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枚河
(一)路永生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突然恍惚了,仿佛我這幾天都在不停地重復(fù)。
走過安遠(yuǎn)門,門洞里的老頭坐在破舊的鳳凰牌自行車旁邊拉著二胡,身前的盒子里放著幾張淡綠色的一元票子,我走過他身旁時,他在拉著《女兒情》。走過門洞,幾個外國人正擠在一個停車位上聊天。嘰里咕嚕的,英語學(xué)過,不過多年未用,而且隱約之間,我覺得他們說的不是英語。順著盲道繼續(xù)走五十米,一輛中型貨車停在一家便捷超市門口,有人從車?yán)镆稽c一點往外遞著貨物,都是百事可樂。繞過這輛車,穿過馬路,進(jìn)入一條昏暗的小巷,再走五百米就是我住的那家小酒店。一進(jìn)門,冷氣撲面,這種感覺讓我瞬間從疲憊中脫離出來。前臺的小哥已經(jīng)昏昏沉沉了,我上去叫醒他,讓他幫忙充磁。一連三天都是如此,每天零點,昏黃的街道,疲憊的我,以及不變的人和事。可能那一群外國人說得話不一樣,因為我聽不懂。我給李慢慢打電話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笑著罵我神經(jīng)病,說我還是不累。我想想也是,那個老頭估計就會一首女兒情,那群外國人估計就在門洞旁邊的酒吧上班,至于卸貨的車,應(yīng)該也是每天都在那個點送貨,那個昏沉的小哥應(yīng)該就是只上夜班……
到了第四天,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我路過門洞時,有意看了一下手表,零點二十二,那個老頭坐在地上抽煙,二胡放在一旁。我走過去,席地坐下,給他遞上一根煙。
“大爺,您是不是只會一首曲子?”
大爺在空中亂比劃,我愣了一下。
“那您聽得見嗎?”
他點了點頭。我深嘬了一口煙,從兜里掏出一百塊放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拍拍屁股繼續(xù)往前走。走過門洞,我就往那個停車位看,那兒沒人,旁邊酒吧門口有一條雪白的薩摩耶,幾個女孩兒正圍著它亂摸,它估計是煩了,搖搖晃晃地跑向了我。這條薩摩耶個頭不小,雪白的身軀搖搖晃晃過來,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得電視劇,狐貍精的原型似乎都是這樣。我沒有理它,它或許有點失望,又返回那群姑娘身邊。我繼續(xù)往前走,估計是剛剛在門洞那里抽了根煙,耽誤了一點時間,卸貨的車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倒車離開。穿過馬路,剛剛走了幾米,電話響了起來。在這個點給我打電話的,除了我媽就是李慢慢了。拿出手機一看,正是李慢慢。我正準(zhǔn)備說,今天不一樣,李慢慢就搶先開了口。
“咱們兩個結(jié)婚吧!”
我沒來及思考就脫口而出。
“好啊。”
“今天不一樣吧!”
“對,不一樣。”
我邊走邊說著,走到酒店時,走到前臺,前臺接待員果然換了,是個姑娘,這個姑娘我無比熟悉,她叫李慢慢。我掛了電話,突然覺得我不是重復(fù)了幾天,而是重復(fù)了幾年。或著除了今天,其他每一天都是真實。
準(zhǔn)確的說,我喜歡上李慢慢是因為青春期性騷動。那一年,我十八歲,剛剛離開高中壓抑的環(huán)境。九月份的洛陽天氣依舊炎熱,太陽掛在天上,扯著嗓子吐火。我提前兩天來到學(xué)校,學(xué)院里還沒有派人來接新生。我之前在貼吧里已經(jīng)把學(xué)校摸個遍了。哪里是宿舍、哪里是食堂、哪里是教學(xué)樓、哪里是情人幽會的圣地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我很順利地找到自己的宿舍。在學(xué)院接新生那天,我成功混進(jìn)了大二接新生的隊伍里。我接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新生,就是李慢慢。那天她自己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在人流里擠來擠去。她穿得很清涼,上身白色修身體恤,下身一條短褲,配合著披肩的短發(fā)顯得隨性而自然,在一眾沒有脫離高中氣質(zhì)的新生中很惹眼。我直接沖著她過去了,嘴里還默念,就是她了,一定就是她了。過了兩天,李慢慢才發(fā)現(xiàn)我與她同班,叫了我兩天學(xué)長,她又氣又好笑。之后,我順理成章地追到了她。
對于她突然從鄭州跑到開封,我一點也不驚訝。我揉了揉自己的臉,讓自己的臉不因瞌睡而顯得浮腫。幾點到的?我問。八點鐘吧。她想了想。隨即拿出了戶口本,塞給了我。她開始打呵欠,我一瞬間覺得自己確實很累了。出來吧,回房間睡覺。我領(lǐng)著她去了我住了幾天的房間。里面除了我的行李,已經(jīng)煥然一新。她躺下就睡著了,我看著她,又看了一眼,關(guān)上燈躺在她身邊。
我和李慢慢不是畢業(yè)分得手,是在大二下學(xué)期。可是一直到畢業(yè),我們的關(guān)系還是那樣要好,除了沒有性生活。畢業(yè)之后,她很快就消失了,為此我還去了一次武漢,無果。我突然想看她的戶口本,打開一看,戶主頁是她爸爸,叫李志。我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那個唱著歌的死胖子,可是這個李志不是那個李志。李慢慢說過,她的爸爸有些本事。我突然生出一個疑問,李慢慢是怎么拿到的戶口本?她還回了趟武漢?
