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晉陽之戰(zhàn)勝利后,趙無恤大賞功臣。所有人以為第一功臣非張孟談莫屬,沒想到這個稱號卻給了趙無恤身邊的近臣高共。
趙無恤的解釋是:晉陽最危急的時候,別的臣子禮數(shù)都有所懈怠和隨意,只有高共,時刻侍奉在君主身邊,每時每刻都恭謹守禮,可為人臣楷模。
這個含義很明確:任何時候,對主上的恭敬順從永遠是第一位的。
當然,張孟談,尹鐸,包括董安于遺留下的后代都得到了豐厚的賞賜。
接著,就是接收智氏的土地財產(chǎn),與韓魏兩家重新分配勢力范圍等等……
一切都塵埃落定后的一個夜晚,張孟談要求單獨面見主君。
大殿上燈火通明,趙無恤,不對,此時此刻,史書上應(yīng)該尊稱他為趙襄子了。
趙襄子紅光滿面,神完氣足,高坐臺上,看著進來施禮完畢后恭謹?shù)卮故质塘⒌膹埫险劊秀遍g想起了幾個月前被大水包圍的晉陽城內(nèi),好像也有一次類似的場景。那時候的自己已經(jīng)決定投降智伯,就是張先生挺身而出,挽狂瀾于即倒,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救了晉陽,復興了趙氏。
和那一晚相比,張孟談依然還是從容不迫,神色平靜站在那里,只是頭上似乎多添了些許白發(fā),略有蕭瑟之意。
不知道為什么,趙襄子有了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這一次,他非常討厭自己這種超出常人的預(yù)感。
“張先生辛苦了!”趙襄子這句話發(fā)自內(nèi)心。
“都是臣下職責所在,談何辛苦。”
? 客套話說完,大殿內(nèi)暫時陷入了沉寂。氣氛一絲絲變得凝重起來。良久,趙襄子開口:
“先生此來,何以教我啊?”
張孟談又施一禮,說道:“臣下想把所有的封賞還給君上,告老還鄉(xiāng),回老家務(wù)農(nóng)。”
這句平靜無波的話傳到趙襄子耳中,不啻炸響了一聲驚雷。他一下子從座中跳了起來:
“什么?先生如果覺得封賞不夠,本君可以再賞,為什么要辭職還鄉(xiāng)呢?”
趙襄子本能覺得張孟談是因為沒有得到首功在發(fā)泄不滿,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到周圍的人為張孟談沒得到首功而叫屈,這句略帶誅心的話出口,一旦張孟談回答不妥,恐怕大禍立至。
張孟談也感覺到了這句話的殺氣,他抬頭直視著趙無恤,就如同那一夜君臣間的對視。
“君上是不是要聽真話?”
“講!”
今日的趙襄子已經(jīng)不是那一夜的趙無恤,但有一樣沒變,他想聽真話。
“從前,先君簡公治理趙氏留有遺訓:國君的權(quán)勢要足以控制群臣,不能讓群臣的權(quán)勢大到可以抗衡國君,文官不能親近武官,武將不能擔任文職,如果一個臣子大權(quán)獨攬,國君就有被架空的危險,是不是這樣呢?”
趙襄子聽出了張孟談話中的含義,大笑道:“先君確有遺訓,可是先生對趙氏一貫忠心耿耿,不辭辛勞,而且對趙氏有再造之恩,先生放心,我對先生完全信任。”
“又有哪一個君主對立下大功的臣子不是信任的呢?文公時代,韓魏趙都是晉國的大功臣,可是現(xiàn)在,晉國國君又是怎樣的處境呢?”
趙襄子根本沒想到張孟談會說這些話,聽的冷汗直冒。
這些事情不是作為君主的自己才應(yīng)該擔心的嗎?
張孟談沒有給趙襄子過多的時間思索,繼續(xù)說了下去:
“如今,我的聲譽已經(jīng)太顯赫,趙氏文武大事我都能一言而決,而且您的臣下們都樂意聽從我的命令,我的權(quán)勢幾乎可以和您抗衡了,您給高共第一功,有多少人為臣下叫屈,主上,難道還不明白嗎?”
沉默,大殿內(nèi)氣氛更加凝重。又是良久,張孟談打破了沉默,說道:
“主上仁慈,臣下不想發(fā)生不好的事,也不愿意我的后代在趙國發(fā)生不好的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啊!”
