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在1660年前的今天,寫了一封重要的信 | 天津之寶

天津博物館有一間“寶藏展廳”,叫作《耀世奇珍:館藏文物精品陳列》,里面全是天博最珍貴的寶貝,其中的書畫文物更是每隔幾月便要更換一批,不斷給人驚喜,如同挖不完的寶藏。


去年秋天,寶藏展廳又更新了,這次的主角是“書圣”王羲之的名作:《寒切帖》。


(王羲之《寒切帖》,唐摹本,天津博物館藏)


準確說,這是《寒切帖》的唐代臨摹本。


王羲之是東晉人,生活在遙遠的1700年前,沒有真跡留下來是可以原諒的。我們今天見到的王羲之作品,主要是后人翻印的字帖,以及少量墨跡臨摹本


其中最珍貴的,要數唐宋時期的臨摹本,即使算上年代有爭議的、臨摹質量比較差的(屬于外行人也能看出來的那種差),總共也就二十多件。其中臨摹得比較好、又有王羲之簽名的不足十件,《寒切帖》便是精英里的一員。



《寒切帖》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也就是書里常說的尺牘(音讀)。尺牘原指一尺長的木片,古人最早拿這樣的木片寫信,尺牘便成了書信的代名詞。


魏晉以后,紙張取代了簡牘,但信紙的高度繼承秦漢的習慣,仍為一尺。《寒切帖》高25.6厘米,東晉一尺約為24厘米,相差無幾。


(黑夫、驚家書木牘,戰國秦,我國現存最早的家書實物,木牘高22厘米,秦國一尺約為23厘米。湖北云夢睡虎地4號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館藏)


王羲之寫信并不會起標題(話說現代人寫信也不起標題),“寒切帖”一名是后人起的,“寒切”是信里的兩個字——不得不說,這個名字真真是極貼切的


“寒切”意為“寒得深切”,用今天的話講就是齁冷、嘎嘣冷、賊拉冷、冷到骨髓的冷。


王羲之寫信的時間是農歷十一月末,正值隆冬。寫信的地點,一般認為是至今沒有通暖氣的浙江。還有學者研究說,當時中國處在小冰期,冬季平均氣溫比現在還要低。所以書圣提筆時有多冷,江浙滬的朋友們最有體會


就是這么個冰冷刺骨的大冬天,書圣為什么要哆哆嗦嗦給朋友寫信?有什么要緊事?欲知詳情,咱們一讀便知。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年代久遠,《寒切帖》磨損得比較厲害,所以我在必要的地方標出行筆路線和筆劃順序,可以跟原帖對照欣賞:


(“十一月廿七日”:因為有“廿七”二字,《寒切帖》又被稱為《廿七帖》)


(“羲之報”)


按照當時寫信的習慣,書圣在開頭標明了日期和發件人:


十一月廿七日,羲之報。


“報”意為回信。有趣的是,書圣沒有寫“報”,而是用了經過簡化的草書字“報”,今天的簡化字果然參考了古人的簡省寫法。



然后,書圣開始寒暄:


卿于本月十四日、十八日差人送來的兩封信,吾均已收到(得十四十八日二書)。私下想來,卿定是掛念吾的,此等恩澤叫吾快慰得不知如何是好(知問為慰)。


簡言之,這是在感謝對方前兩封信的問候。


(“得十四、十八日二書”:二書,指兩封信,《寒切帖》又被稱為《二書帖》)


(“知問為慰”:得知您的問候讓我心安,書信常用套話)


然后,“寒切”二字隆重登場了。書圣接著寫道:


如今的天氣,真真是越發冰冷刺骨了(寒切),卿近來可還安好(比各佳不)?