(二)陳樵
我從鄉(xiāng)政府出來的時候,天正熱,太陽在天上扯著嗓子吐火。想著剛剛那個抱著茶缸不放手的老頭子的話,越來越氣,汗也不停地往下流。我順腳踢了一下腳旁的空空的塑料瓶,然后看著它飛速駛向馬路中央然后稍稍過去一點。“嘭”的一聲,然后是更響的“嘭”。我愣住了。一輛黑色的SUV徑直地闖出了新修的馬路,飛向了路右邊的老湯店。那口支了很多年的大鍋遭了秧,直接被撞毀了。羊骨件兒、羊肉、羊雜碎混著白白的羊湯開始了簡單的飛行之旅,然后就是漫天的哭喊聲。其中哭得最響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頭發(fā)上還沾著淡黃色的沫子,她的臉上已經(jīng)開始蛻皮起泡。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么復(fù)雜,也沒有像這一刻那樣簡單。我什么也沒有顧,直接沖向路對面,就像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沖向終點。
這條馬路本來很破,又正好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領(lǐng)導(dǎo)看不下去之后,就開始重修。沒有用幾天,這條路就煥然一新,旁邊的綠化帶給拆了,多出了一個車道。可是因為這場車禍,新修的馬路已經(jīng)堵得水泄不通。鄉(xiāng)政府距離二院只有兩站路,一公里。我又想到了曾經(jīng)的賽道。我抱起小女孩兒瘋一樣的跑。
“孩子的媽是誰?孩子的媽趕緊跟著我,我先帶著孩子去二院,你待會兒跟上。”我跑得特別快。
我很擅長跑,這件事情可以追溯到我初中那會兒。那時候,我是學(xué)校運動隊的,體育老師李三平特別喜歡到我們班門口喊:陳樵,走,喝湯去。湯喝多了跑得快。過幾天市里的比賽給我拿個冠軍回來。我就會在班里人羨慕的眼光中大搖大擺地出去。學(xué)校門口有家羊肉湯店,論起來也算是柏氏羊湯的分店,只不過地段好,口味雖然一般,也不缺喝湯的人。我上去就會點一碗四味菜,然后再點一碗白肉帶走。李三平也知道我?guī)Ыo誰,他也總是付錢。我也爭氣,初中三年,冠軍拿了十幾個。這樣的記錄,直接讓我在考大學(xué)的時候選擇了體育學(xué)院。可是大學(xué)之后就廢了,其實高中的時候就廢了,可是腿的記憶還在,跑得還是快。
小姑娘在我肩膀旁扯著嗓子哭,哭得我心緒不寧。我腳下還是不停,我其實希望有人在后面叫住我,說她是孩子的母親。可是自始至終沒有人叫住我。我又想到剛剛那輛飛向湯鍋的汽車。不會的,不會的。我心里默念。我跑到二院的時候,孩子臉上的水泡已經(jīng)是密密麻麻了,我直接沖進(jìn)急診室,大喊大叫。然后有人制止了我,這個人我認(rèn)識,她叫林疏影。她我不算熟,我熟悉她的前男友——路永生。
林疏影帶著一群護(hù)士接走了孩子,她已經(jīng)哭累了,可是疼痛肯定還在。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嗓子癢。出奇的癢,就像是幾只毛毛蟲在里面攪和。我身上滿是汗,汗珠也一點一點往下滴,滑過我的皮膚,那感覺也像毛毛蟲,在醫(yī)院大功率的空調(diào)下面,我覺得自己在被侵蝕。我趕緊走到院子里,掏出兜里的煙,磕出一支,叼在嘴邊,在身上摸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機,應(yīng)該是剛剛跑丟了。我開始越來越著急,我從未覺得自己那么渴望香煙,渴望那種煙霧繚繞的感覺。給我點著煙的,是剛剛碰見的女醫(yī)生,林疏影。
“謝謝。”
“你姑娘?”
“不是,路邊碰見的。”
“那你還是一個好人。不過這孩子情況不樂觀。”
“你們努力一下吧。”
林疏影給自己也點上一根,她抽煙的樣子竟然有些帥氣。我們找了一塊兒陰涼地坐了下來,她摘了帽子,疊好放進(jìn)白大褂最大的那個口袋里。她的頭發(fā)被帽子壓得有點亂,她也沒有理。
“之前聽說你那邊要拆遷?”她吐了一口煙問。
“對,已經(jīng)拆了。”我又抽出一支,她又給我點上。
“怎么樣?拆遷款拿到多少?”
