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壑
今年國慶節長假,天公很不作美,適逢淫雨霏霏,太陽偶露一兩日,便“丟失”得無蹤無影,其余天氣則細雨綿綿。目前,時令適逢農村秋收冬種。我的老家坐落于新密東隅一個小山村,母親耕種有幾畝田地。因此,每到這個時日,我都要趕回去幫助收秋、種麥。趁著天氣放晴的一兩天,把家里的農活干完,其他時日則罩在雨霧中的房屋里,悶悶的。
外面的雨水,滴滴答答, 無休無止。家家戶戶被雨霧籠罩著,小山村霧蒙蒙,雞犬絕鳴,很寂靜。沒有收獲完的玉米地被雨水浸泡成一洼泥濘,腳踩進去如同進了沼澤地。桿子上的玉米被淋得濕漉漉的,煎熬著無人收獲的悲哀。山坡上成片成片的茅草在雨中靜默著,荊草開著淡紫色的小花含著晶瑩的雨珠在枝頭上招搖著秋天。我在家里無所事事,便撐著傘,穿著雨鞋,端著小盆子往山崗上溜達。下雨天溜達個啥?我要尋找家鄉的一種美味食材——“地曲連兒”。
“地曲連兒”,學名叫地“雷公菌”,是念珠藻科植物葛仙米的藻體,是一種食用菌類。他的名字較多,如“地皮”“地錢”“地木耳”“地踏菇”“鼻涕肉”“天仙菜”“天仙米”…… 我們這里叫它“地曲連兒”,是因為它樣子很丑,薄薄的很輕盈,卻又皺皺巴巴的,曲曲連連的。 他的功效很多,如明目、益氣、清熱解火、利腸胃、清除疲勞、治夜盲癥等,其藥用價值被記入《本草綱目》《全國中草藥匯編》等文獻。但在山村農家,大多不知道這么多功效,僅僅把它當成一種“野味”。把它從山坡上撿回來,撿洗干凈,摻上雞蛋或韭菜炒,再放進去一些大蔥、青椒,那可是一道上等的美味。吃起來軟乎乎的、清爽爽的,滑溜溜的,回味無窮啊。時下,一些酒店和農家院上了這道菜叫“雞蛋炒地皮”,幾十元一盤,可不便宜哩。
地錢多生在山崗溝坡上的草棵子邊,且周圍有枯草殘葉腐殖質的潮濕之地。只要是連陰雨數日,家鄉的山崗坡地上,就會滋生出地錢。因為常年在外工作,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這東西了,腦子里依然浮現著童年上山崗撿地錢的情景,就憑著那時的經驗在山坡上尋找著。找了很長時間,轉了不少曾經熟悉的溝溝崗崗,總不見地錢的影子。所到之處,茅草叢生,蒿草枯黃,崗坡上被野草覆蓋得密密匝匝。雨水蓬留在草葉子上,腳趟進去,把褲管浸個濕透。站在山崗四處望,茫茫然,雨潺潺。
依稀記得童年時,家鄉的山上很多地錢。那時,正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物質匱乏,缺吃少穿,常常是地瓜菜、粗糧帶,紅薯窩窩肚中來。能捉個麻雀逮個嬋,也算不錯的“生活改善”。雨天上崗坡撿拾些地錢,回家支起油鍋炒炒,也算是一道美味了。山上很多地錢。于是,每到下雨時節,細雨濛濛的山坡就會出現我的影子——撿地錢。晴天烈日,也能在山上看到地錢的影子。因為它在雨水中生長,泡漲起來,太陽出來時,光照脫水、變干,蜷縮在地上或腐草邊,黑黑的,和周圍環境的顏色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保護色。若不仔細辨認,還真的發現不了它的蹤影。把干地皮撿回家,用水泡一泡,剔除雜質,洗干凈就可以烹飪了。
地錢往往與野草伴生。家鄉的山崗上、小路邊,常年生長著一種野草“白羊草”,覆蓋了山崗坡地。它的根系十分發達,生命力極強。干旱旱不死它,寒冬凍不死它,雨水淹不死它。眼看著它干枯的連一丁點水分也沒有,奄奄一息如同死了的樣子,來年春天,它便又蘇醒發芽,綠滿了山坡。牛羊喜歡啃食它的嫩葉片,農人擅長把它鏟回家積肥漚糞。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每個村落里都養有牛群、羊群,牛羊天天往山坡上吃草,因此,野草總不會長高。牛羊啃食之后,地上留著個草疙瘩,春雨蒙蒙,乍暖還寒時,就又發出了新芽。這樣的環境,這樣的野草,為地錢提供了很好的成長環境,尤其是多年生的草疙瘩周邊,就有地錢的影子。只要是有草、有土、有水分滋潤的潮濕之地,菌種便會在溫熱的雨天蘇醒。無腐草之地,腐殖質形不成;無土壤之處,腐殖質無著陸的“溫床”;地面不溫熱潮濕,菌種沒有催化劑。此三者缺一不可。山崗上、小路邊、溝沿處,只要苔蘚野草能生長的潮濕地面上,就會發現地錢。只要在一處發現它的個體,撥開草桿仔細尋找,周圍肯定是一窩窩、一片片,你便喜出望外。
