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蓉兒這個名字,益生不會再叫了,七十三歲那年,他離開了蓉兒。
那天,益生在院子里彎腰除草,一陣氣血涌上頭,趕緊直起腰來。他伸出兩只手,一步一挪地保持平衡,往院子里的石臺邊摸索。短短十幾步路走得汗流浹背,他坐下來趴在石桌上,喘著氣輕輕呼喚蓉兒。
蓉兒從屋里走出來,她在廚房忙活著準備晚飯,圍裙還系在身上。益生滿臉潮紅,一頭冷汗的樣子把她嚇壞了:“益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益生朝她露出一絲微笑,說:“別害怕,蓉兒,我沒事。我有點頭暈,你給小林打個電話,讓他開車過來,我們去一趟醫院。”他勉強保持著清醒,在小林過來之后才失去了知覺。
益生是腦溢血,送到醫院時出血量已經很多。醫生建議開刀,益生昏沉中用口型告訴蓉兒:“不要手術,不要開刀!”蓉兒知道他怕自己半身不遂拖累她,寧可走得干干脆脆的。蓉兒淚眼朦朧,左右為難,聽益生的還是聽醫生的?
益生第二天稍微清醒了一些,對蓉兒說:“你回去休息一下。來之前去一趟后屋的書房,西邊的書櫥底下有個箱子,里面有我給你的信。”
回到家里,院子里靜悄悄的,才一天功夫落了滿地葉子,菜田也是一片凌亂。屋里空蕩蕩的,那臺老式的落地座鐘滴答滴答兀自走著,是家里唯一的聲音。
她來到后屋書房,找到那只放在書櫥底下的箱子。那是一只老式的黃楊木板箱,大大的黃銅按鎖,有個捏手,一按就彈出來。她掀開蓋子,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摞摞信,底下一層泛了黃。
她拆開一封,信紙發黃發脆,時間正是當初益生剛來臺灣不久。她挑了幾封拆開來看,每年都有,他們結婚的日子,或者節日,或者是她的生日,益生都會寫下自己的思念、牽掛或者祝福。蓉兒一邊讀著一邊流淚,她明白自己受苦的時候,益生也在經受著折磨。
最上面一封信沒有放進信封,只是整齊地疊著,寫著“給蓉兒”。她打開,一字一句地讀起來:
蓉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身體已經不行了。你不要給我開刀動手術,我想就這樣安詳地離開。
這些年我們能相聚在一起,是向老天借來的,每一天都賺到了,我已經心滿意足。開刀也許能延緩我離去的時間,但會拖累你,我不愿意。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將來在地下我們還會相聚,我等你。你好好地生活,不要急著來找我。
那些資產我都轉到了你的名下,夠你生活個幾十年的。你好好享受生活,幫我看看這個世界吧。
愛你的益生
??
回到病床邊,蓉兒肝腸寸斷,她握住益生的手,說:“好,你先去,我盡快來陪你。”益生眼神逐漸渙散,朝她眨眨眼睛,眼淚從眼角流淌下來。
蓉兒在小林一家的協助下,料理了益生的后事,帶著益生的骨灰又去了一次天長地久橋,然后告別了臺灣,回到江南老家。
二
她家里已經沒有什么親人,但潤生家里還有親人。來接她的是建國的兒子,叫她阿婆。潤生的孫子長相跟年輕時的益生很像,正在讀大學,活潑的氣質也頗像當年的益生。
蓉兒將益生的骨灰安放到虞山墓地,這是前幾年兩人就買好的,在那座塔的南邊山腳下,雙穴。
蓉兒在購買的小公寓房住下來,與當年的那些同事和姐妹又開始往來。文先已經九十多歲高齡,眼睛看不大清,不過耳朵靈便,口齒清楚。兩個人不是你來住一陣,就是我去住一陣,常常一起閑聊度日。
當初和益生約好一起去那座山看看的,最終蓉兒孤身一人來到這里。她選了一個晴朗的春日,慢慢走上山頭,登上寶塔往湖邊看:湖上春水初生,碧波蕩漾;湖邊春林初盛,桃紅柳綠;岸上游人如織,悠然自得。她好像看到了舊年代,她和益生在湖邊小坐或者散步的情景,與面前的景象重疊,忍不住心酸,有淚要流下來。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有一天,蓉兒去菜場買菜,只覺頭里發暈,她在臺階上坐下來,穩了穩心神。
她想給誰打個電話,可不知道給誰打為好。沒有子女,晚年凄涼。還是好心的街坊看到了,把她送回了家。
很快她住進了老年公寓,她住不慣吃不慣,想回家卻沒人能照顧她。有一天,她起來上廁所,一跤摔倒在床邊。俗話說“老人怕跌”,這一跤讓她再也起不來床。
建國帶著兒子來看望她,她躺在床上,恍惚里好像看到益生站在床前,正在叫她:“蓉兒,我想你了。”她朝潤生的兒子露出微笑,翹起大拇指,說:“好孩子,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仿佛是多年前,某個良辰,她也曾對自己心愛之人說過:“將來我們的孩子要像你,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一輩子沒能有自己的孩子,這是最大的遺憾。
蓉兒在不久之后的一個夜晚,安詳地離開人世,享年八十八歲。她走過自己坎坷的一生,壽終正寢,虞山塔南邊山下的雙穴墓地終于圓滿。
人生在世,本是來歷劫遭難的,能有一段美好時光是上天有憐憫之心,都應該感恩;如果老天不垂憐,讓人一輩子起起伏伏,歷盡坎坷,那也怨不得誰,都是自己該得的。
這世界云起風涌,世事變遷,人之命運對于無盡的時間來說,實在太渺小和短暫。當我們嘲笑綠衣裳的三季人不知冬天為何物時,又怎知有誰也在嘲笑我們,短短一生看不穿,要在紅塵里掙扎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