“拿到個屁。”
“我進(jìn)去看看手術(shù)準(zhǔn)備好沒?這個孩子命也不好啊。”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熟練地踩滅,彎腰撿起來,扔進(jìn)垃圾桶。回頭把一個漂亮的打火機塞到我手里。
“拿去用。”
說完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從兜里拿出帽子,邊走邊扶正。我摸著手里還有溫度的打火機,低頭看了看,覺得眼熟,是路永生的。
我掏出手機,在通話記錄里翻了一會兒,找到了路永生,點了下,電話通了。
“永生,我遇到點麻煩。”
“你在哪兒呢?”
“二院。”
“跟周冰打架了?”
“不挨著。”
“你現(xiàn)在有空嗎?有空過來一趟。”
我聽見電話那頭還有一個人,是個女人。應(yīng)該是李慢慢。他們說了幾句之后,路永生又說話了。
“我們就在民政局,沒多遠(yuǎn),馬上過去。”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民政局?他要和李慢慢結(jié)婚了?
(三)李慢慢
路永生覺得自己在循環(huán),我也是。
晚上七點半,天還沒有徹底黑下去。鄭州火車站西廣場的大屏幕就亮了起來,里面播放著手機廣告,一張只有撲克臉,拿著手機拍照。這個男明星我不認(rèn)識,可是這張臉張得很好,很容易記住。大屏幕下面有一個攤位,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謝頂大叔在賣劣質(zhì)的充電寶,他身旁的小喇叭在循環(huán)播放“充電寶便宜了!”,是河南話。列車時刻表正好出現(xiàn)去武漢那趟,排在第一個。紅紅的大字可以傳出很遠(yuǎn):T145,20:10,經(jīng)過城市鄭州、許昌、漯河、信陽、武昌……夕陽在背后拖得很遠(yuǎn),一群人對著晚霞拍個不停。再往前走幾步,一個年輕的姑娘牽著一條哈士奇在路邊走,我很想上前逗它,一個小姑娘搶在我前面。這條狗性格也溫和,任她摸。穿過擁擠的馬路,西廣場的探照燈正好打開,給我照亮回家的路。這樣的生活,我一連經(jīng)歷了十天。直到路永生的電話打來。
“我有點羨慕陳樵了,拿了拆遷款就是大爺了。”
“等過了這一陣,劇組就不忙了吧?”
“會更忙。”
“少了你不行?”
“全組上下,就我可以少。”
“那就行,白吃空餉。”
“我們那兒估計拆不了。”
“無所謂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無限循環(huán)。”
“你那是有限循環(huán)。”
我從石墩子上起來時,已經(jīng)七點四十二,我愣了一秒,然后沖進(jìn)了售票大廳。攢了多年的長發(fā)成了我的累贅,它們在不停地拍打我的臉。買了票,沖進(jìn)車站,找到6號候車廳,進(jìn)去,檢票口馬上就要關(guān)了,還好進(jìn)去了,上了車,車?yán)锏目照{(diào)有點涼,然后開始冷。我忘了看那個廣告以及賣劣質(zhì)充電寶的謝頂大叔,應(yīng)該買一個的,用完扔了。還是沒有摸上那條哈士奇,卻上了這輛車。車子發(fā)動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進(jìn)大學(xué)的第一天,路永生裝作學(xué)長騙我的那一天。
李志要來送我,我給拒絕了。給你找輛房車,讓司機送你過去總行吧!他說。我自己有本事過去。我回答。我買了一張硬臥,擁擠的空間讓我有些后悔,可是更多的是興奮,我擺脫了李志的圈子。從武漢到洛陽幾百公里,跨了一個省,他的手伸不過來。下了火車,我一片迷茫,差點忘拿行李。同路的一個阿姨提醒了我。一出站就是接人的校車,這很好,我在一個雙眼放光的學(xué)長的帶領(lǐng)下,簽了名上了車。車上大多是爹媽,這讓我生出了驕傲和失落。車子開了四十分鐘,停到了一條擁擠的馬路,后來我知道它叫鯤鵬路。我下車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路永生,我知道,他是有意的。
那天路永生上身穿了一個印有海軍旗幟(動漫《海賊王》)的T恤,下身是一條卡其色七分褲,印有草帽海賊團(tuán)旗幟。這是死動漫宅,我是這么判斷的,結(jié)果下面一路的對話,讓我刷新了對這個人的認(rèn)識。
“學(xué)長,你喜歡《海賊王》?”
“不喜歡。”
“那你還穿在身上。”
“這是為了說明這件事。別人看到了就會問我,我就告訴他,我不喜歡。”
這顯得很無聊,可是這總讓我想到李志,對!不是那個唱歌的死胖子,而是掛著我父親頭銜的李志。
十七年前,李志和我媽媽離婚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科級的小干部。可是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還是落到了他的手里。我記得我媽媽離開武漢的那一天,她淚眼朦朧的看著我,這讓我覺得溫暖,那個時候我才十歲。那種溫暖的感覺一直延續(xù)到我大二,我告訴路永生,我要去趟麗水,去找我媽媽。他給我訂了機票,沒有。改訂了高鐵,那一張車票讓他心疼了很久,可是他還是義不容辭地訂了。后來我的室友告訴我,路永生在牡丹廣場發(fā)了半個月小廣告。我到了麗水之后,發(fā)現(xiàn)我根本找不到媽媽,她根本沒有給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無奈打了李志的電話。
“我媽的電話是多少?”
