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yuǎn)路途中,慢條斯理吃從一家面包店里買的咸蛋黃月餅,小小一枚,精致的花紋,重重疊疊的包裝,象一個過于盛裝的女子。不由想起幼年過中秋,大人打制糕餅,小孩自編燈籠,種種興味,心溢手出,倒來得個源遠(yuǎn)流長。
那時,我們剛從老家來到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風(fēng)俗不同,人情各異。母親漸漸與鄰居混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過起我家的日子來。
到了中秋節(jié)前夕,我的母親也依四鄰八家的樣準(zhǔn)備起來,跟幾家鄰居說好了合起來打月餅。我們家里沒有鏊子、糕餅?zāi)W舆@樣的東西,母親先給別家?guī)兔Γ詈筝喌轿覀兗摇D棠檀竽飲鹱佣季墼谖覀兗依铮瑥母骷医鑱淼陌赴逶诖采蠑[開陣勢,我一看他們忙活,趣味大生,拉著弟弟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小的屋子大人們往來穿梭,簡直沒地方站,我們成了礙手礙腳的東西,被呼來喝去,最后上了床才算安生下來。
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面、油、糖等各種物料都靠供應(yīng),各家省吃儉用,攢了許久,就為了過中秋、春節(jié)兩個大節(jié),也還是捉襟見肘。母親毫無心機(jī)缺乏計劃準(zhǔn)備的餡料與面料之豐足,成功引起了鄰居們的眼紅,除了隔壁奶奶是真心稱贊爸爸能干,我和弟弟在床上爬來爬去,也聽出那些大娘嬸子們的玩笑話里,夾雜著濃濃的老陳醋味兒。
一干人七手八腳活面、揉劑、包餡、上模,倒也爽利,包好餡料的面團(tuán)被放進(jìn)模具里,按壓成餅,在一塊大面團(tuán)上,砰砰磕出聲響,于是一枚長出花紋的月餅,啪噠一聲掉在案板上,再被托著放到另一塊擺滿月餅的案板上,象姐姐學(xué)校開會時操場上排排坐的小學(xué)生,一溜一溜,間或有擺放不整齊的,我就找到了動手一下的機(jī)會,立刻將它沉甸甸的小身子挪一挪,維持隊列的整齊,這時總被母親和大娘嬸子們喝斥,怕我破壞了她們的勞動成果。但我忍著她們的喝斥,樂此不疲。
比打月餅更令我感到興味的是做另一種面食:用水和油和面,有咸、甜兩種口味,又有孫悟空、玉兔兩種造型。玉兔與月亮有關(guān),這個莫名其妙的悟空令我至今費(fèi)解。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是年畫上月亮里抱著玉兔的嫦娥姐姐,長袂飄飄,煞是好看,分開來也是玉兔與嫦娥,為什么卻來了個毫無干系的猢猻呢?問題剛一出口,就遭到我媽的當(dāng)頭棒喝,“就你事多,給我一邊去!”說著用搟面杖對著我狠狠比劃了一下。
我只好安靜下來,自我安慰:這個拄著金箍棒,穿著虎皮裙的悟空也不錯,雖然沒有嫦娥姐姐好看,可是他兩只伶仃的細(xì)腳,做金雞獨(dú)立狀,腳上的小靴子都刻著花紋,頭上的小金箍扎個蝴蝶結(jié),一只手搭在額頭上,猴頭猴腦伶俐著呢!
玉兔和悟空從模具里磕出來,一溜一溜擺在案板上,還有一道工序,就是給它們身上的花紋,用紅、黃、綠三種顏色上色。比如玉兔的眼睛是紅色,身上最胖的地方還有一朵紅色的大花。悟空的虎皮裙上是黃色花紋,綠腰帶,金箍也是黃色,而金箍棒的兩頭是紅色。不久我就看出端倪,那些給玉兔和悟空上色的大娘嬸子們一邊說話,一邊這兒搭把手,那兒跑一趟,對玉兔和悟空就顯得漫不經(jīng)心,把悟空虎皮裙上細(xì)巧的花紋點(diǎn)得亂七八糟,而玉兔身上的紅花有時蘸多了顏料,幾乎糊成紅彤彤實(shí)心的一坨,象鄰居姐姐演節(jié)目時自己畫的紅臉蛋。
對于這個事,我躍躍欲試蠢蠢欲動,趁著大人們不注意,就趕緊拿起筷子頭上綁了一團(tuán)棉花的涂色工具操作一番。她們一見我動手,就叫我不許動,我則一見我媽過來,才迅速放下,噌一下退到床角。還是隔壁奶奶最好,她一扭頭發(fā)現(xiàn)了我的涂色天才,嘖嘖嘖贊嘆起來:“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你這個小閨女點(diǎn)得好著哩!就讓她點(diǎn)吧!”
