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值得我們仨

《我們仨》。這部作品已經是非常有名了,如果你對錢鍾書感興趣,如果你對錢鍾書和楊絳的家庭生活感興趣,這本作品是不得不讀的必讀作。

《我們仨》。然后在封面上隱隱地有錢家家信當中的很親昵的稱呼,媽媽、爸爸和圓圓,這是非常親昵的家人之間的一個稱呼。圓圓就是錢瑗,是錢鍾書先生和楊絳獨養的女兒,小名就是圓圓。

讀楊絳先生的作品,她的文字有著非常獨特的氣質,一打開書,看到楊絳的文字,就好像一下子在聽一個歷經滄桑但是又優雅克制的女士,在向你娓娓道來,她所經歷的一切人生的跌宕。

《我們仨》是楊絳先生九十三歲時的作品,這部作品就寫得尤其楊絳,就是那種平靜、平淡,是非常動人的,可以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那下面夏磊就帶著大家走進楊絳先生的文字,也走進這樣的一個學者家庭,在漫長的歲月流轉當中,讓我們一起看看人間的聚散吧。

這本書結構非常簡單,楊絳先生就用了三個段落來寫《我們仨》。第一部是《我們倆老了》,第二部是《我們仨失散了》,第三部分就是《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還有非常精彩的附錄,附了家信和錢家的一些便箋。

一、我們倆老了

我們先來感受一下楊絳先生的文字的魅力,第一部分《我們倆老了》。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暮,蒼蒼茫茫中,忽然鍾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只我一個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鍾書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里,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仿佛的音響。徹底的寂靜,給沉沉的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

這是楊先生的文字,異常平淡,為我們拉開了一幅漫長的跌宕人生的畫卷。一開始,楊絳先生并沒有一下子就進入我們仨的真實的生活,而是寫了夢境。我在想,這樣的夢境可能有幾層意思。

一是不得已,因為歷經跌宕的人生歲月之后,其實楊絳先生寫東西是非常克制的,她很多不得已的經歷可能不便明說,于是借夢使然。

還有一部分,其實在中國的文學傳統里頭,夢是很重要的一個文學的意象。大家想想,你看,像《紅樓夢》《牡丹亭》這些重要的文學作品,哪一個不是在寫夢呢?

二、我們仨失散了

在《我們仨》的第二部分,楊先生寫了一個萬里長夢,這個夢是《我們仨》的開場,其實它也隱喻了一家人在世間的相守、相護、相聚、相失。

楊先生寫了一段古道上的夢。

有一天,錢家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要請錢鍾書馬上報到,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一定有人有車來接,也不讓家人多問,去哪兒,干什么,開什么會,不說,就掛了電話了。

錢先生肯定是答應親自赴會,準備好了衣服,但是第二天上了車之后,便一去不回,全無音訊。你想想,這家人能不急嗎?楊絳先生這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很無能,只能在家里做飯,等著。

那么錢瑗作為家里的獨養女兒,這個時候為了爸爸的安危,就得全力尋找。幾經周折,他們發現了這個古驛道,并發現了一個古驛站,這是錢先生有可能落腳的地方,于是苦苦尋找。

然后母女二人在驛道的盡頭一條編號311的小船上,竟然真的發現了鍾書。在楊先生的夢境里,那條小小的船艙像醫院,錢鍾書側臥在這個船艙當中,醒過來了之后,他的臉是非常憔悴的。

這是夢境,但是也是一部分現實的折射。弗洛伊德說夢都是我們的潛意識,夢是愿望的達成。可能楊先生的夢,就是她隨時都有可能失去鍾書,而在夢中他一次次地失散,在夢中他們又一次次地聚首。這可能是楊先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頭,內心的一個深切的擔憂。

于是楊先生決定留下來,住在客棧里,每天都來看鍾書。錢瑗要回到北京,周末再從京城來到古驛道,來到客棧,然后三人團聚。

在這個夢境當中,在古驛道上,三個人又相失了。她把錢瑗的病情,如實地在夢境里頭寫了出來。在現實生活當中,錢瑗的確是患有骨結核的,在這個夢境當中,楊絳先生也提到了阿瑗的病——骨結核,而且已經是擴散到了腰椎,需要住院治療。

在夢里,這一段寫得很動情。你想想如果說一個家庭,遇到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最無奈的時刻,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痛。當楊先生告訴錢鍾書先生,他們的女兒離去了,楊先生這么寫: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淚。鍾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我以為已經結成硬塊的心,又張開幾只眼睛,潸潸流淚,把胸中那個疙疙瘩瘩的硬塊濕潤得軟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燙,他的脈搏跳得很急促。鍾書又發燒了。

兩個老人,心上流淚,白發人送黑發人。

在夢境當中,楊先生想找到那條小船。鍾書不是發燒了嗎?她每天都會到那個盡頭,去找那條船。但終于有一天,她到河邊的時候,那條小船不見了。夢醒時分,楊絳先生好像又回到了三里河的家,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但是此刻錢瑗已經不在身邊,鍾書也不在了,三里河的家已不復是家,只是她的客棧。