“問這個干嘛?”
“沒事,就問問,想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李志給我發(fā)了條微信。
我撥通電話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熱血沸騰,下面的幾天應(yīng)該就是吃喝玩樂,享受母女的美好時刻吧!電話通了。
“喂,您好,哪位?”陌生的聲音。很陌生。
“是我,媽媽,我是慢慢。”我很激動。
“哦。”她停頓了一下。“你打錯了。”她掛了電話。
我再撥時,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這讓我確定,這個人就是我的媽媽,那個在九年前離開我時淚流滿面的母親。這讓我懷疑我的記憶出了偏差,為什么這些年這個女人不再聯(lián)系我呢?我的記憶確實出了偏差。我因為這個女人恨了李志將近十年,這個女人現(xiàn)在的生活怕是要比我好。這個女人叫什么來著?對了,我給忘了。這點李志會驕傲的,我一直直呼其名,于是這個名字刻骨銘心。
“慢慢,我覺得自己在無限循環(huán)。”
“說了多少遍了,這是有限循環(huán)。”
掛了路永生的電話,車快到站了。我給李志打了電話,他親自來接我。
“爸,我想結(jié)婚。”
“你叫我什么?”
“我想結(jié)婚?”
“和誰啊?”
“一個叫路永生的二級混蛋。”
(四)林疏影
陳樵抱著一個女孩兒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本來要出來的是張醫(yī)生。我說這個人我認(rèn)識,于是我走了出去,接過這個被燙傷的女孩兒,送到了急診室。劉醫(yī)生直接帶著她去了手術(shù)室。陳樵很緊張,這種臉我見得多了。五年前,我剛?cè)ザ簩嵙?xí)的時候,最忍不了這種臉,想上前安慰這些人。后來,我學(xué)會了抽煙,也就無所謂了。教我抽煙的人和陳樵很熟,他叫路永生。
說起來,我和路永生是校友,高中校友。可是我們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一次荒謬的同學(xué)聚會上認(rèn)識的。隔了多年,兩個陌生的校友一起出現(xiàn)在一場聚會上。我就和他挨著坐,他在桌上侃侃而談,我不說話,就默默喝飲料。喝得多了,就不舒服。他喝得也不少,都是啤酒。于是,我們在廁所門前遇見了。
“朋友,借個火。”他說。
“我不抽煙。”
“你可以試試。”然后他給我遞上了一支,鬼使神差的,我接住了。然后他給我點上了。
“你不是沒有打火機嗎?”
“忘了,就在兜里。”
我在一片咳嗽中結(jié)束了尷尬。跟他一起回到座位上,他又開始與其他人熱鬧。我又開始喝飲料。臨結(jié)束時,我要了他的微信。其實也沒有什么必要,因為結(jié)束時,我跟著他去了學(xué)校對面的酒店。
我跟家里說,我處了一個對象。結(jié)果家里讓我?guī)Щ厝ァB酚郎嶂鴸|西到我家時,我媽和我爸已經(jīng)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做了一桌子菜等著這個準(zhǔn)姑爺上門。路永生最擅長這種飯桌上的交際,他把我爸灌醉了,兩個人喝到稱兄道弟。另外,他透露了一個消息,他家快要拆遷了。這讓我媽兩眼放光,從她的眼神里,我明白了,不能放了他。
我和路永生更多的是身體的交流,這個形容很準(zhǔn)確。開封一大半的洗浴中心和快捷酒店我們都去過。我在醫(yī)院工作,那個時候還不在二院,在中醫(yī)院。解放路與曹門大街交叉口。路永生一直說,咱們得去對面住一晚。他那個時候突然去了劇組當(dāng)制片人,聽起來高大上的工作。拿了第一筆錢,我們?nèi)チ藮|京大酒店。那一晚,我們兩個基本沒睡,從無比興奮到無比疲累。
“和快捷酒店沒什么不同。”
“至少包裝不一樣。”
“是,床大了一點,彈性好一點。”
我們兩個自動忽略了不能在床上抽煙的牌子,自顧自地點上。我們所在的房間有一點特別不好,正對著床的方向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我和路永生都半裸著坐在床上抽煙,那種樣子太過難堪,或者說不雅。我從來不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任何浪漫在,我看不見一切還好,可是我看見了,就覺得哪里都不對。比如我的裸體,一點都不好看。比如我抽煙的樣子,不優(yōu)雅。女人抽煙的樣子必須得優(yōu)雅,這個是我看《花樣年華》學(xué)來的,張曼玉抽煙的樣子,就算是個性冷淡的男人看著也會沖動。于是我學(xué)了很久,對著鏡子學(xué),抽了一包煙,也沒有學(xué)會。
我和路永生走到分界點是因為他家拆不了了。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九日,春節(jié),在我家,路永生對我媽說,說好的拆遷,從我家那兒繞過去了。我媽直接把他請了出去。這個請字,是我對我媽的禮貌。我自然要跟我媽鬧一鬧的,是我結(jié)婚,不是你結(jié)婚。結(jié)果我就挨了一巴掌。我追著路永生出去。大年初一,大街上都是去往各處走親的人。我和路永生找了一家酒店,滿了。換了一家,又滿了。最后還是到了洗浴中心。
“我媽容不了你,如果你沒錢的話。”我吐了一口煙。
“那不巧,經(jīng)我手的錢不少,都不是我的。”
“那要不就這樣?”
