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憶秦娥?楊花
黃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離滿眼，江南江北。
來時無奈珠簾隔，去時著盡東風力。東風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讀宋徵輿的這首詞，就像梅雨季節在江南的雨巷中行走一樣，有種迷離恍惚的感覺。
四月的春天，是油菜花開之時，也是楊柳花飛之季。江南的田疇，油菜花開，金黃一片，風卷楊花，潔白如云。一黃一白，互相映襯，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油菜生長在土中，它有根基，楊花隨風飄落，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它來時，卻被珠簾隔斷，不能親近，只有聽任東風將它帶走。我和它的相遇就是一場夢，是偶然在我心中投進的一縷波光，沒辦法留住它，只任它像客人一樣地走吧。
02
宋轅文此詞是一段感情的真實寫照，因其中詞語的雙關含義和語言的引申而使得這首詞成為寄興深微的作品，恐怕是轅文本人也始料未及吧。
崇禎五年，松江府外的白龍潭，幾社的文人學子經常在那吟風弄月、指點江山。白龍潭是松江府的游覽勝地，《松江府志》有載：“白龍潭，在府城谷陽門外。潭廣可十余頃，今為商民所侵，已去潭之半矣。然花晨月夕，簫鼓畫船，歲時不絕。”可見當時白龍潭的繁華。
宋轅文少負才名，時與陳子龍、李雯稱為“云間三子”。轅文年齡最小，比他們兩人都小十歲。陳子龍當時已聞名海內，主盟騷壇，獨推重直方，不惜以身下之。要知道，當時轅文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十六歲的美少年，可見，轅文的才華。
對整個清代詞史產生重要影響的云間派就開始這樣萌芽了，由宋轅文發起的春令之作，在崇禎五年的春天，在白龍潭上，開始一唱一和起來，參與者就是同里的幾人，包括陳子龍、李雯，還有宋氏三兄弟。當然，明末的世風，文人文采缺不了妓家風流，云間文人聚會也有校書相陪，柳如是就是當時參與幾社活動的校書。陳子龍《秋潭曲》有注：“偕燕又、讓木（宋征壁）、楊姬（影憐）集西潭舟中作。”宋征壁《秋潭曲并序》對楊姬有詳細介紹：“宋子與大樽泛于秋塘，風雨辟易，則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
讓木這段話透露了幾個信息：一是楊影憐剛被周家買給倡家，二是楊影憐才華橫溢，不光有才藝，還對時局有自己的看法，三是楊影憐與幾社成員之間的糾葛還未開始。
楊影憐即柳如是。柳如是，名隱，字如是，一字蘼蕪，號我聞居士。早年養于吳江周氏，因不容于妻妾被賣為妓。流落煙花的影憐，名聲大振，多少王孫公子趨之如騖。柳如是愛憎分明，類似于卞玉京，也難怪她倆能成為最好的閨蜜。卞玉京對不喜之人保持沉默，對喜歡之人則談吐不凡，柳如是對不喜之人直接拒絕甚至捉弄，對喜歡之人則關愛有加。錢純夫《質直談耳》中記載這么一則事：明朝著名宰相徐玠的孫子，曾以三十金與鴇母，求見如是。柳如是很不喜這俗人，直接將鴇母呼入，當面剪發一縷，作為償金。徐公子并不死心，對柳如是揮金如土，如是則將這些金銀供云間三子為游賞之費，如此幾個月，徐大冤頭依然癡情不改，還是三君意不安，勸如是了斷，才罷。
03
柳如是和宋轅文在互相交往中開始擦出愛情的火花。兩人同歲，都是二八妙齡，都很有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
柳如是雖對宋公子情有獨鐘，但她畢竟出身倡家，且遭受過心靈創傷的苦孩子，對自己的未來有著更為現實的打算，她身邊不乏賞玩之人，她要誠心誠意之人。為考驗宋公子，柳如是精心安排了一場“白龍潭考驗”，那是崇禎五年冬季某晨，如是約轅文白龍潭泛舟，這位宋公子也是見佳人心切，天剛亮就趕去赴約，柳如是尚未起床，是有意為之，還是怎樣，不好考證，總之，如是并沒表現特別的熱情，而是讓人傳話：你若真心待我，何不投水里？不想這位宋公子二話沒說，嘭地一聲就跳進了河里，那可是冬日的河水。前不久在網上看到一則視頻，一位癡情漢向一位女子求愛，那女子被纏不過，就說，你真心愛我，從這橋下跳下，那橋離河面恐怕也有十幾米高，不想那男子果真縱身一躍，跳進了河里，后來如何，本人不知，當時我看了，心想這種行為不值得提倡，哪知，早五百年前，就已有這種考驗方式，愛情而言，古今一理。
宋公子這勇敢一跳，出色地完成了考驗任務。如是急急令人將他救上，挾入床上，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由是情好遂密。
04
轟轟烈烈的愛情就此揭開帷幕，接下來，他倆很快如漆似膠。但好景不長，轅文迷于如是之事被他母親得知。結局可想而知，轅文在母親的強硬干涉下，開始疏遠如是。我曾寫過一篇《紅樓夢中愛情條件解讀》的文章，自認為愛情有個至為重要的條件是獨立，宋轅文就缺少這個重要條件，當時他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對家庭的依附還很重。
接下來，更大的考驗擺在宋轅文面前。柳如是作為外地流妓被驅逐之時，無處藏身的她跑到轅文家，希望他能以“家客”的身份收留她。而此時的宋公子遠沒有冬日跳河那般勇敢，因為跳河不需要考慮旁人，一人完全可以做到，但對這種自己說了不算的事情，則明顯表現其懦弱的性格，只以唯唯諾諾的“姑避其鋒”來搪塞。
05
錯付了深情也好，錯估了分量也罷，我想，柳如是當時的心情肯定是很復雜的。但剛烈如柳如是的女子，絕不會死纏。自此，她與轅文恩斷義絕、一刀兩斷。很快，投進了大她十歲的陳子龍的懷抱，再后來，跟了大她四十歲的錢謙益，過上了穩定幸福的家庭生活，這是后話，不再贅述。留給轅文是無窮的悔恨，由他獨自唱著“東風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的情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