一個夢境好像是一個預言,已經預演了一家人的聚散離合。

其實有的時候好的作品,開頭就是結尾。《紅樓夢》是這樣,我們喜歡的電影《教父》也是這樣。當開頭就是結尾,好像已經告訴你一切結局,那么,接下來的這些故事還會有意思嗎?我告訴你,其實接下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的這個章節,才是這本書真正的精華。太多的細節和回憶,隨著楊絳先生的文字和娓娓道來,會浮現在你的心頭。

三、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下一個章節的一開始,就像是一個家庭相冊。在這個家庭相冊里頭,你能夠看到風華正茂、恰同學少年時的錢鍾書和楊絳。也能看到1938年在船上抱著錢瑗回上海時,臉上還帶著那種初為人母時那種幸福的楊絳,圓圓小的時候臉也圓圓的。這是一個學者之家。

錢瑗長大之后,在1990年的時候,到英國的紐卡斯爾當客座教授了。在晚年錢鍾書和楊絳先生,兩個人爭著閱讀女兒從英國寄回的信。

在錢鍾書的家里頭,女兒和爸爸是一撥的,女兒和爸爸是最哥們的,爸爸也經常以錢瑗為驕傲,說女兒最像爸爸了。

隨著一張張的家庭照片,你能夠感受到錢先生和楊絳先生這種家庭的氛圍,夫妻倆會為彼此理發。1981年,在三里河公寓拍了一張錢先生和楊絳先生的合影,家中的陳設非常簡單,但是透過這張照片,我們看到的是那一代學人發自內心的一種平靜、淡然和從容。

寫《我們仨》的時候,楊絳先生已經九十三歲了,在人生的暮年通過這樣的回憶,通過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再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一聚。下面就讓我們跟隨楊絳的文字,進入錢家人“我們仨”的這一段漫長的人生旅程吧。

01結伴留學

1935年7月,錢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楊絳二十四歲略欠幾天,他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他們離家遠出,不復在父母的蔭庇之下,都有一點戰戰兢兢。但是,兩人作伴,可相依為命。

那個時候,民國的學者留洋能夠結伴同行,其實是一種幸運了。我講的梁思成和林徽因,他們的人生經歷也類似,只不過他們是先留學再結婚,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是先結婚再留學。

初到牛津,拙手笨腳的錢鍾書先生——拙手笨腳是楊絳對于錢鍾書的評價——就把門牙給磕掉了。錢鍾書去坐公交車,下車的時候,這車繼續往前走,他還沒下去,一只腳下來了,車走了,摔了個大馬趴,把門牙給摔掉了。所以說,楊絳說鍾書就有點拙手笨腳,老是做壞事,惹禍,門牙磕掉了。

那個時候,雖然說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都是家里非常殷實的家庭,但是他們作為留學生,也得精打細算。錢先生是庚款的公費留學生,那么楊絳就只能隨夫走讀了。

楊絳通過一些文字在回憶,隨夫走讀也給她帶來了一些意外的收獲。她從來都沒有像這樣,能夠自由地去讀書,而且楊絳先生還是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美國的韋斯利女子學校,去陪伴自己的先生去牛津走讀的。

那么楊絳和錢鍾書在那邊,就得為自己的生活張羅。

他們一開始租住的這個地方,房東叫作老金,負責一天的四餐——早餐、午餐、晚餐,還包下午茶。但是楊絳覺得這房子太小了,不想租,想換,錢鍾書還埋怨她,別折騰,我們挺好的,在這兒也可以吃別人的飯,不用租房子,別折騰了。但楊絳不行,楊絳覺得我們得換一個更好的。雖然說是留學生活,只要在預算開支以內,是不是能夠追求更好的生活?所以說楊絳就想著,一定要去租一套好房子,經常就跑到比較環境好的當時的富人區去看,就溜達。

有一天她看到有一個小公寓,楊絳就敲門上去了,房主叫作達蕾,是一個獨居的女士,有這么一個小套房。她說明自己的來意,在英國,在牛津,是要有眼力見的。房東就是看看她,通過面試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行不行,過了房東這一關才讓你看房子。

那是一個小套房,然后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就在公園旁邊。有了這套小房子,他們倆就得張羅著怎么吃飯,這吃飯對兩人來說是很大的一個問題。搬了小房子之后,有一個很溫馨的時間點,搬房子不是要弄家具、搬東西嗎?大家都很累了,這也算兩個人的探險。但是到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從來不做飯的錢鍾書,居然為楊絳張羅了一餐豐盛的早餐,有紅茶,有雞蛋,有面包。也就是在英國求學的這段時間,每一次早餐沖濃濃的一壺紅茶,成為了錢鍾書一生的嗜好。

搬到了達蕾的這個小套房里頭,錢鍾書和楊絳就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了。原來住在老金的那個房子里頭,廚房是房東的,他們只要管吃飯就行了,現在居然有自己的廚房了。那錢鍾書有時候饞,想吃紅燒肉,于是楊絳就挖空心思做這個紅燒肉。但是在英國,生姜、醬油這些佐料都是中國產的,在牛津奇貨可居。而且在英國醬油不鮮,又咸又苦,總覺得不夠味道。然后楊絳刀功不行,她還要想個辦法切豬肉。于是她用剪刀去剪那個豬肉,剪成一塊一塊的,然后努力地用一個鍋去燉。