“行吧。”
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個打火機,挺漂亮的。
陳樵帶來那個小姑娘毀了。這是劉醫(yī)生告訴我的,這么大面積的燙傷,想要恢復(fù)是不可能了。我沒有告訴陳樵,我是在掙扎。在我的掙扎過程中,我看見了我掙扎的源頭,那是路永生沒錯。他就坐在陳樵的旁邊,在他旁邊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坐在他旁邊抽煙,那種氣質(zhì),一定是張曼玉沒錯,她叫李慢慢。
(五)胡小米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在醫(yī)院遇見了陳樵。本來是不用打照面的,結(jié)果路永生叫住了我。他們正坐在院里的一個花壇上,有個女人坐在路永生身邊。我知道她叫李慢慢,在聚會上見過幾次。那個時候,我和陳樵快結(jié)婚了。
我、陳樵以及路永生是認(rèn)識了二十年的朋友。我們是同一所小學(xué),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陳樵和路永生混成了異姓兄弟,我和陳樵混成了男女朋友,我和路永生,應(yīng)該是兄妹。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去了東北,陳樵為了粘著我也跟著去東北,就是差了一個省,他是遼寧,我是吉林。路永生最沒有出息,留在了河南。話是這么說,現(xiàn)在路永生混得依舊是風(fēng)生水起。我們?nèi)齻€從小學(xué)一年級就認(rèn)識了。我們?nèi)齻€分別在三個村子,路永生所在的村子與我和陳樵的村子隔著一條馬路。他在南,我們在北。我們的小學(xué)在他們村,在路邊。我們就在這所小學(xué)處了六年。陳樵和路永生沒少打架,路永生生得瘦弱,每次都是陳樵把他打哭。打著,打著,兩個人打熟了。初中那會兒,陳樵是學(xué)校運動隊的中流砥柱,跟體育老師李三平混成了兄弟,李三平老師帶他出去喝湯。他總是捎回來一碗白肉。肉都給路永生吃了,湯我和路永生兩個分著喝。我們?nèi)齻€也就是那個時候混成了好朋友,就是那種之后遇事兒就說話的朋友。上了高中,路永生成績好了一點,和我們兩個分開了,他上了重點班。我和陳樵順理成章的混成了男女朋友。其實更早之前我們就有苗頭,路永生也看得出來。要考大學(xué)的之前,為了加分,陳樵考了個證,國家二級運動員。他跑得快,就算是荒廢了兩年,他依舊跑得快。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們不約而同回到開封,因為聽說家里要拆遷了。拆遷是件大事兒,說不準(zhǔn)就會一夜暴富。我和陳樵所在的村子,成為首批要拆遷的地方。本來路永生的村子也要拆,因為他們村大,人員難以協(xié)調(diào),后來這事兒就擱那兒了。可是,我和陳樵的村子,要拆遷了。
我的故事的分界點以及我和陳樵的分界點就在這里。對,是拆遷。
二零一五年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路永生搭上一條線,成為某片的制片人。之所以是某片,是因為什么保密協(xié)議,我們也不稀罕知道。他說要請我們幾個吃飯。到了老黃記,就只有四個人:我、陳樵、路永生以及李慢慢。我知道,大年初一,路永生和林疏影分手了,這才過了大半年,他又勾搭上一個。后來飯桌上才知道,李慢慢是路永生大學(xué)里的女朋友,算是再續(xù)前緣。飯桌上,李慢慢給我的印象就是文靜。這也是路永生一直喜歡的類型。那個時候,我打算和陳樵結(jié)婚了。
路永生叫住我的時候,我正準(zhǔn)備去孕檢。是的,我結(jié)婚了。很明顯是和陳樵沒關(guān)系。我走過去,坐在李慢慢旁邊。她剛剛把煙掐了,身上還帶著一點煙味兒。陳樵完全不敢看我。
“我的拆遷款沒有拿到。”陳樵喪著臉說。
“那怎么來醫(yī)院?”路永生問。
“剛剛犯了個錯。”
“怎么回事兒?”我問。
陳樵愣了一會兒。把他是怎么踢得塑料瓶,黑色SUV是怎么撞得羊肉湯店,那些人是怎么哀嚎,這個小姑娘是怎么可憐都說了一通。
“沒人知道吧?”路永生問。
“沒有,除了我。”
“那就沒太大事情,那條路是新修的,監(jiān)控沒來得及裝。”路永生抽出一根煙遞給陳樵,自己也點上一根。
“掐了吧,我懷孕了,不能聞煙味兒。”我說。
這下,四下安靜了。
陳樵拿著打火機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打火機落在地上,聲音清脆。路永生循著聲音看下去,看到熟悉的打火機也愣了一下,手一抖,點著的煙落了下去。煙頭點在李慢慢的裙子上,灼了一個小洞。
“裙子壞了,咱們拍照的時候不會拍上吧?”李慢慢問。
“怎么想起來去拍照了?”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我問。
