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 兵
今天讀了夏目漱石的「草枕」。我讀書的時候喜歡聽音樂,一般會單曲循環一首跟書本身給我的感覺很相似的歌,這本書卻始終找不到與之相配的,以至于特別的,翻開這本書,無論聽什么音樂都覺得不搭,于是關掉音樂才讀。不過讀著讀著,又始終覺得缺少點什么,最后找到松任谷由実的「春よ、來い」,特別舒服。便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說。
書中有個詞令我印象很深刻「非人情」。
小說故事很簡單,簡單到我讀了一半才意識到這好像是一部小說,原先還以為是部夏目寫自己回憶的散文集呢。主人公是個畫家,去山野畫畫,遇到了溫泉店老板的女兒,一個離了婚但是很開朗很有生命力的女子,很是喜歡,不過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最后一起坐小船送溫泉店老板的侄子離鄉。
書中有一段,是「我」回到房間拿起一本小說隨便翻開一頁開始讀,然后女子過來聊天的事。
「完全正確,畫家沒有必要把小說從頭讀到底。讀到哪里都覺得有趣。同你談話也覺得有趣,在這里逗留的期間,真想每天都能同你交談。愛上你也可以。這樣就更有趣味了。不過無論怎么愛你也沒有做夫妻的必要。如果一愛上就要做夫妻,那就好比一讀小說就非得從頭讀到底不行。」
「這么說,搞不近人情之戀的就是畫家啰?」
「不是不近人情,是非人情之戀。讀小說也是非人情的,所以不管情節如何,像抽簽一樣把書一打開就從那里漫然讀下去,這才有意思哩!」
「那樣確實有意思。好吧,請您把剛才讀過的地方給我講講,聽聽究竟如何有趣。」
讀到這,慢慢品味「非人情」和「不近人情」的區別,前者似乎更是那種「分離(detach)」的感覺,而后者則是偏近「冷漠(apathy)」的感覺。
想起昨天跟好朋友聊天,聊到心理咨詢師需要具備什么樣的品質。首先,一個好的心理咨詢師必須要有很強的「共情(empathy)」能力,一種能全然理解和共享對方感受的能力。這種能力的缺失,就是「冷漠」,一種對對方的感受既沒有熱情,也不關心的狀態。其次,一個好的心理咨詢師也需要一種「分離」的能力,可以理解為某個程度上從事實中抽離、以第三人稱視角洞察整件事。與之相反的詞則是「糾纏(entangle)」,也就是自己完全卷入了這件事情當中。
回想起來,自己以前一直沒法理解一個心理咨詢師如何能同時做到全然關注并理解來訪者,同時又保持超然物外的狀態呢?明明產生了強烈的共情,來訪者已經泣不成聲,咨詢師卻依然能保持平穩的語氣語調和冷靜地感知呢?今天想來,「共情」和「分離」并不是矛盾的,而是兩個獨立的維度。今天讀到夏目漱石的文字,突然就明白了。
? 詩人也許常有憂愁纏繞心頭,然而聽到云雀的叫聲,則不會感到有絲毫的痛苦。即使看著菜花,胸中也只是高興地撲撲跳動。蒲公英也是一樣,櫻花——櫻花不知不覺看不到了。這回來山里,接觸到了自然景物,所見所聞都很有趣。只因為有趣,便不會產生別樣的痛苦。即使有,也只是腿腳疲乏、吃不到美味的事物罷了。
? 那為何不感到痛苦呢?因為我只把這景色當成一副畫來看,當做一卷詩來讀。既然是畫,是詩,便不會泛起如下的念頭:開拓出一片地皮,架起一道橋梁,賺一筆錢財。正是這樣的景色——這種既不能飽腹又不能補足月薪的景色,它能使我心境快樂,沒有勞苦,也沒有憂慮。自然力的可貴正在于此。于頃刻之間陶冶吾人的性情,使之醉意朦朧地進入清醇的詩境,這就是自然。
? 戀愛是美的,孝行是美的,忠君愛國也是好的。然而,如果自己是當事者,也會卷入利害的旋風之中,被這些美好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繚亂。自己也不知道,詩究竟在哪里。
? 為了了解這一點,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這樣才有可能弄個明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看戲有意思,讀小說也有意思。看戲讀小說覺得有興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閣了,在這一看一讀之間,便成為詩人。
? 不過,普通的喜劇和小說也是難免有人情的。苦惱、憤怒、喧鬧、號哭。觀眾和讀者也會隨著一同苦惱、憤怒、喧鬧、號哭。其可取之處,抑或在于不帶有什么私欲。正因為沒有私欲,其他的情緒就顯得非常活躍。這倒是可厭的。
去年,和一個朋友聊天,聊到說「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之后,一個人愛上了別人要不要告訴對方,要不要離開。」朋友的選擇如果對方是那個愛上別人的人,希望自己被告訴,自己也會選擇離開,而如果自己是那個愛上別人的人,自己可能會出于保護對方而撒謊,但自己會選擇離開去追尋愛。我同意朋友的觀點,也欣賞這樣的坦然。然而若問及我自己,如果是對方愛上了別人,我希望被告訴,也會支持她的任何選擇,無論是選擇繼續,還是選擇離開。而如果是我愛上了別人,我大概既不會告訴對方,也不會離開吧,但若對方問起,我會坦然承認。
無論是對方選擇離開與否,自己是否愛上了他人,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既然不能控制,那就接受這個事實。而既然不能控制,那這個事實便像是刮風下雨一樣的自然環境,是可以與「我」分離的,可以把這景色當成一幅畫來看,當做一卷詩來讀了。
?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里,冒著幾條銀箭般斜飛的雨絲,水淋淋地埋頭向前走去。當我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影像時,便成為詩,可以當做詩句吟詠。當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卻盡凈、用純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時候,我才能作為一個畫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著協調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惱、兩腿疲憊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既不是詩中人,也不是畫中人。只不過仍然是市井中的一分子。眼不見云煙飛動之趣,心不懷落花啼鳥之情,身冒瀟瀟大雨在春山上踽踽而行,我還是不理解究竟美在何處。起初是傾斜著帽子行走,后來只是望著腳趾甲行走,最終縮著肩膀戰戰兢兢地行走。雨搖撼著滿眼的樹梢,從四方襲來,威逼著天涯孤客,這種非人情實在是太過分了。
這種超然物外的分離并非逃避,從現實環境中逃開,遁入空門或是其他什么幻想出來的桃花源。而是全然的接受現實,卻又把那個痛苦的,主觀的「我」放下的狀態。想起梁漱溟談及佛學時說道佛陀覺悟人生是一種迷誤,一種糊涂,糊涂在哪?執著與「我」。
一邊在山路攀登,一邊這樣思忖。
發揮才智,則鋒芒畢露;憑借感情,則流于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
愈是難居,愈想遷移到安然的地方。當覺悟到無論走到何處都是同樣難居時,便產生詩,產生畫。
書中的提到的女子,很是喜歡。
「傷心嗎?我是不會唱它的。第一,投河自盡太沒有出息啦,不是嗎?」
「是沒有出息,要是你怎么辦?」
「怎么辦?那還不容易嗎?什么笹田也好,笹部也好,通通納作男妾好啦。」
「兩個都要嗎?」
「是的。」
「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這是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