母親對這個奶奶一向言聽計從,又看我果然涂得不錯,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我喜不自勝,這件事算是過了明路了,不用躲著她們的喝叫防著我媽的打,我涂得格外象模象樣。第二年,我媽直接把這個活派給我;第三年,我對這個單是戳戳點(diǎn)點(diǎn)的工作失去了興趣。
我媽大概也象我一樣,第一年她興味萬分,準(zhǔn)備了格外多的物料,我們家打了很多月餅,烤了格外多甜的咸的玉兔和悟空。那些大娘嬸子們一邊向我媽說著“大吃大有大發(fā)財”,一邊把我們家真材實(shí)料的月餅嘗走了好幾個,才嘻嘻哈哈地散了。在那時候,要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晚上我媽向我爸抱怨:她們的烤出來,都是大家分著嘗一個,我們家的,她們就好意思嘗好幾個。我爸心比天大:“得了得了,吃也吃了,咱們就大吃大有大發(fā)財吧!”
這個中秋節(jié),我媽除了學(xué)會烤月餅,還給家里添了一樣物事,也是跟那些大娘嬸子們學(xué)來的。那些人家里,基本都有一個掛在房頂上的籃子放饅頭。用一個大娘的話說:“我們家這些禿小子,下午這陣搬著吃饃,都能吃窮了!”所以蒸了饅頭,要高高掛在房頂上。我們家里女孩子多,沒人肯平白吃個又涼又硬的大饅頭,所以平時家里沒設(shè)這個裝置。現(xiàn)烤出來的月餅和悟空玉兔,香甜酥軟,還是很好吃的。那一天,我們姐弟四個圍著一大筐熱乎乎香噴噴的糕餅,象吃不飽的小老鼠一樣,咔哧咔哧吃到晚上,讓我媽遠(yuǎn)遠(yuǎn)高估了這些糕餅的市場和我們的戰(zhàn)斗力。
第二天,我們家墻上最高處赫然多了一個竹籃子,月餅易碎不耐久放,那些悟空玉兔可就大部分被束之高閣。放在下面的月餅很快吃完了,籃子里的要經(jīng)我媽特許,她踩在一個高凳上象采靈芝似的小心翼翼摘下籃子,摸出一個,遞給等在下面的我們。但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我們對她這些寶貝興趣缺缺,沒有人再纏著她求特赦似的求一個玉兔或悟空吃。因?yàn)榘职謴能囌举I的油絲餅,酥軟鮮香,比那些在透風(fēng)漏氣的籃子里擱久了的死面餅子好吃多了,就算長成悟空玉兔模樣,它也就是個死面餅子,所以它擺脫不了一個干巴巴硬梆梆的死面餅子的命運(yùn)。
我媽發(fā)現(xiàn)了這個苗頭,將那只高高在上的籃子摘下來,放在我們都能夠到的柜子上,跟我們說那些大娘嬸子家的悟空玉兔放到過年還有人搶著吃呢。但我們這些不識好歹的東西,無論她怎樣軟硬兼施,還是沒人愿意吃那些石頭一樣的悟空玉兔了。
于是,她只好自己吞下那些苦果,不,是咸果甜果,今天一個悟空,明天一只玉兔。用一碗開水泡著,一邊等著泡軟,一邊罵爸爸故意跟她做對買餅子給我們吃,罵我們小短命鬼,就該餓三天。每當(dāng)這時候,我們都悶頭吃飯,堅決不吭聲。尤其是我,大氣不出,姐姐們吃完飯要去上學(xué),弄這么個硬梆梆的勞什子半天吃不進(jìn)去,顯然不現(xiàn)實(shí)。我單怕一個不小心,被母親派一個悟空或玉兔,硌掉了我的小牙。因?yàn)槲已鄢蛑萘税雮€鐘頭,那個翹著一只腳的悟空拄著金箍棒還不肯服軟。
第二年快到中秋,我媽又說打月餅的時候,爸爸警告她少做少做啊,我媽氣憤憤地說:“我就欠不給你們做。”但她當(dāng)然還是要做的,而我就像個小畫家一樣,在玉兔和悟空的身上大顯了一回身手,玩得不亦樂乎。
我媽雖然跟鄰居們混得越來越熟,但只有一個軟糯實(shí)誠的阿姨,也是來自異鄉(xiāng),又叨在同姓,才是她無話不談的好姐妹。這個住了很遠(yuǎn)的阿姨,時常一下午一下午坐在我們家里聊天。那時候,我很奇怪成年女性之間,為什么有那么多話,東拉西扯,沒有主題,不成體系,卻如紡線一般扯也扯不斷。
這個阿姨兒女眾多,個個寶貝,她兩個頑劣的小兒子時常跟著到我們家里來串門,于是我有了兩個哥哥,他倆差不到一歲。到了上學(xué)都在一班,而且驚訝地發(fā)現(xiàn),班里七八個他們的外甥外甥女,一打架一窩蜂上,很是威風(fēng)。到了二年級,他們家三哥和幾個屢次留級的外甥也留到了我們班。班里總共四十多個人,他們家子弟倒有十一個,而且三哥不由分說,說我是他們的小妹妹,也算他們家的人。除了打架嫌我礙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總有我一份,而且去哪里都帶著我。但我跟他們在一起,總不大搭調(diào)。有個詞叫祖印,我覺得他們的祖印是留級,我的祖印是考雙百;他們家子弟人高馬大,我跟在浩浩蕩蕩的他們后面,象一只巨大的動物,生硬地安了一條細(xì)細(xì)小小的尾巴,而且時常他們跑得快了,這尾巴要斷掉,這時候走在前面的三哥就要停下來等我。那些比他年紀(jì)還大的外甥就老大不樂意,但三哥一個凌厲的眼神過去,他們就乖乖低下了頭。