“哦,剛剛在民政局準(zhǔn)備領(lǐng)證,陳樵打電話挺急,就過來了。”路永生說。
“你還能害幾個人?人家兩口子領(lǐng)證呢!”我看著陳樵。
“多長時間了?”陳樵問。
這短短的幾秒鐘,是我這輩子經(jīng)歷的最漫長的等待。每一次呼吸都被分解。每一句話都在刷新著我對每個人的認(rèn)識,甚至是自己。
路永生伸手撿起了打火機,裝在兜里,又看看李慢慢的裙子。
“回家換一條吧,咱們下午再去拿證。”
李慢慢點了點頭。
“你先幫陳樵這邊處理一下,我回去換個衣服。”
我看著李慢慢走遠(yuǎn)了,又回頭看看樓梯那邊兒,剛剛一回頭,我看見了林疏影。
(六)林疏影
胡小米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驚訝。因為,陳樵和她都結(jié)婚了。當(dāng)然,他們是四個人,不是兩個人。我其實更多是苦笑,路永生也在其中。我想了一會兒,還是走了出去。邁出第一步可能要比之后的步子輕松一點,于是第一腳灼熱之后,另一只交很快跟上,我習(xí)慣性得把帽子摘了下來,疊好放進(jìn)兜里,繞過大褂掏出兜里黃鶴樓牌的香煙,朝著路永生伸過去。
“來嗎?”
“小米懷孕了,不要抽了。”
我的煙盒掉在了地上。
胡小米來真的。
陳樵幫我撿了起來。
“孩子怎么樣了?”陳樵問。
“不太好。”我搖頭。
“那是有多不好?”陳樵問。
“這孩子估計一輩子都得是這樣了。”我回答。
“一點辦法沒有?去鄭州呢?去北京呢?”
“都沒有,劉醫(y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
“陳樵,你就只能做到這兒了,做多了會漏。”路永生開口了。
“漏什么?”我問。
“一句話說不清楚。”路永生回答。
“那慢慢說。”我坐下來。
“慢慢回家換衣服了。”路永生說。
說實話,這個笑話爛到死。路永生坐了下來,接著陳樵和胡小米也坐了下來。路永生把故事重新講了一遍。我們的話題再次回到原點。
“陳樵,你的拆遷款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問。問完之后,胡小米盯著我看。
“一家四口,帶上我家六畝一分地和十八棵楊樹,應(yīng)該拿到一百三十九萬賠償款和兩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現(xiàn)在房子是發(fā)下來了,毛坯房。可是這一百三十九萬的賠償款遲遲不發(fā)。”
“哼,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胡小米顯然是在嘲笑。
胡小米的拆遷款顯然是拿到了。
“永生,我讓你來,也是讓你想想辦法,你認(rèn)識的人多,路子廣,給我找找門路。”
“今天是永生領(lǐng)證的日子,你把人家拽過來解決你的拆遷款,你缺不缺德!”胡小米情緒激動了。其實應(yīng)該激動的是我。
胡小米說完之后就看見了路永生低沉的臉色。好像是明白了自己的多嘴。
“恭喜啊,終于要結(jié)婚了。”
“客氣。”
結(jié)束這份尷尬的是周冰的電話。陳樵開了免提。
“陳樵,你他媽別想甩了我。我弟弟已經(jīng)搞大了胡小米的肚子。這下咱們誰也別想好過!”
“你瘋了?”
“對啊,我朋友剛剛看見你們了,一群舊情人相會,真他媽和諧!”
“趁著永生結(jié)婚的喜慶,咱們把離婚給辦了吧。”
“我說了,你別想甩了老娘,這十幾萬老娘不稀罕!!!”
“要不你過來吧。現(xiàn)在正好都在,咱們當(dāng)面把問題說清楚。”
“好啊,我長到這么大,就沒有怕過誰!”
陳樵掛了電話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一眼胡小米。
“先不管這些了,找個地方坐坐,吃吃飯吧,反正也到點兒了。”陳樵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
“好啊,反正很久沒見了。”胡小米應(yīng)承道。
“行吧,疏影,你去換件衣服吧。一會兒咱們門口的飯店見。”這是時隔兩年零四個月之后,路永生又一次叫我疏影。
我看著他們?nèi)齻€人朝著門口走去,胡小米走在最前面像是要奔赴戰(zhàn)場的將領(lǐng),而路永生和陳樵則是決心赴死的孤膽英雄。我回過頭,邊走邊脫下自己的白大褂。我的房間在二樓右拐第三間,距離這里大概三十米,以我現(xiàn)在的速度,四十秒之后到達(dá),開門關(guān)門,打開柜子,脫衣服然后換衣服大概需要五分鐘,再補個妝估計要十分鐘。
我一邁出第一步,下面的一步就快多了。路永生就要結(jié)婚了,他的未婚妻回家換衣服去了,因為外邊堵車,乘車不方便,一來一回恐怕要一個小時了。我這樣估摸著,等到周冰到了飯店,我還可以在那里待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我該幫誰?我已經(jīng)沒了任何身份。我為什么答應(yīng)去呢?
