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世間再無喜劇之王

吳孟達中年時混跡片場,隨性演戲,從不琢磨劇本,收工就急著去打麻將。

他到《書劍恩仇錄》劇組探班,老戲骨關海山勸他,演技是根本,送他一冊影印本,鄭君理翻譯的《演技六講》。

吳孟達看完后如獲至寶,此后哪怕只有兩句臺詞,也會在化妝間里琢磨半天,反復咀嚼。

很快,那個影印本便被奉為天書,由吳孟達傳給劉青云,劉青云看完后送給吳鎮宇,最后從吳鎮宇手中,輾轉傳到周星馳手里。

當時的周星馳正在TVB主持少兒節目《430穿梭機》。

節目影棚設在香港清水灣老樓內。入夜時,樓梯間風聲如鬼哭。

周星馳的節目每天下午四點半播出,其中有個固定環節,小朋友提問,周星馳說一個錯誤答案,另一個主持公布正確答案,然后三人一起裝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日子緩慢粘稠,乏味空洞。但好在每月有2000元固定收入,且每周只需開工3天,剩下時間可供他自由支配。

那些日子,周星馳和眾多龍套一起守在TVB門前,被千奇百怪的劇務挑選,塞入不同車內,奔赴一個個片場。

他在《射雕英雄傳》中扮演宋兵乙,在《警花出更》中飾演街頭小混混,在《老洞》中演車廂地板上的死尸。演員們在他身邊跑來跑去,偶爾還踩上兩腳。

那時的周星馳完全沒意識到,做演員和成為一個時代的巨星之間,到底間隔著多么遙遠的距離。

等他走完這段長路時,歲月已經在他的身上,打下了無數失敗的烙印。

他也試圖成為正式演員,當時黃百鳴的演藝公司“新藝城”如日中天,周星馳去自薦,“我是《430穿梭機》的周星馳”。

接待女郎沒抬頭,扔出張表格讓他填,周星馳認認真真填完,然后便再無下文。

多年后,黃百鳴懊惱地說,那張表格并未送到高層任何一人手中。

周星馳在《430穿梭機》當了5年主持,只有一次成為新聞主角,內容是評論他只適合做兒童主持,不適合做演員。

他把報紙剪下,貼在九龍城老宅臥室中,閑暇時就盯著看。字句很快看熟,最后就是看著墻發呆,想象墻后的世界。

1987年,周星馳終于從TVB兒童組調到了戲劇組,并有機會參演電視劇《生命之旅》,飾演萬梓良弟弟。

《生命之旅》播出后,周星馳去舞廳玩,偶遇風頭最勁的導演李修賢。

李修賢覺得他面熟,最后終于想起,這就是和萬梓良撘戲的“衰仔”和那個少兒節目的另類主持人。周星馳得以參演《霹靂先鋒》,并獲臺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1989年,他成為TVB古裝劇《蓋世英豪》主角,劇中他浪跡市井嬉笑玩鬧,天大事也要先“坐下來,飲杯茶,吃個包”。這句話成為全香港的口頭禪。