三哥手很巧,中秋節(jié)前好幾天,他帶著我們一大幫“英雄兒女”(三哥看了電影后,自封的名號)回家,他家住著一個闊綽的大院子。他從墻角抱出一捆高粱稈,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用高粱最上面的光稈縫篦子,放饅頭餃子,我不知道他要用這個干什么。
他用小刀劈下篾絲,用手搓動底部,高粱稈旋轉(zhuǎn)起來,劈下的篾絲發(fā)出啪啦啦的聲音。接著,他先將一根蔑絲插入中間的軟芯上,用手扶著,一根壓一根向前編,最后一根插入固定的第一根下面,一個簡易的燈籠就做成了。他指揮四哥五哥去抽屜里找?guī)锥蜗灎T頭,他把中間的軟芯大部分去掉,將一段蠟燭頭固定在上面,點(diǎn)著了,紅紅的小火苗一竄一竄。我看著他變魔術(shù)一樣,用一根光溜溜的高粱稈變出一個燈籠,眼里滿是驚喜,他將這只燈籠遞給我,他的一眾外甥外甥女不高興起來,說憑什么先給我,他說因?yàn)槲沂强停麄兎磳ζ饋恚澳悴徽f她是咱們家人嗎?怎么又是客?”他說因?yàn)槲易钚。袀€外甥女比我小幾天,立刻不干起來,說自己才最小,他蠻橫地說:“你長得比她大!“四哥在旁邊笑起來幫三哥的腔。
我對他們的明爭暗斗仿若不見,細(xì)細(xì)打量手里的燈籠,覺得它不夠圓正,吹熄了蠟燭,一邊用手指輕輕修正,一邊想著怎么能編得更好看。三哥則一邊編燈籠,一邊看我用手指修正他的作品,喝止我:“別弄了,小心把手割破了。”
我告訴他,在高粱稈的頭上,用十字花刀先切一下,可以把篾絲劈得更均勻,編起來才圓正。三哥贊許地說:“看看你們,就知道爭嘴吵架,看看人家。”說著他依樣做起來,果然篾絲均勻了些,而他那幾個外甥女在旁邊撇嘴斜眼。
我悄悄拿過一根粗壯的高粱稈,在頭上打十字花刀,打得極均勻,那時候還不知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這樣的詞,但看了三哥的操作知道這樣的道理,又將篾絲劈得極細(xì),這樣編起來的燈籠,霎時精美細(xì)巧了許多。
三哥不知道為什么不高興起來,他橫了我一眼,也默默拿起一根粗壯的高粱稈劈起來,也劈得極細(xì)。卻不是剛才的編法,而是隔一根編一根,編好一重,再編一重,這樣就有了雙層花紋,我的眼里再次現(xiàn)出驚喜的光,三哥將燈籠遞給我,我沒有接,讓他給他那些眼巴巴等著的外甥女們,我要自己來。
我再次劈篾絲,編兩重的燈籠,篾絲卻比三哥的更加勻細(xì),編得也更當(dāng)心,然后看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笑了。我不想跟他們爭搶,愿意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三哥說不上來一種什么神情,總是不高興罷。要到今天寫這些文字,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英國著名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詩中說:“不過于聰慧,不過于美好,符合人類天性日常的需求。”
那時候我太小了,還不能理解這些,心想我自己動手,省了他的事,他怎么還不高興了。但我是高興的,提著自己做的兩盞燈籠,搖搖曳曳地回家去,整齊的花紋在大月亮地里,猶淺淺映在路上,一漾一漾,像走在清涼的水里一步一漣漪。
多年后,我還喜歡那種夢幻的意境,在陽臺上,掛了一盞花紋繁復(fù)的菊花燈,白天曬飽了太陽,晚上自動發(fā)光,繁復(fù)美麗的花紋在微風(fēng)里一晃一晃,就著這樣的花燈讀一段文字,仿佛每一個字都活了起來,香了起來,美了起來。
大概從小就是個與花、與美、與月亮有特別鏈接的孩子吧,身體里仿佛有一張濾網(wǎng),那些丑的、惡的、粗糙不悅的事物,像咖啡渣一樣被過濾被扔棄,留下那些或宏大或細(xì)小的美,像一杯又一杯香醇的咖啡,滋養(yǎng)灌溉我。
就算在夜色里,也要打扮得好看一點(diǎn),去會會中秋的月亮,問候一下孤單的嫦娥姐姐呀!
二〇二三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癸卯中秋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