走進(jìn)房間,我開始脫衣服。該死的柜子的內(nèi)門上也有一面鏡子。我再一次看見自己的裸體,她真的一點也不美麗。我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可是這柜子里的衣服實在沒有幾件是合適的。我又想到我沒有身份的事實,隨意挑了一件T恤穿上。找了一件短裙,穿上之后覺得別扭,有些放蕩。我脫了下來,又穿上,再次脫下?lián)Q了一條牛仔褲。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放了下來,我換了一個人,我突然覺得頭發(fā)幫我找回了自信。我換了一個人。
二院對門的那個酒店很破,價格很便宜。之前,我跟路永生在那里過了很多個夜晚。有一次,我告訴路永生不要戴安全套。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打算結(jié)婚。可惜了,我沒有懷上。
出門前,我又想到了周冰的話,她的弟弟把胡小米弄懷孕了。如果當(dāng)時我懷孕了,是不是事情就有了轉(zhuǎn)機呢?
(七)李慢慢
π是我接觸的第一個無限不循環(huán)的常數(shù),它也有另外一個名字叫無理數(shù)。我國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祖沖之老前輩把它推算到3.1415926到3.1415927之間。我之前總覺得這些事情很無聊,起碼已經(jīng)無聊到死。有空多吃一口飯,干嘛要浪費生命去算這些無聊到死的東西。直到我回到鄭州,我才發(fā)現(xiàn),祖沖之是個了不起的老頭。他和藹可親的頭像掛著墻上確實應(yīng)該被尊敬。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無限不循環(huán)的常數(shù),每個人都無理可循,生命中總得有一部分似曾相識,但總是不同。就像我永遠(yuǎn)摸不到那條哈士奇,路永生怎么也不會理那條薩摩耶。
李志給我打了電話。
“證拿到了?”
“他發(fā)小兒出了點兒事兒,下午去辦。”
“跟爸透個底,你喜歡這小子哪里?”
“為人圓滑,處事多變,算是個正經(jīng)人,有人的感情?”
“這些沒有一點是優(yōu)點。”
“你也沒有優(yōu)點啊。”
我的父母是因為什么離得婚呢?這件事情過去十七年了,其中細(xì)節(jié)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好說了。可是還是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大坎兒——拆遷。二零零零年,千禧年,武漢市政府覺得應(yīng)該做件大事,于是浩浩湯湯的拆遷開始了。當(dāng)時還是科長的李志通過關(guān)系首先搞到的拆遷費,我家開始正式進(jìn)入小康社會,提前整個社會二十年。我的母親,那位已經(jīng)被我遺忘掉姓名的女士,一夜之間成為了貴婦人。然后,她開始覺得不滿足了。當(dāng)然,這些話都是后來李志告訴我的。我在這里也終于可以稱呼李志為爸爸了。他合理地爭到了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并沒有使用任何手段,因為后續(xù)的生活表明,我親愛的母親并沒有要撫養(yǎng)我的心思,哪怕是一點掙扎都沒有。前兩年我得到她的消息,她在麗水結(jié)婚了,對象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據(jù)說,他們在我出生之后,就不斷聯(lián)系,直到我十歲她才離開,就是等著這一筆拆遷款。這是一盤多么大的棋啊,于是我開始稱呼我的母親為棋手。
我現(xiàn)在正在回家的路上,這個家指的是路永生在農(nóng)村的家。就是那個因為利益沒有談妥而導(dǎo)致所有人的拆遷項目廢掉的村子。因為陳樵辦得好事,現(xiàn)在我打的出租車基本上和走路的速度無異,它一點一點地向前挪。我開始漸漸地接觸到整個車禍現(xiàn)場。那個女孩兒的母親死了。死得一點也不體面,面目全非,渾身是血,倒在一片黃白相間的羊肉湯殘屑里面。黑色SUV的司機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死相比上一位好點,可是也是死了。其他哀嚎的人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被送到各大醫(yī)院。其實也沒有幾個傷者,大多是湊熱鬧騙錢的混子,他們也都可以稱作棋手。陳樵遇見了胡小米,一個將要去孕檢的胡小米,這樣看來,生活確實需要這樣的刺激。我聽路永生說過,陳樵有著畜生一樣的非人體格,這就從先天上限制了這個人的情感。我覺得路永生在這一點上,可以稱之為專家。
車子開始加速了,繞過這段堵塞的路段,司機明顯感覺到暢快了。開始跟我聊天。我其實最討厭這些碎嘴的司機,我只是坐車,不是陪聊。司機明白我的意思之后,便不再說話。到了路永生家門口之后,我本想讓司機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出來,路永生的電話打來了。
“你趕緊換衣服來吧,這里的局面要崩盤了。”
“怎么了?”
“周冰發(fā)瘋了。”
“你們幾個到底怎么回事兒?會不會做人了?”
“二院門口的海鮮館知道吧?二樓右手第一個包間。”
“等等,周冰這個人怎么樣?”
