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我值日，放衛生用具的小屋的推拉門壞了，我使勁推開才能夠進去。俯下身找了半天，原來是在底部被一團紙給擠住。我拽住紙的一端，輕輕抽了幾下就分離出來。

連著紙和笤帚一起拿了出來，對著光亮我打開了那張紙，一張物理試卷，名字是“秦啟”。分數很高，卷面也整潔，卷頭上寫著2013年高二，再看看紙張確實有些年頭。

隨手折好放進我的書包里。

下了晚自習回寢室，翻錢包，碰到試卷的時候，心動了一下，抽出來，對著燈打開。

晚上再審視這張試卷，不覺喜歡這個叫“秦啟”的主人了，字體干凈有力，題目答得標準完整，我完全可以腦補主人公奮筆疾書好看的樣子了。

自己想想也是可笑，我簡直要相信小說里的那些情節——僅憑一張試卷我就會喜歡上一個人。搖了搖頭，重新折好放進抽屜。

因為爸爸工作的原因，我轉來這個城市的這所高中已經是一個周了，住校是我自己的堅持，因為回家，房子里也是空蕩只我一人——爸爸要去礦上呆著，而媽媽是自小就沒了的。所以當爸爸帶我來這所高中，我第一眼就看中了接待我的班主任譚老師，她和我夢中的媽媽是一個樣子，圓圓的眼睛、笑容也溫暖、只是齊耳短發有斑駁的白色。爸爸盯著她看了良久，直到我使勁搖晃他的胳膊，他才一臉茫然的看我。

因為沒了媽媽，所以爸爸對我極盡寵愛，可是缺失的母愛卻永遠無法回來，已經是青春期的我，不想跟爸爸溝通，敏感又脆弱。譚老師的出現和跟媽媽般的關懷成了我在這座陌生城市這所陌生高中待下去的唯一動力。

爸爸說，適應兩個月，如果不可以，他來接我，我點頭應允了。

其實，我在這過得不錯。因為除了像極了媽媽的譚老師，我還有個漂亮的舍友——譚琳，譚琳是團支書，學習好、性格好、人緣好。有了她，我覺得自己都變得快樂和開朗起來。

英語老師臨時有事不來了，英語課改成自習。這些東西和北京的課程比其實有點落后了，至少我初中就已經學過，百無聊賴，抬頭看見伏在課桌上的譚琳。拿出直尺捅了捅她，昨晚她有點發燒，估計這會精神也不集中。

果然她兩眼朦朧的看我一眼繼續扭頭睡。我看她不理我，一時也不想起什么好笑的逗她，突然想到了抽屜里的那張試卷，隨口說了句：“你認識秦啟嗎？”

譚琳本來慵懶的身子立刻直了起來，扭頭小聲問：“什么？”

“秦啟，你認識秦啟嗎？”

一瞬間，譚琳的眼里漫起一層霧氣，迅速扭回頭去。

一直到熄燈，我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惹了譚琳。一張三年前的卷子，譚琳的反應讓我疑竇叢生，但是也不敢多問。

第二天，有高二的一個班長來找譚琳。譚琳不在，我認識這個班長，就出去了，班長給了一本書，說是譚琳借的。想到他和譚琳都是從初中部升上來的，估計他可能知道，我毫無顧忌地問：“你認識秦啟嗎？”

他眼睛瞇了一下，有點好奇地問：“你怎么問起這個了？”

“我撿到一張他的試卷，13年的。你認識嗎？”

“我......不熟，一個普通的學生，也沒什么好打聽的。我先走了?！?/p>

他跑得挺快，我一回身，譚琳站在我身后，面無表情地瞅著我。

（二）

這所高中，有對口的初中部，班里有不少直接升過來的。我細算過，13年的高二卷子，那意味著譚琳當時正在上初三，而這個秦啟現在至少也應該上大二，好奇心驅使我鼓起勇氣想跟譚琳重歸于好，可是，看到我的她每次都是一言不發。

我感覺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我很努力的想跟譚琳重歸于好，可是她依然沒有理我。我甚至懷疑，我的留下來是個錯誤。

晚上自習的時候，突然停了電，整個教學樓陷入一片黑暗。教室里面氣氛稍作沉默，立刻爆發出各種各樣的尖叫和驚呼。我最怕黑，我一個人在爸爸宿舍，縮在墻角哭泣著等他回來的記憶鋪面而來，那也是個停電的黑夜。我明明知道身旁都是我的同學，但是我的呼吸一瞬間就凝滯了，仿佛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

就在我瞪著眼睛喘不上氣的時候，一雙熱乎乎的小手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別怕，有我。”

譚琳，是譚琳。

“譚琳，是你嗎？”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我的呼吸也因為教室里逐漸亮起的燭火而恢復正常，譚琳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放開，緊緊地。

下自習回去的路上，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好奇，疏遠了似乎想保存秘密的朋友。

“對不起，以后我不問了?！蔽覀z的手一直從教室牽到現在，我不愿放開，譚琳也沒有放開。

“他，是我哥哥，親哥。”

我能感覺譚琳手的溫度一點點涼了下去：“如果你不想說，我絕不再問。”

“我想有人可以說說，我也......憋了太久，太久。”