這還是在寒暄,只不過從感謝對方的問候,轉換成問候對方。


(“寒切”)


(“比各佳不”:近來各方面都好嗎,或者近來各位都好嗎;比,意為近來;不,同否)


本輪問候并未就此打住,書圣意猶未盡,繼續寒暄:


心下想來,卿日日處理國事家事,定是極憂煩、極辛苦的(念憂勞)。此等憂煩辛苦,吾定要久久掛在心中,及至山無棱、天地合,亦不敢將一星半點拋卻心外(久懸情)。


(“念憂勞,久懸情”:惦記您的憂煩勞苦,長久掛念于我心中;懸情,意為掛念,書信常用語)


有人可能要問了:你怎么知道上頭這些“知問為慰”“憂勞懸情”都是客套話呢?說不定書圣是真情實感自然流露呢?


因為這些客套話,書圣在其他信里用了太多次,收到來信就“為慰”,幾天不見就“懸情”,倘若全部出自真情實感,怕是情圣也難做到吧。


(書圣寫過的各種“為慰”,左起依次為《初月帖》《郗司馬帖》《遠宦帖》)


套話寫得差不多了,書圣終于打算進入正題,談一談自己的近況。他寫道:


近來,吾進食如蚊蚋螻蟻,寡少至極(吾食至少),身子糟劣不堪用哉(劣劣)。


書圣吃得少,卻心情苦悶,是因為減肥效果不明顯嗎?恐怕不是。


有人認為王羲之此時年事已高,所以胃口不佳。還有人覺得,這里的“食”指服食丹藥,乃晉人風俗,可能王羲之近來身體不適,服用得少,也可能丹藥副作用太強,導致食欲減退。


(“吾食至少,劣劣”:我吃得極少,太糟糕了)


其實,上面這句話也有客套的嫌疑。


書圣寫信有個習慣,一說自己身體不好,這封信就基本快到結尾了。稱病的言下之意是:鄙人身體好差好差,寫幾個字好累好累,就不多說了吧。


果不其然,《寒切帖》同樣迎來了結尾,書圣最后寫道:


罷了,勉強寫下這幾行字,恕不多言,卿莫要怪罪吾怠慢,吾是斷斷不敢怠慢卿的,若是他日晴暖天長,吾端坐明窗凈幾之前,為卿寫下千言萬言,亦是道不盡胸中積情的(力)。恰逢今日謝司馬差人送來書信一封,吾心下想來,竟有這等方便事,便喚住那廝,差他將此信交付于卿,免得卿多掛念吾一日(力因謝司馬書)。紙短情長,草草作結(不一一)。羲之報


(“力因謝司馬書”:勉強寫成此信,趁著謝司馬差人送信的機會,叫他們順道給您帶去;力,意為勉強;因,依憑、順便)


(“不一一,羲之報”:不一一,不多說了,書信常用套話)


說真的,這封信重要嗎?


在中華文明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這樣一封客套話連篇的信,無論出自誰的手,貌似都不會太重要。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與其說是一封信,還不如說是一條短消息。你這邊發一句“前兩封信收到了,謝謝親,我最近吃得好少惹”,對方回一條“嗯吶抱抱”,就完事了。


不過,假如你多了解一些背景,會發現這封信的最后一句話,其實非常重要。


咱們再來讀一讀《寒切帖》最后一句話。書圣寫道:力因謝司馬書,不一一,羲之報。


“力因謝司馬書”是這句話的核心。“力”可以理解為勉強,相當于“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寫到這里”,暗示“我要結尾了”,與稱病的言下之意是一樣的。


“因謝司馬書”有多種解讀,有人理解為“回復謝司馬的來信”,把“謝司馬”當成《寒切帖》的收信人,這應該是誤解。


古人寄信比現在麻煩得多。官府有驛傳系統,普通人就只能托人捎信,或者派下人送信。也許謝司馬家的小廝剛剛送信至王羲之家,正等著書圣回復一封,送回去交差呢。書圣便多寫了一封“寒切帖”,叫小廝順便帶給另一位朋友,“因謝司馬書”里的“因”就是“依憑、順便”的意思。


由此可見,《寒切帖》的收信人與王羲之、謝司馬相互認識,只可惜這位收信人具體是誰,學術界至今沒有結論。


那么,“謝司馬”又是誰呢?


