地上的炮彈聲和各種慘叫聲交織在一起,如果說什么事人間地獄那就是,一個炮彈在我和排長的不遠處炸開,我腦子嗡嗡不停的響,似乎外界的聲音只是一陣耳邊風。我們腦子里除了裝槍放槍以外什么都沒有了,頭皮發麻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寒一切都忘了只會放槍。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我們終于擊斃了最后一個美國士兵,我和排長還有其他兄弟興奮的跑到鬼子的坦克上擁抱歡呼,不知從哪個方向上朝我們放了兩槍,顯然槍法不穩是臨死前的掙扎,但不幸地是我大腿上中了一槍,排長的胸前也中了一槍。我和排長幾乎同時從坦克上摔下去,其余人把那個鬼子干掉后將我們扶到賬營里。
賬營的救傷員說我大腿里的子彈太深怕是取不出來,直接給我止血包扎,他試圖看看我的腳還有沒有知覺,可惜我那不爭氣的腳絲毫反應都不給,他立馬斷定我以后再也上不了戰場了,我那時能做的便是躺在床上絕望的望著帳頂,心想自己的下半生算是毀了。
賬營里的麻藥用完了,排長費力擠出一絲氣力和救傷員說要把他胸腔里子彈取出來,排長就咬著一塊破布硬是將子彈取出來了,排長安排在離我的三個床位上,我看到排長蒼白的臉沒有半點血色,如果不是他那微微浮起的胸脯我真的以為他死了。一天后排長醒了,一個小戰士從外面推搡進了一個頭發凌亂的美國女人向排長匯報情況。聽他說這個女人是他們在美國鬼子的后方救援隊里找到的,大概知道她是個救傷員就過來問排長該如何處置。排長微弱的說道:“既然是個救傷員那就讓她在這里打下手,腳上套個腳鏈。”
隨即她被放開了手鏈卻多了條腳鏈,她看到我們這些傷員眼里閃著憐憫的光,藍色的眼里清澈透亮。她沒多說什么立馬給我們用消毒水清洗傷口換上干凈的紗布,處理完后還笑著對我們豎大拇指,從她的眼里我們看到最多的希望。都說醫者仁心,以前我都不相信,我的印象里就連村里的赤腳醫生都要開些沒用的草藥騙錢,何況是自己的敵人,但她讓我相信醫生是有醫德的。當我黑色的瞳孔和她那藍色的瞳孔相撞時,我總是不敢再去看她,但卻令我精神百倍。每天我總聽到她腳上的鐵鏈在她走路時嘩嘩的響,甚至到了深夜依然響著。
可是好景不長,一天夜里美國的飛機來了,轟炸了整個陣營,炸我們個措手不及。整個賬營里瞬間夷為平地,當我從廢墟里里爬出來的時候四處還冒著嗆人的黑煙,我爬到排長的身邊他只剩下半口氣了,我搖醒了他,他只對我說了句快逃便咽氣了。我把排長的眼皮合上后便艱難地往前爬去,爬過的戰友沒有一個活著,有的都被炸的血肉模糊,但我看到她躺在地上還有微弱的呼吸,身上一大淌血也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我拖著她爬出了那片廢墟躲進了樹林里,好在樹林里我發現了一個山洞,不大只夠容兩個人。我一直躺在山洞里一動不敢動餓了就抓一把樹葉在嘴里嚼,她一直都昏迷我都不敢確定她還會不會醒過來,她要是咽氣了我拖著一條傷腿也逃不了,我只好每天把樹葉嚼爛擠些樹汁給喂給她。老天最后沒讓我們死,第二天她醒了卻動彈不得,她用手撐著身子但一直起不來,最后身體一軟還滾下坡去。
我拖著那條腿爬到她身邊,發現她又暈過去了。雖說美國鬼子昨天已經掃蕩過了,但留在這里依然還是很危險,我只好把她拖著她爬了一段很長的路,因為我已經沒有精力在把她挪到那個山洞了。不知道我爬了多久終于沒了力氣,只好停來喘口氣,我看到她費力的睜開她的眼皮,那雙眼睛依然明亮,我知道她已經體力恢復的差不多了。
之后我們艱難的找東西吃,找東西取暖。她勉強能走,小心的到廢墟里找消毒藥水和手術刀片還有紗布,等到這些全部齊全了以后她打著手勢和我說要給我取子彈,我搖搖頭她又比劃著說這樣我才能站起來,我一看她說我還能再站起來,我開始動搖最后我也是咬著一塊破布把我大腿里的子彈取了出來。她給我包扎好后拖著比她重很多的我藏在一個石縫里,我害怕她把我扔在這里就走了,留下了我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等死,她和我比劃著說她要去找些干糧,我搖搖頭最后她還是走了,我開始后悔讓她給我動手術要是不動手術我還能爬,現在我絲毫動彈不得。傍晚了她回來了手里提了一小袋干糧,身上染血的衣服也換了,腳上的腳鏈也沒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來了還帶著一些干糧。
她又比劃著和我說她要送我回家,雖說我一直想要回家,但我早就死了這條心了。但最后我們還是跌跌撞撞到了家,當我們穿過鴨綠江和北大荒到了那個早已荒蕪的家時我跪在院子里痛哭一場。爹媽在我走后沒多久就走了,村里人幫著把他們葬在一起,就連最后一面我都沒見到,現在我平安的回來了我哪都不去就想守在這里,從此我再沒出去過。
