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有志老師，不過是三十出頭的青年，只見他面旁瘦削，有如刀斫；眸子外鼓，轉動時清澈靈動；身材頗矮，單薄難經風吹；不修篇幅，亂發旁逸斜出。在講臺前常癡楞著眼，仰望著天花板，左右回環，將頭繞了又繞。有學生間小道消息表明：這個老師課講得好，人亦有才華。眼望面前之人，其貌不揚，我將信而未信，只能蹭課以探究竟。

有志老師上課方法極為簡單：他總要將課文先大聲讀上三遍。他一讀，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只聽見大珠小珠落玉盤似地清脆敲擊聲響綿然不絕，那種舌尖擊打唇齒所發出的聲音，極具質感，有如瀟瀟煙雨，點擊荷塘，又似青蓮搖曳，甩落露珠。我們在學校里，只見過工地里曬黑了的印尼土著，冒充歐美外教說英文招搖撞騙，卻極少親眼領略真正地道的外語說出來，又是怎樣的滋味。他的口語是招牌，是門面，我更是在日后偶然瞥見他和日本友人交談之場景：其中之語音、語調當真是恰到好處。而我們在課上，眼中所看，心頭所想，亦隨著他純熟無比的頌讀而心旌搖蕩，不可自已，圖畫與場景，一會兒來到涉谷，一會兒又到了成田；一會兒來到富士山，一會又看到新干線。他朗讀漸漸停歇，我等猶心馳神往欲罷不能。

然后便是解讀書本語法部分。他講得細，重點語法，小細節語法點都逐一講解，然后讓大家造句。他條分縷析，往往抓住一條枝葉，即可順藤摸瓜，濾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出來。整個課程，都是在一個知識邏輯內運行——這個本事，對于真正的老師來說，不算作多么奢侈難得的事，然而自從我畢業至今、教書以來，身邊諸多同事，似乎對此等必備技能，亦有著不同尋常的見解：在其看來，上課，似乎是一出心照不宣的拉場戲：需要配合，需要默契，需要向“觀眾”索取掌聲，需要學生如起哄般地喝彩。

我們看一堂真正精彩的課，有料，有趣，有學，有感，歡快愉悅，興高采烈，當然能夠讓學生酣暢淋漓，更能讓身后不懂裝懂，還冒充內行的聽課者感到熱烈；然而課后的感覺，在僅僅關注場面的外行看來，大概就像豬八戒囫圇吞下的那枚人參果，看別人吃總以為味美；可自己吃心太盛，未經咀嚼即下咽，最后反倒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可見有些老師講的課，不過是人云亦云得來的虛名，想必就氣氛而論，均感不錯，可實際一聽，邏輯松垮，支離破碎，亦不過爾爾。可見聞名確實不如見面，但見過面后，還是覺得所謂名氣二字，如屁一般，聞聞就好，不必認真。

有的人上課，像座談會，于知識上無關緊要，得過且過，卻時刻關注和學生的情感聯系，力求與群眾打成一片；有的則像演唱會，熱烈，奔放，激情四射，火辣亢奮，課前賓客滿堂，課后卻一地雞毛；有的亦好比牧師布道，歪嘴和尚念經，一輩子的知識積累，就像是破敗的糧囤子，陳芝麻爛谷子俯拾皆是；更要命的是一部分人，自命為身正為師的知識分子，卻念念不忘在課堂上臨摹官員作派，他總是陶醉在自我權威下，默默安坐的眾人，卻實不敢鼓勵學生質疑，一堂課下來，總是“圓滿成功”。

有志老師的課，總是他一個人在講。然而他的“講”，卻是貨真價實的講。他的課沒有太多板書，更不需提問，他在用知識內在的邏輯，綿密地把各個知識點串聯起來，悄然過渡，令認真聽講的人渾然不覺授課板塊之進度。有志老師時常在講解知識處，碰到了興奮點，常常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穿插講解在日留學的趣聞軼事，這些于課堂內外不多知曉的掌故。大家聽得很是津津有味。

培訓班的課，靈活得很。有志的講解，則完全根據自己意愿，有時一講便是一個小時，有時看看狀態不佳，半個小時剛過，便大手一揮，臨時下課。于是大家都走出閣樓，出來曬曬太陽。有志不拘小節，瘦削的面龐常掛著溫和的笑，一個人掂著腳，吸著煙，抬頭望天。我和其他人常湊過去，幾枝煙遞來傳去，有志笑嘻嘻地，將手按在他人肩頭，隨意攀談。

他大概并不把自己看作是老師，又或是，他不把自己看作是正規老師。這一點，在老師這個已經被神圣化得近乎于自我陶醉的群體，想必其中的保守主義者，自然會因為某種源自體制的優越感，對此行為不以為然，乃至蹙眉、鄙夷、不屑一顧，其實真正的知識分子，心中篤定的那種清澈與傲骨，是不需要權力在背后作倚靠的。

有志老師，當然不具備令主流教育界認同的名分，否則他早就和一部分人雞兔同籠、同流合污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皆是躬身忙碌于塵世瑣事的凡俗之輩。有志把工作理解為經濟謀利，大概也不見得怎樣的異于常人。若非要說出有什么不同的話，大概有志不懂得自我道德標榜，且自認為人微言輕，不足以拯救世道人心；他的頭頂，也根本不需要高懸著一圈光環；他自然更不需要一見到紅頭文件便危襟正坐，頂禮膜拜；他看到我們還是青澀學生的模樣，便愿意講些大實話——這所謂的大實話，自然不是什么“無私奉獻”、“安貧樂道”的混話；他直抒胸臆，侃侃而談，仿佛自己不是老師，而是學長。我們聽罷，心頭觸動，自有體會：一個老師能說人話，便具備了優秀的最基本前提。

我離開西安已經七年了，自研究生畢業后，從此便告別體制外兜售學問的歷史。多年之努力，未必便有好結局。穩定有時是把雙刃劍，在銷解動蕩的同時，也為平庸埋下伏筆。我想起有志授課精彩且又隨性，與學生融洽和諧的往事，心中便很是懷念，這大概也算是一種緣自深閨寂寞的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