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我們再見的情節(jié),可能會有點不知所措,說“hi”的時候都沒決定好要揮動哪只手;可能會帶著蜜汁尷尬,看著眼前的對方,心中忍不住一次次質(zhì)疑這到底是不是曾經(jīng)那個最熟悉的人;可能還有一點點殘存的青澀曖昧流動在空氣里,明明是25歲的大齡青年,臉上卻閃過只有在高中校園才看得到的清澈笑容;又或者現(xiàn)場根本就不止我們兩個人,他帶著女朋友突然出現(xiàn),我只能催眠自己是奧斯卡影后,帶著明朗而官方的笑聽他們回憶摘除了我的高中生活,試圖表演得像個一貫的旁觀者...
破天荒我沒遲到,也是他又遷就我,執(zhí)意選一個離我更近的餐廳碰頭,至于吃什么、打車費多貴他都說無所謂——還有沒有一點金牛座的自我修養(yǎng)?
不過我也不是全然沒有付出——他們的工作別說定不下幾點到,甚至連哪天到都是最后一刻才被通知。為了這次堪比奧運會級別的重逢我們可以毫無意外共襄盛舉,明知會被老板罵,我還是冒死請了兩天假。
掐指一算,我們竟然四年沒見了。四年,讀一次大學(xué)的時間;從父母結(jié)婚到我呱呱墜地的時間;從一個閏年到另一個閏年的時間...
我們認(rèn)識也不過才九年啊。
他發(fā)了定位給我,這里真的離機場好遠(yuǎn)。我告訴他我在二樓點好菜等他,然后開始審視自己的外型——本來想扎個清爽的馬尾,結(jié)果頭發(fā)沒吹干司機就到了,只能披頭散發(fā)沖下樓;幾乎從不長痘的臉因為通宵加班冒了好幾顆痘,黑眼圈也重到?jīng)]藥救;猶豫著要不要穿裙子和羊毛大衣,因為趕時間抓了最好穿的連帽毛衣和皮衣,也忘記剛買了高跟的長靴,牛仔褲加平底切爾西短靴套好就飛奔出門。
果然啊,我就不能妄圖以一個乖巧可愛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對面。
我漫不經(jīng)心刷著手機,繼續(xù)思索等一下要怎么開口講第一句話。萬一他沒來得及換下制服就匆匆趕來,我是該愧疚該感動還是該吐槽他想賺小姑娘眼球?
我臉上的痘不會變成他今天對我唯一的印象吧?
但生活總是這樣,從不按照我們腦海中事先排演過的100種可能發(fā)生。只是不經(jīng)意抬頭,看到一個頭發(fā)剃得很短、穿著黑色薄羽絨外套、臉上的痘比我還要多幾顆的男生從面前經(jīng)過。
“嘿,這邊。”我來不及想要不要站起來要不要微笑要不要寒暄,怕他錯過就這么脫口而出,他聞聲與我對視的時候,我猜我臉上的笑和他一樣,平淡得不易察覺。
哪里像四年沒見,明明昨天才剛見過面吧?
我這么想著,伸手接過他的外套放在身邊,把皮衣也脫了放在一起。
“你喝碳酸嗎?”他指著桌上一瓶汽水和一瓶酸梅汁,又問了一句更沒頭沒腦的,“怎么突然想吃辣了?”
酸梅汁是這家川菜館的特色,我只是想比起這些酸的男生大概更喜歡汽水,這一問讓我想起他在健身,所以開了汽水喝了幾口,把酸梅汁推給他。倒是后面那一句,我兩三天后才琢磨出他的意思——除了極度疲憊和精神緊張我?guī)缀鹾苌俪岳保又咧械臅r候幾乎天天胃痙攣,醫(yī)生、父母、老師再加他,統(tǒng)統(tǒng)不許我吃。
“也不是,公司聚餐總吃川菜,時間一久也習(xí)慣了。”
小哥這時端了菜過來,小小的木桌擺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K樦业脑挘瑥奈业墓ぷ髁牡剿摹N疫吢犓f那些我永遠(yuǎn)聽不懂的專業(yè)知識,邊笨手笨腳地想分一小塊蹄花夾起來吃。他不經(jīng)意提到幫他女朋友翻譯論文的事情,那些十幾個字母長的生僻單詞,翻譯軟件一點派不上用場。他只能翻墻去查相關(guān)文獻,再根據(jù)上下文翻出個大概意思,比考六級更累。
出人意料的是我平靜的要命,心里一點點難過的酸楚都沒出現(xiàn)。只是在聽他講話的時候手里的動作停了停,等他講完,繼續(xù)費勁巴拉地去分那一整只蹄花。
他的筷子伸過來打了我的筷子一下,說:“你就好好的呆著吧,我來。”
“果然,這些事還是得交給你,我這種四肢不健全的就等著吃了。”想想過了九年,我還能一點長進都沒有,確實也是種本領(lǐng)。
我當(dāng)時肯定笑得特別二百五。
他把蹄花分開,看我心滿意足地吃了兩塊才伸手去夾。四年沒見,也不是多么常聯(lián)系聊天,我提到的朋友——那些在他之后認(rèn)識的,正猶豫怎么跟他介紹的時候,他卻表示誰是誰他都知道,讓我繼續(xù)講。
“變態(tài)。”我想這人肯定經(jīng)常偷偷翻我朋友圈,忍不住小罵了一聲,他也不惱,帶著一臉“你給我解釋一下”的笑。