“司馬”是古代常見的軍職,東晉時相當于將軍府的參謀。與王羲之關系密切、又曾擔任司馬一職的謝姓人士有兩位,一位是家喻戶曉的謝安,另一位是謝安的哥哥謝奕。多數學者認為,《寒切帖》里的“謝司馬”指謝安。


(謝安《中郎帖》,宋摹本,故宮博物院藏)


謝安擔任司馬一職大約在晉穆帝升平四年(360年)至升平五年(361年),多數學者認為王羲之去世于升平五年,所以《寒切帖》最有可能書寫于王羲之去世前一年,也就是升平四年十一月廿七日(360年12月21日),而今天(2021年1月10日)恰好也是農歷十一月廿七日距離王羲之寫就寒切帖過去整整1660個農歷年


確定《寒切帖》的書寫時間,非常有意義。


王羲之存世字帖和摹本,大多很難考證出具體的書寫時間,這給后人研究造成了極大困擾。所有這些字帖和摹本中,《寒切帖》是王羲之書寫時間最晚的作品之一如果只看現存的唐宋摹本,《寒切帖》則是書寫時間最晚的那一件


換言之,《寒切帖》是王羲之最晚年書法風格的代表,為研究書圣的風格演變提供了非常珍貴的標尺



那么,《寒切帖》代表了怎樣的風格?


據說王羲之年輕時書法平平,直到四十九歲就任會稽內史后,藝術風格才真正成熟(本文提到的年齡均為農歷“虛歲”)。會稽內史是東晉會稽郡的最高長官,郡治在今浙江紹興,家喻戶曉的《蘭亭序》就誕生在這里。


相比王氏一門眾多高官顯貴,王羲之一生官運平平,會稽內史也當得不舒坦,所以他四年后便辭去官職,隱居浙江鄉野,直到五十九歲去世。一般認為,四十九歲至五十九歲是王羲之的藝術成熟期存世作品大多完成于這十年


《寒切帖》是草書。王羲之的行書和草書大致有兩種成熟風格。


第一種是流暢:字形瘦長,字與字之間注重呼應,有時甚至有筆劃相連,形成一股從上到下的貫通氣息,如同山泉飛瀉,騰跳入山谷。一般認為,這是王羲之自創的新風格,包括《蘭亭序》在內的許多名作均可歸入這一類。


(王羲之《蘭亭序》局部,唐代馮承素摹本,故宮博物院藏,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


(王羲之《永興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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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風格也比較流暢,但是“沒有前一種風格那么流暢”,帶有“別樣的趣味”,代表作便是《寒切帖》。


所謂“別樣的趣味”究竟是什么樣的趣味?把《寒切帖》和王羲之另一件名作《初月帖》放在一起,你就能看出來。


(王羲之《初月帖》,唐摹本,遼寧省博物館藏)


《初月帖》是《萬歲通天帖》里的一段。武周萬歲通天年間,大臣王方慶把家藏的王氏先人書法真跡進獻給武則天,武則天不奪人之好,命人臨摹后把真跡賜還王方慶。后來真跡散失,臨摹本卻有幸保存下來一段,含王羲之等七人共十件書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這就是后人所說的《萬歲通天帖》或者《唐人摹王羲之一門書翰》。


《萬歲通天帖》是唯一有明確歷史記載的王氏書法唐代摹本,也是唯一可以證實的唐代宮廷摹本實物,在書法史上占據不可替代的地位,是我國195件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之一。


(《初月帖》臨摹精細,連原作的破損之處都沒有放過)


《萬歲通天帖》里有兩件書圣的作品,《初月帖》為其一。之所以用它對比《寒切帖》,一是因為《初月帖》是給拿給女皇看的,肯定臨摹得好;二是因為兩個帖子都是草書,用了很多相同的字(個中原因你應該能猜到);三是因為《初月帖》基本屬于流暢的風格,與《寒切帖》有差異。


《寒切帖》的風格特點,本人總結了四個字。


第一個字是“”。《寒切帖》里的許多字喜歡橫向發展,偏寬、偏扁:


(“至”,左為《寒切帖》,右為《初月帖》)


(“日”)


(“報”)