小雨淅淅瀝瀝,我在山崗上轉悠著,搜尋者。翻過溝溝坎坎,走過坡坡崗崗,還是不見地錢,它好像消聲匿跡了,我也納悶了,不僅又把思緒拉回到了從前。那時的地錢多,多的讓你在雨天樂此不疲。那時的野味美呀,美得讓你回味悠長。閉了眼,我仿佛看到滿坡的牛羊、割草的農人。睜開眼,牧羊人、農人不見了,這滿坡、滿溝的野草無人問津,得天獨厚地瘋長著。草,沒人割了,除草劑、化肥來了;散養的牛群、羊群沒了,規模化的圈養出現了;天氣干旱的時日多了,適合地錢生長的環境少了。草瘋長,覆蓋了地皮,腐殖質形不成;無牛羊啃食草棵子,糞便不留存,土壤貧瘠無養分;天氣干旱,潮濕的環境稍縱即逝,地面總是干崩崩的,焉有菌種復活?也許是這些原因,地錢找不見了。但是我依然相信,雖然現在山崗上的地錢沒有那時的多,它不可能絕跡滅種。它或許躲在某個舒適的角落里偷偷地、默默地生長著。滿眼的山崗溝坡,多日的陰雨,焉能沒有一丁點“立足之地”?于是,按照我對地錢的了解和認知,像個生物學家一樣處處尋尋覓覓,山崗上留下了串串腳印。
秋天的山崗,在雨霧中沉默者。野菊花綴滿山坡,散在草叢中、堰墻上,在雨中瑟瑟發抖。虎尾草、狼尾草、狗尾巴草被雨水淋得低下了高傲的“尾巴”。黃荊開著淡紫色的小花,披著雨水占據了山坡。野生的黃荊遍布江南江北,它是一種落葉灌木,長不成參天大樹,卻有藥用價值。菲律賓、日本把其列為一種有價值的草藥,能有效治療感冒、支氣管炎、咽炎等病,具有祛痰、滋補功能。黃荊喜光,能耐半陰,亦耐干旱、瘠薄和寒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黃荊的枝條可以編筐,編籃子,現如今,沒人再去招惹它了,因為商品豐富的時代,它被淡忘了。春天,它抽出鵝黃的嫩芽,夏天抽出長長的枝條,開著淡紫色的穗花,秋天花期不絕,成穗成穗地結著花椒粒般大小的果實,把山崗裝點得別有一番風景。
“踏破鐵鞋尋覓處”,終于,我在山崗上發現了地錢,成片成窩的。這是一條長年走著的山崗小路,蜿蜒著通到山崗的那邊,野草長長的枝葉幾乎籠蓋了路面。從小路上走過,野草的種子、枯葉沾滿了褲腿。地錢就藏在小路兩邊的地皮上,野草茂盛地遮掩著。這里,正是它適合的生長環境。你看,這多年走的小路,地面踩的踏踏實實,路上的積水滲流到兩邊。這里有草、有土,還有腐殖質,路人鞋底上的“養分”灑落在了這里,地面潮潮的,苔蘚隱約可見。連陰雨多日,地錢的菌種焉能錯過這大好時機,于是便睡醒了,盡情地吮吸著秋雨的汁液,長起來了。
“燈下黑呀”,誰會想到長年走著的小路邊,會滋生這么多“野味”?也許,是野草遮蓋了它的蹤跡;也許,路人埋頭走路,只留意腳下坎坷的緣故。于是我便蹲下身子,撥開草葉,一手撐傘,一手在地上忙碌,撿完這一處,瞄向那一片。這個地方沒了,那邊又“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這兒的地錢又大又多,非一兩天時日能長成這樣。它可能早已在這里孕育著。干旱時,休眠,初遇雨水,探出腦袋;再遇雨水,開始成長,多次遇雨,逐漸“長大”。你看地上的地錢,有的像芝麻大,星星點點的,還是小不點,剛剛誕生。有的像一元硬幣大,一窩一窩的,成片成片的覆蓋在地上,已是久經風霜雨雪的“長者”。撿起來時,軟乎乎的,手指用力過猛了,就會抓碎。仔細瞧瞧,它黑黑的,黒里透著綠,綠中透著黃,一身海帶色,狀若黑木耳,水靈靈的,難怪有些地方叫它“地木耳”。它沒有海帶厚,薄瑩瑩的;也沒有木耳筋道,脆生生的。它弱不禁風,天一放晴,蜷縮隱藏;烈日炎炎,縮水干枯;明哲保身”,守護生命;只待來日甘露降臨。這場無休止的秋雨,成就了它的夢想……
山茫茫,雨濛濛。“吱吱”,我在雨中哆嗦了一下。因聚精會神撿拾地錢,雨水打濕了衣服,渾然不知,頓覺冷氣襲來。當站起身子,方覺腿腳麻木,看了手機時間,不覺在山崗上已逗留半晌。看看我的收獲,端著的小盆滿滿的。感覺一下心情,心里美滋滋的,收獲的喜悅在心中蕩漾。往地上瞧一眼,地錢還是那么多,因無處盛放,只好作罷,室外獨留滋卉地,年來幸得養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