楊絳說,按照我的這個科學素養,我覺得這肉要好吃,必須得用文火燉,就得慢慢地燉。并且沒黃酒怎么辦,就用雪利酒來代替黃酒。文火燉肉,湯也不倒掉撇去沫子,紅燒肉居然做得不錯,錢鍾書吃得非常快活。

我們搬家是冒險,自理伙食也是冒險,吃上了紅燒肉就是冒險成功。從此一法通,萬法通,雞肉、豬肉、羊肉,用“文火”燉,不用紅燒,白煮的一樣好吃。

基本上吃飯的問題就解決了,楊先生說我們不斷地發明,不斷地實驗,我們由原始人的烹調,漸漸地進入了文明階段。很有意思,楊絳先生的紅燒肉。

雖然說錢鍾書和楊絳全都是學霸,到了英國,到了牛津求學,也會有他們頭疼的時候。看看錢鍾書先生在求學的時候,最頭疼的是什么。

錢先生最怕的就是兩門功課,一門是古文書學,都是那種外文的古文,要進入故紙堆去做很多的研究。還有一個學問那就更加生僻了,叫作訂書學。

他們學習外國文學的學生,要學會傳統的裝訂書的方法,這個可把錢鍾書給難壞了。這個課程上,都是一整張一整張的這種大紙,然后課本上畫的都是很多的虛線,錢鍾書把這個紙拿出來,和同學一起在那兒研究,怎么折都不對。楊絳說,可能我是女人,我對折紙、訂線的這些事情,相對來說比較能夠理解,于是指出你們是不是折反了,課本上畫的是鏡子里的反映式。錢鍾書恍然大悟,一折,成功了。

還有這個古文學,古文學考試的時候,有一段話,要把它翻譯出來,鍾書就很嚴謹,就著急地把一整段話從頭到尾全部給翻譯完了。其實他犯了一個大錯,題目是要求他們從一整段文字里頭挑一句,你把它翻出來就行了,但是必須全對才能夠通過考試。鍾書是把一整段全翻了,這其中肯定有一些漏誤,這堂課就沒過,還得補考。錢鍾書補考,好玩吧?錢鍾書先生大學霸,補考,但是補考及格了,錢鍾書先生也就如釋重負。

然后考完了試,錢鍾書和楊絳就和他們的房東達蕾女士約定,等他們過完假期回來,達蕾女士會把另外一套稍微大一點的房子也租給他們,他們很高興,于是收拾行李就放假,享受牛津學子的假期,到巴黎去探險了。

我覺得,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他們那一代的學人到國外去游歷,最大的一個收獲,就是真正地打開眼界。因為那個時候,中國還是相對封閉的,只有很少的一批年輕人能夠開眼,看到這個世界,去接觸這個開放、精彩的世界。

楊絳先生也記錄了一段他們在倫敦和巴黎游歷的生活。她說那個時候很有意思了,巴黎的同學挺多的,她不記得在倫敦還是在巴黎了,錢鍾書接到了政府當局打來的電報,說派他做1936年世界青年大會的代表,要到日內瓦去開會,代表一共是三個人,鍾書和其他兩個人都不熟。在巴黎的時候,也記不得是經誰介紹的,一位駐在巴黎的中國共產黨黨員王海經,請他們吃了中國的館子。

然后她還講了一段他們從巴黎到日內瓦的經歷,他們倆和陶行知住在一個車廂,陶行知是我們國家非常著名的教育家,三個人深夜長談,一直談到天亮。陶行知帶著他們走出車廂,在火車的過道上對著車外的天空,教他們用科學的方法去認識天上的星星。那個時候的年輕人也是很浪漫的。

然后在青年大會上,能逃的會他們就趕緊逃了。你看,錢鍾書和楊絳有的時候工作也不認真的,能逃的會就逃了。逃了干嘛?去郊游,去玩了。但是重要的會他們是不溜的,他們也會上臺發言。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在世界青年大會上的發言,英文講稿是錢鍾書先生寫的,而且發言當時的反響非常不錯。

利用這個暑假算是遠游了一趟,他們也訪問了巴黎大學的很多的同學。他們也在想,是不是能夠在牛津學習,有機會也可以到巴黎來學習。

02錢瑗降生

成家的人都希望能夠有孩子,錢鍾書在這個時候是很想要一個女兒的。

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象。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你看,這是楊絳初為人母時候的那種對于新生命的期待。我很想要一個像鍾書一樣的女兒,這個女兒如果像先生,像丈夫,會是什么樣子呢?這和所有的年輕的夫婦期待新生命的時候完全一樣,看上去是非常溫馨的。

而錢鍾書又調侃楊絳了,他說楊絳你是“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你是一個才女,你要當賢妻良母,還想當女博士,你怎么什么都想要。就調侃自己的妻子,非常有意思。

在待產和生孩子的這段,其實楊絳先生的這個文字也是妙趣橫生的。女兒生出來以后,他們在倫敦的醫生,給錢瑗取了一個綽號叫Miss Sing High(高歌小姐),就是唱女高音的,哭聲特別大。