《寒切帖》的第二個特點是“”。雖然字與字之間仍有呼應,但不像流暢風格的帖子那樣呼應頻繁。一個字內部的連筆仍有很多,但字與字之間的連筆很少。


我把《寒切帖》和《初月帖》里的字間連筆都圈出來,大家一看便知:


(《寒切帖》)


(《初月帖》)


此外,《寒切帖》里有些字的最后一筆“刻意”往橫向發展,切斷了從上往下的貫通氣息,強化了“獨”的特點:


(“之”的末筆)


(“念”的末筆)


“橫”與“獨”的特點很可能源于隸書和早期草書。


很多人學書法從楷書入手,然后學習行書和草書,便以為行、草書皆由楷書發展而來,其實不然。考古發掘已經證明,楷、行、草都是從隸書直接分化出來的,而隸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字形扁寬,一部分早期草書也繼承了這種“橫”的特點:


(隸書《橐他莫當隧守御器簿》局部,西漢中期至東漢初期,甘肅肩水金關出土,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草書《神烏賦》局部,西漢晚期,江蘇東海尹灣出土,連云港市博物館藏)


當然,早期草書形態多樣,并非都喜歡往橫向發展。但無論字形是扁寬,還是瘦長,早期草書的共同特征都在于“獨”:字字獨立,很少連寫。


(草書《張宣致稚萬書信牘》局部,西漢中期至東漢初期,甘肅肩水金關出土,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陸機《平復帖》局部,西晉,故宮博物院藏,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


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中,“橫”與“獨”的特點并非《寒切帖》所獨有,我們還可以找到其他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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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郗司馬帖》局部,清拓本,南京博物院藏)


(王羲之《遠宦帖》局部,唐摹本,臺北故宮藏)


(王羲之《冬中帖》局部)


這些帖子都體現了王羲之行、草書的第二種成熟風格:總的來講是流暢的,但是“沒有第一種風格那么流暢”,因為書帖縱向的貫通氣息被不時打斷——有時是因為出現了橫向舒展的漢字,有時是因為字與字之間缺少呼應和連帶。原本傾瀉而下的山泉,意外遭遇幾處“小水壩”,急促的水聲便放慢了節奏,騰跳變成了信步迅捷轉化為從容


唐代書法家孫過庭評論說,王羲之的書法“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意思是,書圣寫字不激蕩、不凌厲,風韻卻自然流露出來,讓人回味悠長——私以為,用此話概括書圣的第二種風格是極妥帖的。


明代書法家婁堅則夸贊說,《寒切帖》是一件“從容中道”的佳作,意思是,從容之中便實現了書道法則。“從容中道”一詞出自《中庸》。可以說《寒切帖》以不緊不慢的格調,輕松實現了中庸之美,這與“不激不厲”的評價有異曲同工之妙。


(婁堅在《寒切帖》卷后的題跋,照片由@藍珊拍攝)


“橫”與“獨”的特點為《寒切帖》和其他帖子共有,還剩兩個特點為《寒切帖》所獨有。


其一是“”:有些字的筆劃短而粗,墨色濃重:


(“問為慰”三字明顯筆畫較粗)


(“力因謝”三字也是肥筆)


最后一個特點是“”:筆劃極其精簡,而且直來直去,盡量減少彎曲和粗細變化。


最典型的例子是“得”字,堪稱精簡到極致:


(“得”,左為《寒切帖》,右為《初月帖》)


(“報”)


(“問”,左為《寒切帖》,右為《遠宦帖》)


“橫”與“獨”奠定了《寒切帖》的中庸之美;“肥”增添了沉著、質樸的味道;“簡”則代表了對“天然去雕飾”的追求。人到暮年,往往更愿意安守平淡、樸素、自然的生活,書圣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吧。


有趣的是,如果縱觀全帖,你會發現“橫”“獨”“肥”“簡”的特點主要集中在《寒切帖》的中間區域和右、上部分:



帖子下部和左側基本屬于流暢風格:



我猜想,書圣原本希望從頭至尾把握“不激不厲”的總基調,但每一行寫到最后,難免空間局促,字距縮小,連筆就多了起來:



至于最左邊那行字為何如行云流水,恐怕是因為書信即將結尾,恰逢“不一一”這樣的常用套話,書圣便乘興放縱了一下:



上文介紹了王羲之行、草書的兩種風格,這只是非常寬泛的分類。細究起來,書圣的風格非常多樣——甚至多到讓人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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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流暢的風格,王羲之的書法有時俊美如“鮮肉”,有時強勁如猛男:


(王羲之《蘭亭序》局部,唐代馮承素摹本,故宮博物院藏)


(王羲之《四月廿三日帖》局部)


筆劃轉折的地方,有時纏綿如絲,有時曲折如鐵:


(王羲之《得示帖》局部,唐摹本,日本宮內廳藏)


(王羲之《喪亂帖》局部,唐摹本,日本宮內廳藏)


“橫”與“獨”的特點也不總是同時出現,字形扁寬的時候,也可以上下相連,氣息貫通:


(王羲之《遣書帖》局部)


書圣的作品,剛開始看覺得是極好的;看多了,反倒生出些疑惑來:


這些字真是同一個人寫的嗎?莫非書圣確實天賦異稟,能夠寫出好幾種風格?還是說書圣多情善變,過段日子就要換一種風格?


對于這些問題,學術界暫時無法給出統一的標準答案。粗粗歸納,至少有三個原因。


第一,書圣的時代距離今天太過久遠。與后世書法家相比,王羲之的生平資料要少得多,連最起碼的生卒年份都是后人推理出來的。王羲之多數作品很難考證出年份,即使考證出年份的那些也常常存在爭議,所以我們無法為王羲之的作品列出詳細的創作年表,也就無法梳理不同風格的時間順序。


第二,不要高估字帖和臨摹本的還原程度。古人在翻刻字帖、臨摹書跡的時候應該是很用心的,但我們不能指望古人徒手達到現代印刷技術的水平。同一個帖子常常出現不同的翻刻、臨摹版本,就連外行人都能看出其中差別,叫人莫衷一是。

(各種《蘭亭序》,左起分別為唐代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摹本,故宮博物院藏)


(各種《寒切帖》,左起為天津博物館藏唐摹本、中國國家博物館博藏宋拓本、某地藏明拓本)


(兩種《遠宦帖》,左起為臺北故宮藏唐摹本、南京博物院藏清拓本)


有人可能覺得,字帖和臨摹本放在一起,肯定摹本更靠譜。確實,假如字帖和臨摹本參照同一件真跡,臨摹本往往更善于再現原作的細節。但已經有學者發現,并非所有臨摹者都那么一絲不茍,他們會改變原帖每行的字數,甚至直接跳過原帖上破損的字跡,導致臨摹本詞不達意。


更重要的是,除了《萬歲通天帖》那樣有明確記載的作品,你怎么知道臨摹者究竟參照了真跡,還是參照了另一件摹本甚至字帖呢?


(王羲之《二謝帖》,有語句不通,可能為漏字導致,唐摹本,日本宮內廳藏)


第三,雖然王羲之沒有真跡傳世,但與之有關的字帖和臨摹本據說多達四百種,對于一位1700年前的古人來說似乎有點多……據史料記載,王羲之的書法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大受歡迎,已經有人模仿得惟妙惟肖,王羲之本人甚至會找人代筆寫信(真有這樣的傳聞)。百余年后,南朝梁武帝搜羅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墨跡“一萬五千紙”,雖然大多毀于戰火,但數以萬計的收藏量著實驚人。


又過一百年,唐太宗懸賞重金,又收集到王羲之書跡“二千二百九十紙”——鑒于書圣中年以后才以書法聞名,藝術成熟期也就十年左右,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書圣大概天天忙著寫信吧,類似于我們天天刷手機……合理的推論是,這成千上萬的“真跡”必然真偽混雜,導致一些偽作流傳后世,成為字帖和臨摹本的范本。