我只好騙他說,突然想起今天有個很久沒聯(lián)系的同學(xué)要結(jié)婚了,問我什么時候結(jié),也不懂這些人是怎么想的,自己談戀愛就問“你為什么不談戀愛啊,談戀愛那么好”,自己要結(jié)婚就開始叨叨“哎呀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你想拖到什么時候”,好像他們在干嘛全世界都必須和他們一樣。
興許是我憤憤然的耿直讓他笑得有點夸張,我說我的回答是“長大就結(jié)”,他還是壓不住笑,認(rèn)真應(yīng)和著“就是,你那么小,急什么。”
這毫無節(jié)制的笑聲,估計是想到了我唯一一點被他握在手里的黑歷史。
應(yīng)該還是去年,我在上一家公司受了委屈。于我而言能過得去的委屈都不算委屈,那次是真過不去了,便一怒之下交了辭呈。可我又鉆進了一個牛角尖里: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么承擔(dān)后果的是我呢?
我必須要把心里的難過宣泄干凈,除了他又實在不知道還能跟誰說。
于是故作鎮(zhèn)定找到辦公樓里沒人使用的樓層,他的電話一通我就開始嚎啕大哭。認(rèn)識那么多年,他也沒見過我哭的樣子,著實嚇了一跳。等我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完來龍去脈,他像是就在我身邊,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手把我額前掉落的碎頭發(fā)撥到一邊,說這不是正好么,反正你一直想休息,這次就回家,什么時候歇夠了什么時候再回上海。
“可是房租好貴,我回家把房子空在這里好浪費。”
“那就干脆別在上海了。你一個女孩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回家好歹...”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本來好不容易止住哭聲,聽他這么一說再想起我爸剛打過電話催我相親,馬上又山洪爆發(fā),“怎么連你都這么說!我爸就讓我回家,他還催我找對象,他覺得我再不找對象就永遠(yuǎn)都找不著了,可是我不想找對象啊啊啊啊!我那么好他憑什么覺得我找不著對象呃啊啊啊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的,這先生非但沒有一點點憐憫之心,還在電話那頭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知道照顧別人的感受。
“不想回家就不回,不想找對象就不找。你那么好,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也許是發(fā)覺自己有點過分,他很努力地想安撫我的情緒,可在他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笑聲傳過來。他根本不是一個人!
“呃...旁邊是我同事,今天過來幫我搬家...”
頓時感覺自己丟人丟到外太空,眼淚再次堆滿眼眶隨時準(zhǔn)備傾瀉而出。但我也知道繼續(xù)哭更丟人,只能盡力找回冷靜打招呼:“你好,我是他高中同學(xué)彗星...”
“嗯,我知道。”他那位同事性格絕壁賤嗖嗖的,“你好彗星,我是哈雷。”
“上海比想象中冷多了。”他識趣地?fù)Q了個話題。
“比北京還冷?”
“嗯,有點。”他把菜里的辣椒挑到一邊,“可能北方人還是習(xí)慣北方的氣候,咱班好多人都在北京,上學(xué)的先不算,光是工作的就我見過的也有七八個。”
他抬起頭看著我,我仿佛聽到他在問:“過來和我們一起吧,總好過你自己在上海沒人照顧。上學(xué)的時候你不是一直想來北京嗎?”
他明明沒問啊,我卻自顧自地答:“如果不是在上海讀書,我應(yīng)該也不會留下。但想想北京好像生活成本更高吧——就算差不多好了,北京的生活質(zhì)量跟上海還是差挺多的,好像...有點劃不來。”
嗯,我想去北京,只是我想去的那個北京不是你口中說的那個北京啊。當(dāng)年約定好要一起考到北京的小伙伴如今和我一樣,一個都不在,除了你。更出人意料的是,在我缺席你人生的日子里,想過你會有人陪伴,就是沒猜中那個人會離我們那么近,更想不到時間一晃,你們就過了五年多。
“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反而是他一點都不驚訝,一邊夾菜一邊平靜地回答:“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