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公雞剛叫過第二遍,許老漢便掙扎著從被窩里爬起來。冬月的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人剛出被窩,冷冽的空氣便叫囂著往里鉆。塑料薄膜糊著的木窗外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怕吵醒隔壁床上的老伴兒和孫子,許老漢沒有開燈,摸黑套上一層一層的衣褲,趿著鞋,小心翼翼地探到灶屋門口,拉亮一盞南瓜花般昏黃的電燈。
土磚砌成的房子有些歷史了,屋頂掛滿灰塵的蜘蛛網是它的年輪。常年燒柴做飯取暖將墻壁連帶屋梁青瓦熏得黢黑。灶屋一角橫放著一根一抱粗的泡桐樹干,中間已燒凹一段。許老漢用火鉗戳了戳樹干上燒盡的黑炭,從旁邊的柴堆里挑出幾根粗細木棍,搭在往樹干凹處,又撿起幾截干枯的杉樹刺,仔細塞到木棍下,摸出口袋里的火柴,抖抖索索地劃燃一根,急忙往杉樹刺上送去。杉樹刺一點即著,引燃上面的樹枝,不一會兒便燃起熊熊的火苗,發出“呼呼”的聲音。
“這是火在笑,火在笑,有客到,你爸爸媽媽要回來咯!”祖孫三人每天吃罷晚飯,圍坐在火堆邊烤火時,許老漢都這樣跟孫子講。
許老漢又添了幾根柴進去,放下火鉗,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卷得整整齊齊的塑料袋,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展開。塑料袋裹著一根煙袋,煙桿子已讓時光染成墨色,黃銅的煙鍋和玉制的煙嘴卻越發光亮。塑料袋里是小半袋切好的煙葉。許老漢在板凳沿上輕輕磕了磕煙鍋,拿出煙葉裹好,填進煙鍋,用拇指按一按,然后從火堆里夾起半截燃燒的木棍,歪著頭“吧嗒吧嗒”地咂著煙嘴。待煙葉上有了點點火星,許老漢把木棍丟進火堆,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才感覺神清氣爽。許老漢也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每天早上不抽鍋煙總覺得心里不踏實,老伴兒說他是上癮了,跟舊社會抽大煙的一樣。
許老漢吸完一鍋煙,磕了磕煙鍋,把煙袋隨手往板凳上一放,起身倒水擦臉。轉頭便看到老伴兒從房里走出來。
“你起來這么早干什么?怪冷的。”許老漢問道。
“我給你弄點兒吃的。”老伴兒說著,往鍋里倒上水,夾起火堆里的柴禾往灶洞里放。
“我一會兒在街上買兩個饅頭就得了。”
“大冷天的,吃點帶湯的暖和,昨天還剩幾個餃子,我給你下了。”
“餃子孫子愛吃,給他留著吧,你給我下點面就行。”
“過幾天我再給他做。”
許老漢擦完臉,坐到灶門口燒火。白胖胖的餃子在鍋里翻騰著,香氣四溢,許老漢咽了口唾沫。他也愛吃餃子,總沒吃夠過,以前緊著兒子,現在又緊著孫子。
老伴兒把一碗餃子遞給許老漢,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道:“你也學學隔壁李老漢,干活兒別那么實誠,你累死累活地干一天拿50塊錢,李老漢玩玩耍耍,也能拿50塊錢。”
“人家給了錢,總得把活兒干好。”許老漢咽下嘴里的餃子說道。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老伴兒有些氣惱,頓了片刻,又說道:“這幾年連賣菜和打零工,也攢下了幾萬塊錢,今年兒子回來后,就湊給他買房子吧。等兒子買上房子,你就別出去干活了,在家種點糧食小菜,自己吃的有了,有余的賣掉換點零花錢,咱們也享享清福。”
許老漢喝下最后一口餃子湯,咂摸了一下嘴,又拿手抹了一把,看著老伴兒說:“是該享享福了,苦了你一輩子。”
“啥苦不苦的,比往年搞集體掙工分的日子可好過多了。”老伴兒接過許老漢手里的碗,起身看了眼碗柜頂上的小鬧鐘,說道:“呀,快五點了,趕緊去吧,別讓人等。”
許老漢抽出門閂,拉開屋門,老舊的柴門“嘎吱”一聲,像是疼痛的呻吟,又像是無奈的嘆息。
屋外白茫茫一片,下霧了。許老漢從來沒見過這么濃的霧。在城里干活的時候,許老漢曾看到公園里有一種游戲,大人小孩鉆進一個大圓球里,在草地上從坡上往下滾。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那樣一只球里,而且球不太透明,近處的物事隱隱約約,遠處只是一片白。
許老漢順著田埂往公路走去,心里總覺得欠欠的,好像少了什么,一摸口袋,才發現煙袋落家里了。許老漢回頭看了看,家和來路已被濃霧淹沒,他思忖了一下,決定不回去拿。
許老漢還沒走下公路就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那是同村一起去干活的老李和老劉蹲在路邊抽煙,嘴里咒罵著這詭異的天氣。
“車還沒來呢?”許老漢問了句。
“那小子每次都讓我們等。”李老漢恨恨地說道。
說話間,一輛金杯面包車破霧而來,在三人身邊停下。車子核載九人,不過后排的座位已被拆掉,十多個身材佝僂的老頭兒老太太胡亂擠坐在幾張紙板上。許老漢最后上車,勉強擠進去,蜷在車門邊。
面包車朝城市方向開去。車廂里密不透風,十幾個老人的呼吸和體味混在一起,開車的小張哈欠連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許老漢覺得有些胸悶,想打開窗戶透透氣,可摸索了半天也沒摸到把手。許老漢貼著窗戶往外看,外面還是一片混沌。
車子一個急轉彎將許老漢的臉甩到車窗上,他還沒來得及擺正身體又向前躥去,重重地磕在前排座椅上。疼痛中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背向上蔓延,許老漢下意識地想拉開車門,卻被身后的人壓得動彈不得,涼意逐漸升上胸膛,淹沒頭頂。
等到天色大亮,濃霧散去,一輛金杯面包車倒栽在馬路邊的池塘里,車里十八位前往市區打零工的老人全部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