在家庭生活當中,不管是待產還是生育,錢鍾書對楊絳的悉心照顧,你都能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妻相濡以沫,過日子的那種味道。

另外有一個小的細節,也非常有意思。就是錢鍾書做了什么壞事,也不是什么壞事,就是把家里的事情做砸了,他會第一時間告訴楊絳,挺有意思的。

錢鍾書這段時期,因為楊絳生孩子,要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房去探望,常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我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給染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洗。墨水也能洗嗎?楊絳說能洗,然后他就放心回去了。

有一天錢鍾書說我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給砸了。她問明燈到底怎么樣了,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地回去了。下一次又滿面愁容地來了,說是把門把手給弄壞了,這門軸兩頭的門球都掉落了,門不能關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就放心地回去了。

“我說不要緊,他就真的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其實錢鍾書和楊絳這對夫妻,在生活當中是互相依賴的。錢鍾書在生活上依賴楊絳的這種“不要緊”,他有的時候拙手笨腳,希望獲得楊絳的幫助。楊絳也經常看著錢鍾書,就怕鍾書不在,因為鍾書是她的兄長,是她的導師。相濡以沫是在這種生活的細節里,經過歲月的滌蕩逐漸形成的。

錢鍾書的女兒降生,那個時候,中國的傳統是要根據家里的長輩按照輩分給孩子取名字的。于是祖父就給錢瑗起學名,叫作健汝,錢健汝,然后還取了一個號,叫作麗英,“牛麗于英”。

聽上去好像挺拗口的,錢健汝,拗來拗去,又不太叫得響。于是錢鍾書和楊絳就自作主張,因為錢瑗長得圓圓的,臉也圓圓的,最順口的就叫圓圓吧,圓圓就成為了她的小名,最后干脆大名也改了,直接改成叫錢瑗。

03巴黎深造

有了自己的女兒,并且在牛津求學,錢鍾書先生也順利獲得了牛津的文學學士學位,然后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就到巴黎大學去進行深造。

一方面是自己初為人母,要帶著孩子,一方面還得下功夫讀書。楊絳在這一段時間,其實是做了全職的媽媽,而錢鍾書在巴黎期間,可以說是自己真正地開始進入到一種自由讀書和學習的階段。

楊絳先生記錄說,鍾書在巴黎的這一年,是自己真正地扎扎實實下功夫讀書的一年。法文自十五世紀的詩人維容讀起,到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一家一家慢慢讀來。德文也是如此,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后來又加上了意大利文,這是愛書如命的鍾書恣意讀書的一年。我們能夠看到,錢鍾書先生深厚的外國文學的修養,離不開這一年的巴黎求學的經歷。

而在這段時間里頭,在巴黎求學的時候,楊絳的母親去世了。身在海外,母親去世又不能回國送終,我們可想而知楊絳當時的那種悲痛了。楊先生這么說,她說:

媽媽已于去年十一月間逃難時去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會慟哭,哭個沒完。鍾書百計勸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悲苦,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鍾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么幸福。

只有漸漸地有了自己的人生體驗之后,才能夠真正地感受到這種雖然痛但是有親人在身邊的那種幸福,那種人生的況味。

04回到祖國

那個時候雖然身在海外,但錢鍾書和楊絳都是心系祖國的人,他們為國為家都十分焦慮,獎學金還能夠延期一年,但是他們都決定要趕緊回國了。

當時巴黎已經受到了戰事的影響,回國的船票也非常難買,他們就輾轉由里昂大學為他們買得船票,坐三等艙回國。那是1938年8月的事情,二戰已經開打,這一對赤子將由海上,回到他們離開了多年的故土。

楊絳先生還自己反思,她說,當時都沒為圓圓多備一些奶糊,上去就天天吃土豆泥,一開始養得很好的,那時候圓圓差不多兩歲,養得很結實的一個娃娃,等幾個月之后,那時候在海上航行三個月,回到上海的時候,這娃娃都瘦了,都變成了一個瘦娃娃了,原來那個胖娃娃已經沒有了。

他們回到上海,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回到上海,圓圓是從巴黎回來的,那家里人都視作掌上明珠。兩歲的孩子也非常有意思,逗著她說話,但圓圓很有意思,看見誰都就唬。

圓圓還會彈小舌,可能和她巴黎那段時間的生活有關。因為孩子學習都是耳濡目染的,當時在巴黎求學的時候,錢鍾書和楊絳女士有一個房東,是巴黎的當地人,很想把圓圓接到鄉下去養著,但是他們沒有同意,但是巴黎這個太太經常就把圓圓接過去照顧一段時間,圓圓就跟著這個巴黎人學了法語的很多發音。到了上海以后,很有意思,這個小朋友會打花舌頭,會彈小舌頭,那很有意思。

到了國內一段時間之后,這圓圓開始說無錫話了。你說有意思嗎?在民國那段時間,舊社會所有的人,不管你是不是到海外留學的,回到國內都得遵循家庭的這種倫理,就算是楊絳,她也得習慣到錢家,去做一個賢惠的太太。到了那兒不能夠多說話的,要盡自己媳婦的本分。