所以,王羲之堪稱“謎一般的書圣”。


他對后世影響巨大。你一定見過他的書法,一定聽過他的故事,他真正做到了“家喻戶曉”,成為我們最熟悉的書法家。


但他沒有留下一件真跡,同時留下數以百計的字帖摹本,如同留下數百個“影分身”。這些分身又千姿百態,讓人莫衷一是,不知哪一個分身才是書圣的正身。


不過,私下想來,后世的書法家定是自有一番邏輯。這千百分身,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妙處,后生們心心念念想著如何從中擷取一二,化為己用,至于真真假假便放在其次了。若能有所成就,倒也不負后生們對書圣的一片癡心吧。


(“不”“謝”,左為《寒切帖》,右為故宮藏北宋蔡襄《京居帖》)


【尾聲】


最后簡單梳理一下《寒切帖》的流傳經歷。


《寒切帖》原帖誕生后的第二年,王羲之便去世了。百余年后,此帖進入南朝梁武帝的內府,為皇帝把關的鑒定家徐僧權認為這是王羲之的真跡,在帖子右下角簽名認證。唐人臨摹原帖時,把徐的簽名也臨摹了下來,這是現存徐僧權簽名中最完整的一例:


(“僧權”)


原帖何時消失仍不得而知,摹本后來被宋高宗收藏,明清時在民間流傳,明代書法家董其昌和婁堅在卷后留下兩段題跋,所以《寒切帖》全卷應該比你想象的更長:



(宋高宗內府的“紹興”印)


(董其昌經常應藏家的邀請書寫題跋,也非常善于說好話,他自稱只見過三件書圣真跡,《寒切帖》為其一。照片由@藍珊拍攝)


時間轉眼到了解放后。1958年,天津市動員各界轉讓文物,再將轉讓所得存入銀行,支持工業建設。鑒定泰斗韓慎先慧眼識珠,從民間藏家手中征集到《寒切帖》,交給了天津市藝術博物館,也就是后來的天津博物館。


上文說過,除《萬歲通天帖》這種有歷史記載的摹本,判斷古摹本的年代是很棘手的事情。鑒定界幾位老先生把《寒切帖》定為唐代摹本,認為其臨摹水平很高,這一結論便延續至今。倒是《寒切帖》原帖的書寫時間存在一些爭議,有學者認為“謝司馬”指謝安的哥哥謝奕,《寒切帖》書寫于王羲之中年。個中推導就不細說了,感興趣的看官可以在文后與我討論。


除了《寒切帖》,天津博物館還藏有王羲之另一件摹本《干嘔帖》(所謂“館藏豐富”就是這個意思吧)。一看名字就知道,書圣的身子又欠安了。《干嘔帖》的年代原定為五代,后來被認定為明代。雖是明摹本,《干嘔帖》卻是如假包換的清宮舊藏,也屬稀罕之物,可惜我從未見過,希望未來能看到《干嘔》《寒切》二帖并排展出。


(王羲之《干嘔帖》,明摹本,天津博物館藏)


差點忘了一件極極重要的事情。


文章開頭說了,天津博物館的“寶藏展廳”《耀世奇珍:館藏文物精品陳列》從去年秋天開始展出《寒切帖》。只是據可靠消息,《寒切帖》已在上月撤展,鄙人的文章再次晚到一個月……


但即使沒見到《寒切帖》,你也不用覺得遺憾,因為托疫情的福,我,也沒能去成天津……所以特別感謝友人發來的前方照片,希望下一個冷入骨髓的冬季,我們還能見到天津博物館的這件鎮館之寶。


(感謝@藍珊的照片)


本文是“京津冀系列”之“天津博物館篇”的最新一篇文章。“天博篇”始于37個月前的那篇《心塞!北京有個超牛的博物館被央視<國家寶藏>遺漏了》,上一次更新則是26個月前《乾隆皇帝見過鄭板橋嗎》。拖了這么久,倍感慚愧之余,更要感謝諸位的寬容與不舍。


最后給大家拜個早年!祝所有人牛年大吉,新年快樂!(言下之意是不要指望年前還有更新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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