美國女人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里,一路上的相互溫暖使她不想離開我回美國,她經歷的顛簸太多了實在不想再有任何的顛簸。她本來是有孩子的可惜就是那場轟炸,孩子流產了,當初她身上的血就是她流掉的孩子,之后她再也不能生育。那孩子的父親被中國人打死了,美國人也打死了她的孩子,她誰都恨最后卻不知到底該恨誰。
閑暇時她喜歡寫詩,寫英文詩我看不懂,但我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寫的詩,是那樣的有靈氣。她生病躺在床上那年,她讓我給她找蝎子說是可以治她的病,我就寒冬里拼命地給她找,我怕她突然離開,就像那年她給我找干糧一樣,只是這次是我出去找她躺著,最后我還是沒能留住她,她走了我親自給她換上她喜歡的衣服,中國樣式的衣服。
臨走前她留下了三根紅流蘇給我,說是可以給我帶來祥云,我寧肯不要祥云我只想留住她,可惜不能,我只想再多摘幾束花給她。丫頭,你能懂兩個人相依為命活著,到最后卻還是要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先走的痛苦嗎?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沒有她我該怎么活啊……
劉老漢坐在墳前望著前方廣袤的田野眼淚模糊他的視線,也模糊了女記者的視線。女記者聽著一個古稀之年的老大爺痛哭流涕,心里如同被人一刀一刀的割著。身旁的黃狗也跟著嗚咽著,都說狗是有靈性的動物一點都不錯。
(尾聲)
劉老漢把美國女寫的詩小心的送給了女記者,像是一件稀世珍寶,對啊!對劉老漢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件稀世珍寶。劉老漢送出了最后一根紅流蘇,女記者緊緊握著那根火一般炙熱的紅流蘇,眼睛里卻是那戰火紛飛中一個年輕戰士和一個女醫生相互攙扶的畫面。
那晚山村里又多了兩位輾轉難眠的人,女記者借著月光走到劉老漢的院子里,院門沒有上鎖,黃狗看到她嗚咽幾聲,黃貓對著凄冷的月光嗷了幾聲。女記者將一小沓錢壓在劉老漢的窗戶下便走了,老榆樹地被一陣清風吹動了枝干像是在對女記者告別。黃狗跟在女記者的身后耷拉著耳朵一直送到寡婦家,女記者摸了摸它的腦袋喚它回去,它像一個失落的小孩垂著腦袋舍不得走。
第二天一早女記者便搭車回城了,劉老漢捧著那沓冰涼的錢老淚縱橫。
劉老漢上電視的事在整個村炸開了,翠紅在家咒罵著電視里為什么沒有她。劉老漢生活依舊但整個人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頹喪,仿佛一夜之間就老去了。劉老漢總對黃狗說:“是時候要去和她團聚了,我走后你要把黃貓照顧好,來世我們就將是一家人。”
那年的中秋格外寒冷,劉老漢已經下不了地了躺在炕上,炕上卻冰冷刺骨,女記者給劉老漢送來月餅和照片,劉老漢捧著那張照片一直不肯放下,女記者將炕燒熱但劉老漢的身體卻依然冰冷。女記者還有事,不能一直照顧劉老漢,女記者拿了些錢給劉老漢的鄰居囑咐鄰居照顧劉老漢。
第二年春天,劉老漢安靜的走了,去了那個鮮花滿地的地方。女記者在田野里摘了兩束野花,一束放在劉老漢的墳前一束放在美國女人的墳前。自從劉老漢走后黃貓黃狗便失蹤了,女記者本想帶著它們回城現在看來它們并不想離開這里。
一個月后,村長打電話給女記者說:“黃狗帶著黃貓回來了,只是黃貓死了,因為吃了一只剛吃下毒物的老鼠最后把自己也給毒死了,黃狗把它帶了回來刨了坑把它埋在了劉老漢和美國女人的墳旁,爪子因為刨坑全爛了。從此黃狗一直守在那里不肯走,守著那三座冰冷的墳。”女記者聽完眼淚簌簌的流了下來,喉嚨被堵得什么都說不出來,輕輕地將電話掛掉,放下了電話卻懸起了一顆沉重的心。
女記者總想找個機會去看看黃狗,還要去摸摸那滾燙的紅流蘇,看它是不是臟了,她要用清水河里的水將它重新染回紅色。
又是一年春天,女記者再次來到這里時,田野里依舊開著絢爛的野花,刺眼的是在那開滿野花和芍藥的山坡上并排著四座墳。
村里人告訴女記者黃狗因為救翠紅的孫子溺死了,本來狗的水性是很好的但那次不知為何黃狗救上翠紅的孫子后便沒了力氣永遠的沉在了清水河里,村里人把它打撈上來后葬在了黃貓的墳邊。終于他們一家都團圓了。
女記者手里拿著村民給的兩根紅流蘇,一陣清風將她手中的紅流蘇吹落,紅流蘇像一片晚霞輕靈的投入了這片土地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