錢鍾書一開始回到家沒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到了西南聯大,到西南聯大去任教的。但是錢鍾書有一段很糾結的這種心理,他是一個舊式的長子,舊式長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實現家族的理想和愿望。那個時候,鍾書的父親對錢鍾書是有很多的期許的,于是就希望錢鍾書能夠去職,到藍田去任教,做外語系的主任,當時也在錢家引起了很大的矛盾。

楊絳認為,你到清華大學這份工作是不容易的,怎么能夠還沒教一年就辭職呢?這不是出爾反爾嗎?你不應該答應父親的這樣一個要求。但是你看,錢鍾書雖然接受了很多西洋的教育,但他內心還是那種長子,父母之命他要去遵守的,于是就有這樣的一個矛盾。

但是錢鍾書和楊絳自有處理矛盾的一個方法。他們在回國的輪船上,就因為一個詞的發音,發生了爭執和不愉快,最后向同行的法文專家求證之后,證明楊絳是對的,還弄得錢鍾書滿心不高興。于是他們就定了夫妻之間這樣的一個解決矛盾的辦法,你發表你的意見,我發表我的意見,我們互相說,但是也不是以你的意見為主,我一定要聽你的,也不是我一定要聽你的,看理到底在哪里,這是他們定下來的處理矛盾的一個規則。

在這件事情上,楊絳選擇的是沉默是金。她明白,一個學者對自己人生的職業的選擇,是一個重要的選擇,她也很能體諒鍾書作為一個家中舊式家庭的長子,此時所肩負的那種使命和糾結,所以楊絳選擇了沉默是金。

錢鍾書接受了父親的邀請,去職,經過顛沛流離到藍田去任教了。說到舊式的長子,楊絳先生發自內心地能夠理解錢鍾書的糾結,她是這么寫的,說:

爹爹最寵的不是鍾書,而是最小的兒子。無錫鄉諺“天下爺娘護小兒”。鍾書是長子;對長子,往往責望多于寵愛。……鍾書自小缺少一位慈母,這對于他的性情和習慣都深有影響。

這是一位妻子對于自己的先生,很重要的、非常深刻的理解。她就說,我的公公經常說,鍾書愿意到藍田來,并且在藍田侍奉我,還給我燉雞湯喝,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志”。你看看,這舊時的爸爸,兒子來盡孝了,就在你的身邊任職,還給你燉雞湯,還說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志”,你出息了,能夠擔起這個家庭的責任了,那才是“養志”。我們可以想到,當時的錢鍾書,內心還是有很多的這種糾結和痛苦的。

好,鍾書到藍田就職了,那么楊絳就在上海帶孩子。圓圓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有很多的趣事。也可以說圓圓是早慧的,過目不忘,楊絳和表姐經常買了卡片,在樓上給兩歲的圓圓讀書,教她認字。其實老一輩是不希望孩子那么早學認字的,但是圓圓就看著看著就會了,《看圖識字》的上下兩冊,圓圓居然能夠過目不忘,很有意思。

你別看她人小,她真的是很像爸爸,很像鍾書,能夠觀察身邊的很多人。當時住在上海的這個弄堂里,有一天就來了一位穿著很入時的女士,擦著口紅,穿著高跟鞋。圓圓就很好奇,就跑過去,一直看著這個人,那這個人是當時弄堂里的一位二太太,家里人也有很多關于這位二太太的傳言,就在孩子面前說,都以為圓圓不懂,兩歲。但是誰知道這圓圓知道,就給這個人還取了一個名字,叫精赤人人(無錫話,指赤條條一絲不掛的人),就說她穿得太少了。那這給楊絳嚇一跳,原來這么小的孩子已經學會“格物致知”了。

05鍾書回滬

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時間,鍾書回滬省親,畢竟父親離開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剛剛回來,這孩子好像有點不太認識自己的爸爸了。那么圓圓就遠遠地看著父親,也希望通過格物能夠盡快地認識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這里頭有一段描寫,其實是很有意思的。楊先生這么寫,說:

鍾書面目黧黑,頭發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了一只外國橘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好奇地站在一旁觀看。她接過橘子,就轉交媽媽,只注目看著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視著。晚飯之后,圓圓對爸爸發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她要趕爸爸走。

鍾書就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的,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了,你是長大了認識的。”

圓圓的原話就是這樣,所以說楊絳先生記了一輩子,每個字都記得。你看看,然后錢鍾書就把女兒叫到身邊,對著女兒說了一句耳語,圓圓立刻被感化了似的,和爸爸特別友好,從那句話以后,媽媽就退居二線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是最哥們的。楊絳先生到了晚年也想不起來,鍾書究竟跟女兒說了什么話,一下子就贏得了女兒的友情,這也成為了錢家的一個謎。這是我們仨剛剛開始的生活里頭,非常有意思的一段描寫。

在這一段時間,錢鍾書雖然在藍田任教,但是他也在等待另外一個就職的機會,就是清華是不是會重新聘任他。鍾書是那種挺耿直的人,就在那兒癡癡地等,用楊絳先生的話就是“癡癡地等”。但是鍾書滿以為,沒多少時間就會接到清華的聘書的,他像癡漢等婆娘那樣一等再等,但是清華的聘書就是杳無音訊。