即將結束的八十年代波詭云譎,港人見慣了翻云覆雨大起大落,對風云變幻已滿心疲憊。一個鬼馬少年從市井浪蕩而出,帶有久違的親和。

那一年年底,王晶的《賭神》上映,命運開始抽插洗牌。

幾個月后,劉鎮偉受命完成《賭圣》劇本,并力薦周星馳出演。

他對周星馳說,之前你只是當紅小生,演完你就是巨星。

1990年夏天,香港紅磡火車站,28歲的周星馳掏出一個五分硬幣,試圖在售貨機上買飲料喝。

那是《賭圣》開場第一幕,即將封進錄像帶,流入幾代人的青春。

周星馳穿著格子西服,頂著蓬亂卷發,帶著一臉無所謂笑容,在站臺上安然自若。

他像剛從奔忙的時代列車下車,來到了專屬他的年代。

《賭圣》上映半個月大獲全勝,不但超過同時期的周潤發、梁朝偉主演的電影,更刷新了當年香港電影票房的紀錄。

周星馳和吳孟達這兩條在泥潭掙扎的魚,終于鯉躍龍門,直入江海。

兩人身價開始暴漲,從此不用再為錢擔憂。周星馳給母親買了幢新房,換了新車;吳孟達片約不斷,不斷給大牌配戲,上午和周潤發,中午和梁朝偉,晚上再和周星馳。

同一年,兩人接拍《賭俠》,有了和劉德華一起同臺飆戲的資格。

那個擁有特異功能的賭徒阿星和市井潑賴的三叔,用“無厘頭”的方式,掩蓋了劉德華的主角光環,再次拿下當年香港票房亞軍。

1991年,周星馳的《逃學威龍》一舉奪下票房冠軍,1992年干脆被媒體命名為“周星馳年”,那一年票房前十他獨占七部,前五名全是周星馳。

對擠在銀幕前的人們而言,周星馳的影史就是小人物的成長史,而這成長史中亦寄托著幾代人的青春。

《情圣》是青春的放浪,《唐伯虎點秋香》是年少的不羈,《大話西游》是初逢愛情的歡喜惘然,《食神》是登頂背后的黯然銷魂。每一種青春,都有收納之處。

而對許多人而言,《喜劇之王》是對青春最后的告別。

1997年金融海嘯,終結了港人的小人物時代,跌宕生活中,笑聲總帶酸澀。

拍完《行運一條龍》后,1999年,周星馳籌拍《喜劇之王》,最初定名叫悲劇之王,但制片公司老板不同意叫這個名字。

那本枕邊的《演技六講》被替換為《演員的自我修養》,勾連著昏黃的歲月。

劇中所有一切,都像是世紀末的作別。

尹天仇在向柳飄飄作別,周星馳在向龍套歲月作別,大時代在向小人物作別,而我們則在向無厘頭的青春歲月作別。

千禧年,在普及不久的電腦前,在即將淘汰的DVD機前,我們跟著周星馳一起喊著“努力、奮斗”。

新世紀就這么開始了。

當時的北影廠墻根下,剛剛進京的王寶強,因搶不到群演盒飯而懊惱。不遠處的酒吧內,黃渤正陪笑唱歌,歌聲中雜著膠東的海風。

沒有誰會想到,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會成為現實生活中關于執著的最后隱喻。

“什么都能丟,執著丟了,人生就徹底輸了。”

今年春節,《新喜劇之王》上映,周星馳在故事之中,銀幕之外,遠望20年前的自己和那個屬于小人物的時代。

這其實是一部不該在賀歲檔上映的電影。

它沒有酷炫特效,沒有大牌云集,沒有密集瘋狂的笑點,只有小人物掙扎求生。

然而,故事之中卻藏著周星馳對奮斗的全部理解。

時代不同了,但小人物的命運依舊沒變,苦難沒變,掙扎沒變,改變人生的方法同樣沒變。

然而,星爺終歸是老了,《喜劇之王》的拍攝時間距離他的龍套生涯尚近,強烈的孤憤記憶猶新不吐不快。

在進行過傾訴與長期的優渥生活之后,有了更豐富的人生經驗與智慧之后,當想通很多看淡了許多之后,這種憤懣的強度、豐盈性和模糊性都在減弱。

人生的平和與創作的高峰經常是相悖的,尤其對于周星馳這種靠天才、經歷與直覺,而非學養與境界創作的導演。《新喜劇之王》故事、笑料一樣不缺,卻缺乏舊作中最動人的精髓,那種直擊人心的東西。

事實上,星爺的電影,真正最合適的主角只有他自己。不管是文章、鄧超還是這次的鄂靖文,都無法取代那個鏡頭前的星仔。

不管是成長條件更優越的文章與鄧超,曾經的龍套鄂靖文,以及與他經歷更相似的王寶強,都少了他身上那股悲欣同在的無厘頭,以及黑暗與光明并存的神經質與張力。這直接導致電影的感染力與無形的余韻大打折扣。

或許,《新喜劇之王》中,周星馳將女主角喚作“如夢”,其意在人生如夢如露亦如電,得獎走紅的高光時刻與混跡片場的龍套歲月,都如同繚繞云霧,酣睡長夢。

至于電影中的熟悉橋段,不過就是聊借一杯殘酒,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盡管還有執拗,還有不甘,但終歸短如朝露,常似幻影。

這是周星馳時代的光影殘痕,是他小人物故事中的尾聲。

散落的片段隨笑聲逐漸湮沒人海。很快,一切都將無從追憶,杳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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