說罷,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轉(zhuǎn)頭不顧而去。
大殿上,默然端坐的趙襄子此刻想起的也許是在國君面前趾高氣揚的智伯瑤,那不正是晉國的大功臣嗎?
大殿外,疾步行走的張孟談此刻想起的也許是一心輔佐趙氏赤膽忠心的董安于,那不正是趙氏的大功臣嗎?
趙襄子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間他曾派了一名使者去往張府問道:如果那一夜張先生不是挺身而出,甘冒大險游說韓魏,趙氏會怎么樣?
使者帶回了張孟談的回答:我們都會死。
三天后,宮中傳了旨意,準許張孟談辭官歸隱,賞大量財務(wù)。
張孟談接旨謝恩,并不接受賞賜,收拾好簡單的物品,一家人乘著一輛牛車,悄然回到了老家肙丘,開始了務(wù)農(nóng)生涯。
? 18? 戰(zhàn)國時代開啟
智伯瑤攻趙反被滅,是中國歷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政治事件。隨著智氏的滅亡,韓魏趙三家勢力再次膨脹,晉國國君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終于在幾十年后,三家聯(lián)合把這個名字上的國君廢掉,瓜分了晉國。
一度巍然屹立的強大的晉國一分為三,歷史上稱作三家分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是以三家分晉開始,這也標志著戰(zhàn)國時代正式的到來。
無數(shù)的史學家和學者們更多的目光投向的是卻是另一個關(guān)注點:是什么原因?qū)е铝藦姶蟮闹鞘系臏缤觯慨吘乖诋敃r的大多數(shù)人看來,更有希望統(tǒng)一晉國,甚至能和齊國田氏一樣取代晉國的是智伯瑤;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個強大統(tǒng)一的晉國絕對會改變歷史的進程,根本不會輪到當時被晉國壓的喘不過氣來的秦國統(tǒng)一天下。
于是,就有了才德之辯。
一個人,究竟是才能重要還是德行重要?
智伯瑤驚才絕艷,各方面都可說是完美,不過是性格方面略有些缺點,有些傲心和貪心,竟會導致如此慘痛的后果,為什么呢?
各路大才紛紛發(fā)表議論,司馬遷更是在《史記》中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其實根本原因還是智果總結(jié)的那句話:
才能越大,造成的破壞力也越大。
所以,用人取才不如取德。
這一結(jié)論迅速得到了大家的共識。后來的中國歷史上,各朝各代基本上都把德行放在第一位,遠遠超過了以才取人。道理很簡單:一個有德行的人就算才能不夠,起碼不會給社會造成巨大的破壞。畢竟,智伯瑤的例子血淋淋地擺在那里。
漢代的陳湯,就是那個喊出“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將軍。他有勇有謀,堪稱帥才,就是因為德行有虧,一生郁郁不得志。再后來的曹操,因為求賢若渴,特意發(fā)布了求賢令,白紙黑字寫明用人不拘一格。這已經(jīng)是特例了。
取德不取才,這種理念深深影響了我們兩千多年。
那個時代是諸子百家的時代,也是人才大量涌現(xiàn)的時代。比如智果,郗疵,段規(guī),任章,都是聰明絕頂之士,其中最出色的當然是張孟談。
他就如同一輪明月掩蓋了眾星的光芒。
他事主忠誠,通察古今,口才犀利,有勇有謀,最為人稱道的是立下奇功而不自居,甘于放棄權(quán)位退隱山林,而且,敢于在君王面前直剖心扉,坦然直言,終于成就了君臣一段佳話。
道德經(jīng)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句名言也得以傳誦至今。
我們一直贊美這些令人神往的人物,贊美他們能不貪富貴,不戀權(quán)位,懂得急流勇退,贊美他們品行高潔,好像他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可是,有沒有人想過,他們真的想退嗎?
誰不想榮華富貴?誰不想公侯萬代?誰不想封妻蔭子?就算當初舍生忘死建功立業(yè)的目的是高尚的救民于水火,大權(quán)在握豈不是更能一展胸中抱負嗎,怎么就萌生退意了呢?