這就成為了一個公案了。其實是清華要聘請錢鍾書的電報遺失了,但是電報怎么會遺失,誰都搞不清楚。然后錢鍾書就到藍田去任教了,好像和清華失之交臂,楊絳再問,你有沒有得罪過誰,有沒有說錯過什么話,錢鍾書一概認為,我并沒有得罪過誰,一切都是客客氣氣的,對師長也是客客氣氣的。

楊絳說,鍾書雖然說遭到了厄運的撥弄,但是他卻覺得,一家人都能夠同甘共苦勝于離別,他甚至在回到上海的時候發愿說,從今以后我們只有死別,再無生離。這也讓楊絳真正地體會到了,自己身邊的這位丈夫要陪伴家人的一種決心。

06艱難抗戰

人在時代當中,有的時候也身不由己,兩位赤子之心的學子回到國內,但是時局變亂,抗戰開始,那么上海淪陷了。

錢鍾書和楊絳最艱苦的時期,是在珍珠港事變之后,抗戰勝利之前。錢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書之外,也增添了兩名拜門的學生,有三家人,一家姓周,一家姓錢,一家姓方。就像錢鍾書和楊絳這樣的知名的學者,其實在抗戰時期也都得為了五斗米折腰,所有的學問也都是為了換柴米的。

這段時間上海淪陷,雖然說在租界,但是為了逃避上海的轟炸,一家人也是從上海緊急地逃到蘇州的廟堂巷去。一家人聚在一起了,錢鍾書的爸爸也第一次看到了錢瑗。他認為,這個錢瑗是他們錢家讀書的種子,考察了一下錢瑗。錢瑗早慧,小的時候就過目不忘,而且特別喜歡讀書,于是錢瑗在錢家也飽受長輩的喜愛和尊重。

在楊絳先生淡淡的文字里,其實她對苦難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吶喊,往往是這種接受,往往是這種經歷憂患之后的平靜,讓我們看到了楊先生身上的這種智慧。整個國家在經歷動蕩,這個時候其實作為楊絳和錢鍾書,他們也可以選擇離開的。但是為什么楊絳和錢鍾書不肯去國呢?楊先生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愿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愿做外國人。我們并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這份安靜,讓我們讀出的是文人之風骨。

07迎來解放

緊接著就迎來解放。解放之后,中國面貌一新,成為了新中國。1949年夏,他們夫婦得到了清華母校的聘用,于8月24日攜女兒登上火車,26日到達清華,開始在新中國的工作。

錢先生是受聘了,但是當時的清華有一條規矩,就是同是夫婦,不能在清華里頭同時任教授的,于是楊絳先生就只能成為清華的散工。什么叫散工呢?就是按鐘點領工資,工資也很少,所以說楊絳先生戲稱自己是散工。但是散工有散工的好,可以逃會,不用去婦女會,系里開學習會的時候也可以不去,反正都是散工,好像也暗合了楊絳先生這種自由的性格。

圓圓在這一年,在清華園里頭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法繼續求學,那就休學,休學一年。她也成為了錢鍾書的小助手,你別看圓圓小,但是她經常會發現一些爸爸上課的時候很有意思的細節。

比方說她會跟錢鍾書說,爸爸,你的學生里頭,誰和誰在談朋友。錢鍾書不以為然:“你怎么知道他們在談朋友?”圓圓就會說,你看,他們這個作業本,同時都用一種很特別的紫墨水寫的字,交的作業,你不信去問問。后來還真的證實了圓圓的這個判斷,說明圓圓的確是很有眼力見的。

在家里,圓圓的數學是由楊絳來管的,而且她的語文和英文,每周都由錢鍾書先生來負責批改,一個孩子的成長要有學校的培養,但是家庭的這種熏陶,我覺得也非常重要。像這樣的一個學者之家,從小的交談、眼界、閱讀的經歷,也塑造了圓圓從小的一種求知和學者的個性。

在清華期間,由喬冠華先生介紹,錢鍾書先生就進入了一個特別的翻譯委員會,就是《毛澤東選集》的翻譯委員會。

錢鍾書面對別人的惡意,也是一個非常坦然的人,他對楊絳說,我們面對別人的一些非議,面對別人的誹謗,不要愁,他也未必隨心。就是說害你的人,誹謗你的人,他也未必隨心的。鍾書這話沒錯,也給楊絳增添了幾分智慧。夫妻之間是共同成長的,特別是在這種關鍵的時候,一句“不要怕,我會弄”,給錢鍾書很多的安心,一句話,“不要愁”,也給了楊絳很多智慧。

錢鍾書先生在這一段時期,在清華的時期,不光是進入到了《毛澤東選集》的翻譯委員會,而且他還在何其芳和于冠英同志的領導之下,選注唐詩。其實能夠翻譯和選注唐詩,對一個人的學養的那種挑戰非常之高。唐詩不可譯,唐詩是很難被翻譯的,只有深刻地了解中國的文化,并且能夠穿行到西方的文學當中,才能夠做好這份工作。

