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花”樣事----我的鄉村(九)

“花”樣年華“花”樣事

在我的頭腦中,與“花”相連的意像,并不是千姿百態的自然花韻,而是與白線、彩線、鉤針相關的,大塊、小塊地連綴而成的,裝飾了人家生活的手工“花”編。

織花編是我們小時候學校學習、山地勞動之外的重要活計,是幾乎每家的媽媽、女兒都會做,即使不會做也要學會做的事情,因為這是當時唯一可以做的能夠換來一些生活所需的手工活計。在那樣的年代里,我和我的伙伴的童年就纏在“花”線里,浸在“花”事中,收集了本該屬于孩童的大量的玩耍時間,經營著用自己的雙手編織出來的“花樣”年華。

花編鉤織的原料由村里負責人從城里拿來統一發放,村人給這事叫“放花”。“放花”的日子很熱鬧,都是在忙完農活后的晚上,里三層、外三層的婦人們擠在村委的一間大屋里外,等待掌管“放花”的人拿出成捆的純棉白線,稱出斤兩,一塊花、幾塊花的放給村人。村人給用線鉤織出的物品叫“花”,因為每次鉤織的“花”的品種不同,所需原料----線的量不同,就一律用“塊”來統稱不同花樣的“花”。一個家庭里一次拿幾塊花,代表的是鉤織的能力和在傳統農活之外又花費了多少時間勞作及相應的收入,是家人勤勞與否的一種標示。這時候的主婦們手里提了多少量的線,人們在心里是相互比較的,為拿得多的家庭叫著好,也擔一份憂,計算著她們什么時間能趕出這么多的活計。

“放花”的現場,藍色曬圖的“花樣子”這個時候已經在幾個資深的鉤織能手間傳閱了,這些“老花手”們只看看圖紙,就知道這塊花鉤織的難點在哪里、要用什么樣的針法、大約需要多少功時、要耗費多少白線,“小板”、“密布”、“小辮”、“蒲扇”、“立柱”這些花樣在整塊花的什么位置出現,該鉤織多少針、大約織多少個……“花樣子”只幾張,不能每人都分得,就中折、撕裂,拆成幾部分給人們在鉤織的過程中傳看。

領來的線需要纏好,這個活往往是給晚飯后的祖母和父親干的。祖母用兩只手撐開線圈,父親找到線頭就左手牽線,先繞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十幾圈,然后拿下,團成球狀芯,接著用線在球芯上繞圈子,直到這一斤的線繞成一個球,或是在這個球上再繞上一斤線,成為一個大球,很有氣勢地等待著鉤織者把它織完。線在祖母和父親的手中傳送、繞成,家人的話語也在絲絲縷縷地從心底抽出來、在親人間傳遞。線和話都帶著溫度,透著一些甜蜜、傳著一些希望。有條件的家庭是把線圈在紡車的圓撐上纏的,牽起線頭,拉線纏繞,紡車吱啞作響,夜晚的老屋中就有了一些輕響的節奏。纏線的工具也被手巧的人們不斷地開發出來,后來就可以通過一個小型的搖臂很快地把線纏在線車上,這項纏線的“工作”也就輕快了許多。

鉤花的工具是一個鐵制的鉤針,上部圓直用以支撐手部,中部壓扁可供兩指捏緊,底部漸細、回鉤,可以拉住細線編織。這個工具還是很講究的,細線用細針、粗線用粗針,有條件的可以磨制一根不銹鋼針。為了讓鉤針用來拉線的部分平滑、細膩,就要不斷地用紗紙打磨;為了讓拿捏的部分不致日久傷手,就要給這橢圓的扁處套上塑料的,或者是布料的,亦或是用頭繩、毛線一點點編織上去的套子,這樣子包裝好后的鉤針與“裸針”相比不僅樣子漂亮而且捏起來穩當,可以提高鉤織的速度,還讓自己的鉤針有了很自我的標志。長時期坐著鉤織的過程不免乏味,鉤針的上端就被我們套上用各色各樣的硬紙折疊的一個、兩個,單層、雙層的“小扇子”,這些原創的“藝術品”挑在針頭上,鉤起花來來回晃動,“叭叭”作響,鉤花的速度和力度就可以從“扇子”與風兒相觸所發出的聲響頻率和大小中判斷出來。我們這些小孩子樂此不疲地在編織的過程中弄出這樣的聲響,也給這勞累的過程增加了一點游戲的心意。

母親拿到新花后鉤織的起始點總是在從人家的手里接到線的第一時間。不待回到家里,就和同樣急切的人看著“花樣”切磋著鉤起來。等到我們姊妹仨吃過晚飯,媒油燈就挑在從炕中間的橫梁上垂下的長棍上,母親織好的樣花已擺在炕上,祖母還在別的屋里收拾,父親也已在炕頭選一處坐好后拿起了心愛的線裝書。我們就分散在煤油燈邊,仿照樣子鉤起花編來。大的花編由小的花朵綴成,我們就鉤那些小的花朵,母親負責聯綴。那樣的時節,小手跟著大手起舞,眼睛、手指、手腕、肩膀,甚至整個的身體都在應該舒坦的發育的年代里緊繃著,體驗一種勞累,但心里并不覺得辛苦,只認為是應該做的為了家人的一份擔當。心下里明白的是,那些棉線編織的不僅是花編,更是我們生活的未來。