一切的秘密都在于權(quán)力。
身處弱勢拼命打江山的時候,有些人因為屢建奇功,在集團內(nèi)部積累了巨大的威望和人脈,甚至有了和主子不相上下的權(quán)力,一旦事業(yè)成功,君主和這樣的臣下天然就有了裂痕。
權(quán)力就像一塊巨大的蛋糕,你多分一點,我就少分一點,看著那塊與自己不相上下的蛋糕,每一個領(lǐng)導者都會考慮怎樣把這塊蛋糕收回或者是切成小塊。
君主之道,在賞與罰?如果賞無可賞,等著你的只有刀鋒。
這與臣下的忠誠與否無關(guān);與君主的道德品質(zhì)無關(guān);與雙方的私人感情無關(guān);與你立下的功勞無關(guān);功勞越大,你的威望越高,你就越危險。
這是個死結(jié)。
就是看到這一點,滅楚后的孫武留下了兵法十三篇飄然遠去,伍子胥自恃忠心而頭懸城門;滅吳后的范蠡載了西施泛舟五湖,自號陶朱公,不愿離開的文種只能在刑場上慨嘆“狡兔死,走狗烹”;后來的張良也在興漢后退隱修道,不問世事,而韓信落得個身死長樂鐘室。
張孟談就是看明白了這一點。不知道在那些漫漫長夜里,孟談公想起的是伍子胥還是文種,或者是那位被主人拋棄的董安于呢?
但是,不是所有人想退就能退的,你想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些帝王君主們不會輕易放走一個身負絕學名滿天下的人的。所以,那些能平安身退的人都成了傳說。
不過,論起退的漂亮,歷史上如張孟談這樣,直面君王,親口分析利害,如此胸襟,如此坦蕩,天下不作第二人想!
孟談公,大丈夫也!
? ?
? ? ? ? ? 19? ? 神轉(zhuǎn)折的結(jié)尾
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張孟談的故事之所以為后人津津樂道,不都是因為他能夠全身而退,還因為后來故事又發(fā)展出來了一個神轉(zhuǎn)折。
張孟談退隱三年后,韓魏趙三家聯(lián)盟的蜜月期已過。韓魏兩家開始對瓜分智氏土地時趙家多占了十城表示不滿,并且聯(lián)合了齊楚兩個大國向趙氏施壓。
一時間,烏云壓城,山雨欲來。
苦無良策的趙襄子第一時間想起了那位在老家種地的足智多謀的張先生。局勢緊急,趙襄子已經(jīng)來不及派使者,更為了表達他的誠意,于是,親自到了張孟談隱居的肙丘,請張孟談出山。
這時的局勢像極了當初中行氏和范氏滅亡后的情形,可是,趙襄子不是趙簡子,張孟談也不是董安于。
聽完趙襄子說明完情況,張孟談思索了一會兒,在趙襄子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番話。
趙襄子看著張孟談:“非要這樣?”
張孟談也看著趙襄子,依然是平靜清澈的目光:“必須這樣!”
第二天,肙丘附近的居民看見了一幅百年難得一見的場景:
趙家主君趙襄子親自駕著車,背著劍,身邊端端正正地坐著老農(nóng)張孟談。
這樣的場面一直維持到了趙氏國都邯鄲,沿途觀者云集,萬人轟動,議論紛紛。
到了國都,趙襄子駕車直奔太廟,當堂拜張孟談為第一客卿,就住在宮中前殿,以備隨時請教咨詢。
張先生回來了!而且君上親自給他背劍駕車,備極殊榮,這次趙氏再也不怕任何強敵了。
邯鄲轟動了,朝野轟動了,本來有些浮動的軍心民心立刻平靜下來。
有時候,一個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能看到他,就會給周圍的人們帶來信心和勇氣。這類人就叫做張孟談。
消息早就被各國的探子報告了國內(nèi),就在各國君主驚疑不定的時候,分別迎接到了張孟談派出的使者。
出使韓氏的是張孟談的長子,出使魏氏的是他的次子,出使齊國的是他的小兒子,出使楚國的竟然是他的妻子。
這可真是全家齊上陣。很明顯張孟談有些私房話要說。
作為一方勢力的總代表,張孟談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埋下了多少人脈,已經(jīng)不會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僅憑張孟談三個字,他的家在趙國無人敢動,他的國在天下無人敢犯。
使者們到底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只知道不久,四國先后派遣使者到趙國修好,很快就達成了和解,一場可能的大禍瞬間煙消云散。
然后,張孟談再度歸隱。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讀史至此,無不目瞪口呆!
孟談公就此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如同神龍般甩了甩尾巴,蹤跡不見。
不過,他的長子張柳朔或許是因為這次出使韓國,與韓君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就此在韓國生活。三家分晉后,張柳朔在韓國出仕為官,張氏在韓國也成了望族。
張柳朔有子名開地;張開地有子平;張平有個兒子名叫張良。
留侯張良的故事已經(jīng)是下一篇的內(nèi)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