但是錢鍾書經常在想,我的專業是外國文學,我也希望留一點時間給自己,要默默地去耕耘自己的園地。

圓圓的學習,一方面由楊絳代教代數,一方面錢鍾書也每周替她改英文和中文的作文。圓圓倒是真的是一個學習的種子,代數經常考到滿分,以滿分進入了貝滿女中,也讓錢鍾書和楊絳非常自豪。

他們也常挪用工作的時間偷著去玩,因為周末女兒回家,而假日的公園游客很多,頤和園后山的松堂游人稀少,他們經常一起去后山,那里松樹千姿百態,他們和一棵棵松樹都認識了。

還有動物園,也成為了這一家三口特別喜歡的一個地方。這個時期錢鍾書、楊絳和錢瑗,經常到動物園去看各種各樣的動物,通過動物格物致知,他們好像也學到了很多。

楊先生說,熊是很聰明的,喝水用爪子掬水,就像人的喝法一樣。最聰明的是不外露的大象,有大象被拴起來了,它居然還能夠把那個拴自己的鏈子給掙脫出來。當那個大象耐心地搖晃自己的身體,站在原地不動,拴就拴,反正也挪不動。有的要逃,有的隨你怎么拴。母象會用鼻子把拴在前腿上的這個鐵鏈子給拖下去,然后用長鼻子靠在圍擋上,好像是在滿臉得意地笑。飼養員發現它把鐵圈脫下來了,再給它套上,它也不反抗,一會兒又脫下來。

鍾書也格物致知,發現孔雀開屏,也不是去炫耀自己的尾巴,而只不過是掀起尾巴,向雌孔雀露出自己的后部而已。他們通過看動物,獲得了很多的樂趣。

圓圓在這個時期從學英文改學俄語,而且楊絳先生也為錢瑗聘請了俄語老師,圓圓也非常努力了,很快就跟上來,獲得了三好學生,加入了共青團。

最動蕩的時刻,你看看錢鍾書和楊絳先生其實是工作不輟的。在這段時期,楊絳先生完成了《吉爾·布拉斯》的翻譯,然后又重譯了《堂·吉訶德》,而錢鍾書先生1956年完成了宋詩的選注。

這段時間其實對于錢鍾書、楊絳和錢瑗的這個家庭來說,還算是比較平穩的,錢家并沒有遭遇太大的這種沖擊,他們的生活是可以的。對于“老人”來說,他們拿到的薪水比新人要多很多,那個時候年輕的學者一個月就十幾塊錢,但他們可以拿到幾十甚至上百,他們的生活是比較好的。對于楊絳和錢鍾書來說,他們覺得,有的時候還覺得挺有愧意,作為老專家,他們拿著比較優厚的待遇,他們還有點心里過意不去。

他們生活上是沒問題的,就算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錢鍾書、楊絳還能經常帶著錢瑗一起去吃館子,最有意思的是,在我們仨的生活里頭吃館子,就像看戲一樣。他們三個人在吃飯的時候,也吃出了無窮的樂趣。

有一段我給大家一起念一念,很好玩的。

吃館子不僅僅是吃飯吃菜,還有一項別人所想不到的娛樂。鍾書是近視眼,但耳朵特聰。阿瑗耳聰目明。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我們在觀察其他桌上的吃客。我聽到的只是他們的一言半語,也不經心。鍾書和阿媛能聽到全文。我就能從他們連續的評論里,邊聽邊看眼前的戲或故事。

“那邊兩個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來的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題目——他不就是兩人都說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嗎?……看他們的臉……”

“這一桌是請親戚”——誰是主人,誰是主客,誰和誰什么關系,誰又專愛說廢話,他們都頭頭是道。

我們吃館子是連著看戲的。我們三人在一起,總有無窮的樂趣。

這是最艱難困苦的時候,一家三人相守在一起的,從日常生活里頭練出來的那一點點難得的樂趣。

三個人居于北師大的一間寒室,小小的一間房子,這是錢瑗的宿舍。樓道里的許多人就來看錢瑗的爸爸媽媽了,得知他們的情況都伸出援手,被子、褥子、枕頭從各家送來,鍋、碗、瓢、盆、菜刀、鏟刀、油鹽醬醋,以至味精、煤球、爐子、煤餅子,陸續從四面八方送來,不限本樓了。阿瑗的朋友多,真的好,他們心上舒坦又溫暖。一家人能夠在動蕩中居于寒室,有朋友幫助,在楊絳先生的筆下,她竟然感到了人生從來都沒有的一種溫暖。

后來他們換到了小紅樓,這里是兩間房,一南一東,光線會好一些。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能夠安定下來,覺得這是很溫馨的一個去處。但是因為這樣的宿舍沒有暖氣,錢鍾書先生哮喘發作。

這個時期錢鍾書先生的身體其實很不好,到了深夜要緊急送醫,怎么辦?后來一位好心的司機,在深夜送著錢鍾書先生進入了醫院。

有一段描寫感人至深:

送我們的司機也真好。他對錢瑗說:他得送那位看病的教師回學校;錢老師什么時候叫他,他隨叫隨到。鍾書躺在寬僅容身的暖氣片蓋上休息,正是午夜十二點。阿瑗打來電話請司機來接。司機沒有義務大冬天半夜三更,從床上起來開車接我們。他如果不來接,我們真不知怎么回小紅樓。醫院又沒處可歇,我們三人都餓著肚子呢。