我的鉤花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五、六歲,記得那時父親笑著對著要學鉤花的我說:“不要學呀,學會了,起了頭,就得干下去了。”可我帶著好奇呢,想著早點給家里干活呢,那么美的花編怎么就會一點點長大,那么小的鉤針怎么就會織出火炕一樣大的花編,這樣的東西又能換來家里需要的什么呢?于是白天、晚上只要看到母親有點時間就湊上去學。果然,手藝上身、“任務”也上身了。不僅是晚上有任務,白天上學的午休時間也有任務,有時候早晨起來也需要大干一會,才能完成扮演“狠心”角色的母親布置的任務。“鉤不完就不鉤了,上學去。”祖母在一旁慈愛地看著,心疼地催促。可執拗的我總是要超額完成任務,有時還要幫手頭慢的妹妹鉤上幾朵小花。這樣的日子練就了我這個鉤花的快手,等到有了電燈,人們夜晚聚在某個路燈下一起鉤花的時候,就會有人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看看我這個小孩是怎么用手搖著鉤針“無影手”一樣的編織的,這也讓我的心飄飄的飛遠,鉤針就搖得更快了。

慢慢長大后,母親就放我“單飛”。我可以單獨找一處地方獨立地一人鉤織,也可以去找可心的伙伴一起鉤織。在自家的后夾道里,有自來的伙伴在一起;到三叔家的平臺上,在夏日的樹蔭里和表姐們相伴著;到胡同里的同學家,和臨時拼湊的大人小孩組一團……我們說、笑、鬧,但從不停下手中的活計。午后悶熱的時候,幾個人就會坐到村中通道兩邊的石頭上,或自帶的馬扎、板凳上,在來往的人流邊上鉤織。人們湊在一起鉤織是圖熱鬧、話家長,也為互相地學習花樣中的難點,還能比比賽賽,互相督促著做出更多的“活”。最激烈的競賽是兩人之間“拉線”----把兩個人的線球的兩股線拉到一起,像拉面條一樣堆疊成厚厚的一堆,然后從線頭處分開,各自鉤起,一場長時間的鉤花戰就打響了。這是比速度、比耐力的賽事,遇到勢均力敵的高手時,需要用最快的速度開場,然后不能有半點的松懈,頭不抬、眼緊盯,手就把線、把針飛起來,一針一針地鉤、拉、穿、繞、結,花編就在手邊長大。膀子晃疼了、手腕搖累了、手指捏乏了,不能停,眼睛看花了、繞著線的左手食指被線勒破了、針在快速穿插的時候落點錯誤捅破了捏花的左手大拇指指甲根,不能停,把對手拉下了幾米線、一大堆線的距離,不能停,實在拉對手太多的時候、在對方連連求情的情況下才放下這根線,卻又拿起另外的線團繼續織,看看最后能拉對方多少個“花”。這樣的賽事酣暢淋漓,調集了身體可能的最大力量,磨礪著我這個鄉村女孩的意志。“趕花”總是發生在“送花”的前夜,“花”期已到,那些慢手或者有事沒能織完花的人們就開始尋找快手幫助她們連夜完工。在冬天的熱炕上,四、五個人集中在一塊“花”的半成品上,從不同的部位入手,一圈一圈地拉上“小辮”、織上“立柱”、起好“蒲扇”……這塊“花”就以神奇的速度在這群人的合力中漸成。深夜或是凌晨,“花”事完成,主人道謝,客人散去,鄉村的街道里就會響起一些幸福的人聲。

那時候,我們只是不停的編織,至于“花”的樣子卻難得仔細去端量。這些“花”被送到了什么地方、裝飾了什么人的生活,也不在我們想像的范疇里。我們只管編織,只管把那些白的、彩的線編織成各色各樣的“花”。

這樣的拼接了所有的閑余時間的母女四人的鉤織,在那個物質匱乏、看不到錢幣什么樣子的年代,到年頭的時候也攢不下幾塊錢的剩余,田里一年勞動所掙的工分換來的錢數了了,還建房子的借款、置辦不得不有的年貨、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希望還每每會落空。

終于有一天父母從縣城搬回了一臺對我們來說是天外之物的收音機,讓我們那天晚上圍著它、旋著它的按鈕、聽著它里面的聲音久久不肯睡去。那時有了責任田,還完了所有的借款,有了這樣的用于購買娛樂品的閑錢。父母告訴說幾十塊錢的收音機能來我家得歸功于我們鉤花的雙手,我們心里就有了可以用自己的勞動給予家庭的快樂。從此就伴著“小喇叭”、“電影實況錄音”、“長篇小說聯播”這些聲音頻道鉤花,后來就看著電視的熱鬧畫面鉤花……

我童年到少年的時期是我生命中“花樣”的年華,“花事”發生在那個時空里的每一天,也把我成長的圖景與一朵、兩朵的小花,圓形、方型的大花,鋪到人家的桌子上、蓋到人家的被子上、穿到人家的身體上的“花”布、“花”罩、“花”衣相連。鉤花這個烙印了一個時代的農村里的、與我的生命相融的典型場景,讓我在華美與實用間、在絢爛與樸實間、在對別人的生活的想往與我的生活的真實間進進出出,尋尋覓覓,摸索著我與地球的支撐點、我與社會的平衡點。

鉤花的日子已經走遠了,但是心還時常在編織。在城市的社區里偶遇“放花”的人家,心內怯喜,又嘗試了一次“拿花”、鉤花、“送花”的過程,但就像逝去的童年一樣,再也尋不到當年的滋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6.12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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