譚琳告訴我，秦啟是他的親哥，她隨媽媽姓，他隨爸爸姓，表示夫妻倆心意相通。秦啟很聰明，從小就表現出了對數字極大的興趣，爸媽也是愛子心切給他報了不少班，還拜到名師門下。

其實一切都是其樂融融，譚琳說，因為有個聰明的哥哥，自己打小在小朋友和學校里備受關照，她簡直要愛死這個哥哥了。

秦啟高二那年有一個正式的邀請賽，爸媽和秦啟的意見都是要參加期末考試，準備放棄。一家人因為一直都是跟朋友處著，所以吃晚飯的時候就拿這事出來商量。

譚琳一個勁兒的說要讓哥哥去，因為每次哥哥拿獎回來學校就會貼大紅告示，然后同學跟老師又都會夸自己有個好哥哥。譚琳真的就是這種很簡單的心思。

結果譚琳一個勁兒的支持，把秦啟心也說活了，爸爸不放心，決定陪哥哥去。

“最后是不是得了大獎？”我聽著很挺開心的故事呢，插了一句嘴。

譚琳的手完全冰了，她站在路燈下看著黑夜一字一句地說：“最后，他們誰也沒有回來，船，翻了?！?/p>

我想我一定聽錯了，我還在想象著漂亮的譚琳的那個帥氣的哥哥，他不應該在上大學嘛，又或者已經去了國外求學?？墒亲T琳的淚滾下來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沒聽錯，我千方百計打聽的往事，是譚琳心底不可愈合的傷口。

“媽媽把哥哥和爸爸所有的東西都燒了，說是他們在那邊還要用，還會繼續生活。你說，他們會嗎？”

譚琳的問讓我一時答不上來，我也還是個孩子，我所經歷的不過是孤單、害怕，可是現在比起譚琳，我的什么都不算。

我無法回答，我只能緊緊拉著譚琳的手，想給她一點點溫熱。

（三）

每個月高中部都會放假一天，可是放假之于我無關。譚琳邀請我去她家做客，我答應了，我覺得我有理由去看看譚琳的媽媽，至少對于譚琳之前的痛哭，我要負責任。還有，我想去看看譚琳的家，是否還有秦啟的痕跡。那個字跡工整又漂亮的男孩的痕跡。

譚琳在家門口接我的時候，我愕然了，因為站在她身后的是我們的班主任譚老師。我才忽地明白，明明不過三十多的譚老師為什么頭發斑白。都姓譚，我早該想到。

譚琳的家很簡單，鵝黃色的窗簾，布藝的沙發，還有不多的幾件電器和家具。沒有秦啟的照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

吃飯的時候譚老師把我的碗堆滿了各式的肉類和蔬菜，還不斷叨念著：“快吃，快吃，看你的小瘦胳膊，跟你爸一樣瘦，可要多吃飯?！?/p>

我拼命地往嘴里扒拉，滿肚子的愛，我不忍放開。

下午我跟譚琳在她的房間里做作業，這個房間依然也沒有秦啟的痕跡。仿佛，我想的秦啟從不曾在這個家里出現過。

我拿著筆出神。

“在干嘛？”

“沒。”我莞爾一笑，繼續寫作業。

“我哥的東西都沒了?！?/p>

“嗯。”

我邊回答著邊把左手悄悄滑進口袋，緊緊捏著那張被我珍藏的試卷，那是秦啟和我唯一的聯系。

“琳琳，你有他的照片嗎？”

譚琳放下筆，抿了下嘴說：“沒有。”然后又搖頭說：“有。”

譚琳把那張小小的全家福放到我手里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大頭貼，我從未見過如此之小的全家福。譚琳說，這是她從家中角落里撿到的，應該也是唯一的一張了，可能是影樓師傅隨手給的“贈品”。

照片雖小，但是很清晰，秦啟比坐著的譚老師高了好多，譚琳跟現在的模樣相差無幾，只是更高了。我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秦啟，他和我想象中一樣——干凈、透明，他在照片里沖我微笑，一如今天的太陽。

“可以送給我嗎？”

譚琳搖頭。

我把兜里藏著的秦啟的試卷遞給譚琳，她展開的那一刻就哭出聲來。

“是我哥哥的，是的，是的。”

“也給你，記得放在一起?！?/p>

“你喜歡我哥哥嗎？”

“我喜歡秦啟。”

是的，我喜歡秦啟，這個我素未謀面再也不會有交集的男孩，因為一張卷子，因為一個故事，我的心就融化。

我婉拒了譚老師和譚琳留宿的邀請，我在轉身離開前又深深看了一眼這所秦啟曾住了好多年的房子，就好像我正在和秦啟道別，但似乎又不是永遠的別離，我還會回來，等我回來。

我雖然掉了眼淚但是還是含著笑的，我邊離開，邊掏出手機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爸爸，我愛上這座城了，如果可以，也請你留下?！?/p>

“好，你喜歡就好，爸爸這次不動了，就留在這里。”

“下個月3號，我放假，如果你有時間，帶我回家好嗎？”

“好的，回去爸爸給你做好吃的?！?/p>

“不，來譚琳家，也是譚老師家，我覺得我想我們一起過?！?/p>

“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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