裹在被窩里的一鍋粥還熱,我們三人一同吃了晚飯,鍾書這回不呼嘯了。

這淡淡的文字里,我感受到的是那種暗夜當中人性的溫暖,一家人的溫暖,和那位司機伸出援手時的溫暖。

之后錢先生為了方便工作,搬入了一個辦公室,因為這個辦公室離文學所的資料室非常近,方便錢先生能夠隨時地查資料。誰能夠想到,像錢先生的《管錐編》、毛澤東詩詞的翻譯這些重要的學術工作,全都是在這樣的陋室當中完成的,這真的是“雖是陋室,惟吾德馨”了。

這個時候,錢鍾書和楊絳還開了一個玩笑,說我們的著作要發表了,發表的時候我們互相題贈,我給你題贈,你給我題贈。楊絳還開玩笑說,說我這字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在《我們仨》的附錄當中,有楊絳先生對錢鍾書先生的題贈,很有意思,我給大家讀一下。兩句話,“中書君即管城子,大學者兼小說家,戲贈管城作者,楊絳”。這是楊絳先生送給錢鍾書先生的題贈,“中書君”說的是管城子,“中書君”“管城子”這都是筆的代稱,可以說是一語雙關。《管錐編》《圍城》,都是錢鍾書的作品。“中書君即管城子,大學者兼小說家”,我們可以看出這樣的一對學者夫婦,在他們的戲贈當中的感情的篤厚。

后來,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得以遷入他們最后的居所——三里河。

在這一段遷居的過程當中,有一個插曲。安排錢鍾書和楊絳先生遷居到三里河這所很不錯的四居室居所的,是胡喬木先生。胡喬木和錢鍾書的這種交往,也真的是君子之交,一切淡然如水,在楊絳的筆下也頗為讓人動容。

楊先生這么寫,說胡喬木先生偶爾來夜談,大門口堵著一張床,這張床是錢鍾書和楊絳的阿姨睡覺的地方。胡喬木同志后來問我們,房子是否夠住,我們說,始愿不及此(我們一開始根本就沒想到這房子這么好)。這就是他們對于胡喬木所有的謝意了。你看看,他們之間的交往如此之克制。

那還有一些朋友提醒錢鍾書,說胡喬木這個人,他只把他最好的一面給你們看,你們得好好地、多方面地去看一下這個人。但錢鍾書和楊絳是怎么說的呢?他說:“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賞析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薄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量。坐冷板凳的書呆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這也是我從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那兒學會的一個人生智慧,看人應該如讀書,崇高不就低。這是君子之交,這是淡然如水。

楊絳先生有一段文字,寫得特別溫馨。說到在三里河和家人相聚的時候,每個人的角色好像在互換,在變化,而在這種變當中,我們一起來體會一下,我們仨之間的那種溫情。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例如阿瑗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我三姐就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認為三姐說得對。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你看,最親的三個家人之間,角色可以互換的,女兒可以成為姐姐,成為妹妹,成為母親,爸爸最哥們,但是只能當弟弟,多么溫馨的變化。

圓圓也成為了非常知名的學者,而且楊絳先生和鍾書先生對錢瑗的評價就是愛教書,像爺爺,鍾書說她很剛正,像外公。

當時北師大的外文系和英國文化委員會合建了一個項目,必須有外國專家來進行培訓的。外國專家有自己的一套教授的方法,錢瑗聽了外國專家的公開課之后,說不對,你不能這么教,得那么教,并且把關于這項課程的所有的資料,全都從圖書館借出來了,和外國專家有一個非常直接的對話。外國專家說,這圓圓工作起來,是真夠剛正不阿的,但是也對圓圓非常佩服。鍾書和楊絳看到自己的女兒治學如此嚴謹,其實也是非常欣慰的,這也是家學淵源吧。

后來,《圍城》改編成了電視劇,可以說是風靡一時,當時我也是《圍城》迷,既看電視劇,也看小說,那對錢鍾書先生,更是有很多的這種崇拜了。但是對于名利,錢鍾書和楊絳先生是一貫淡然,他們想求的就是一個清靜。楊先生說,鍾書的小說改成了電視劇,他一下子變成了名人,很多人慕名遠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愿意做動物園里的稀奇古怪的怪獸,我只能夠守門為他擋客了。他并不求名,但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么清凈。

行文至此,《我們仨》已經進入了尾聲。最后的一段文字,楊絳先生寫得平靜而克制,楊先生是這么說的: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這是不是又回到了前面的夢境?回到了那個經常會和鍾書走散,然后苦苦尋覓的楊絳先生,又回到了那個站在船頭,看不見小船的楊絳先生。

2016年,楊絳先生逝世,享年一百零五歲。可以說,楊絳先生又獨自生活了很長的時間,她是一位百歲老人,她的很多的人生智慧和自問自答,都寫在了她的《走到人生邊上》。通過楊絳先生平靜的文字,我好像看到了一位老人,帶著人生的智慧,帶著這一生的寶貴的收獲回家了。楊絳先生并沒有離開,她是回家了。楊絳、錢鍾書、錢瑗,他們三個人又在天堂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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