“我覺得,她就是一個瘋子。”
“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棋手,不過,她應(yīng)該玩不過你。”
“哪兒跟哪兒啊!換好就來吧。”
“咱們要不要先聊聊林疏影?”
“之前不是聊過嗎?”
“我爸,就是李志,問過我,你有沒有前女友。我說有,剛剛小米告訴我,林疏影就在二院。就是我想問,你們有沒有想過結(jié)婚。”
“你先來吧,疏…林疏影正好也在,咱們當(dāng)面聊開,話說清楚了,什么事兒都沒了,咱們倆安心結(jié)婚。”
“好,聽你的。”
我想談?wù)劻质栌斑@個人,在此之前,我得談?wù)勎液吐酚郎姆质帧>褪悄谴螐柠愃貋碇蟮姆质郑遗挛視蔀槠迨郑蛘哒f,我會成為第二個母親。當(dāng)時,路永生可能是真的愛上我了。我并沒有與他斷絕聯(lián)系,我們還像往常一樣好(一定有隔閡),我們沒有再去過龍翔街的酒店。畢業(yè)之后,我按照李志的安排,考了公務(wù)員,在國稅局工作。李志從來不約束我,他知道我可以自己生活,可是我覺得我確實少了什么東西,就像是我成了一塊兒廢骨。我找李志談過,他說你可以去鄭州找份工作,憑著他的面子,找個體面的工作應(yīng)該是可以的。李志問,路永生會繼續(xù)愛你嗎?會的,我回答。其實,我沒有底。因為我們畢業(yè)之后,路永生就有了林疏影。
林疏影是一名醫(yī)生,女醫(yī)生,今年二十七歲,單身。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我敲了敲門,路永生的母親給我開了門。
“慢慢,永生呢?咋沒和你一起回來?”
“我們還沒有領(lǐng),我衣服破了個洞,回來換一件,而且那邊陳樵有點事兒。下午領(lǐng)。”
“這個死孩子,咋不分大小事呢!哪有比自家結(jié)婚還重要的事!來來來,趕緊換。”
看著面前的鏡子,我一件件脫下自己的衣服。完全赤裸的站著,我確定門已經(jīng)鎖死,窗簾拉得嚴(yán)絲合縫。我開始打量自己,我還是那個李慢慢沒錯。打開衣柜翻找,試了幾件,最終選定一件夸張的長裙。禮儀課上學(xué)過,出席晚宴,一定要穿著正式。我現(xiàn)在就要去赴鴻門宴了。
我掏出手機,把路永生的備注換成了“π”。
(八)陳樵
抱著茶缸的老頭猜出了我和周冰是假結(jié)婚。于是,他們故意拖著,不給我拆遷款。拆遷款一日不到手,我就一日不能離婚,而我一直期盼著離婚。可是我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年多了。胡小米結(jié)婚也有半年了。
二零一五年十月份,我和胡小米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也恰恰是這個時間,我們村準(zhǔn)備開始拆遷,小米他們村,半年之后拆。我們兩個到了她家之后,他爸爸堅決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理由也非常簡單,我們兩個結(jié)婚了,他們將損失三十萬。三十萬是個什么概念呢?就是一個莊稼人大概三十年的收入。小米那年和我同歲,二十五歲。這個意思就是說,小米的小半輩子,他父母也沒有掙夠三十萬。小米動搖了,這個我理解。她需要對父母負(fù)責(zé),她至少得拿了拆遷款之后再決定之后的生活。
我的父母等不及了,或者說我也等不及了。我們村已經(jīng)要開始統(tǒng)計人口了。我得讓我家的戶口上多一戶人。
有人給我介紹了周冰。
拿證之前,我已經(jīng)跟周冰交代好了,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我拿了拆遷款之后,我們就離婚,期間我不碰她,離婚之后,我給她十萬。后來,我漲到了十二萬。我找路永生幫了忙,上戶口很快,趕在了拆遷之前。
我希望事情可以順利的進(jìn)行,然后我再與小米結(jié)婚。只是事與愿違。我的父母從中作梗,讓我在某一天的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稀里糊涂和周冰同房了,周冰說自己是處女,她算是訛上我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謊言,只是,我無法拆穿。
林疏影從醫(yī)院里出來的時候,周冰已經(jīng)趕到了海鮮館。她推開門的一瞬間,露出了很奇怪的笑容,這種笑容讓我難受,就像她用手段坑走了她自己的貞操一樣。她坐在了胡小米的正對面,路永生上去和胡小米換了座位。
“永生,你這是什么意思啊?我就想和我弟妹坐對面,你可不要打擾我們啊。”
“小米是我妹妹在先,是你弟妹在后,你得排在我后面。”
林疏影噔噔噔上樓的聲音傳來,我覺得事情就要糟糕了,周冰一定會利用林疏影來攻擊路永生的。門開的時候,吱呀的聲音在屋里回蕩。林疏影穿得很隨便,上身T恤,下身淺色牛仔褲。她直接走向了胡小米,然后在她身邊坐下。
“疏影啊,認(rèn)得我吧,我弟弟周凌和你同班。”周冰很熱情,分明要做女主人。
“記得,長得挺丑的。”這一句話讓周冰啞口無言,路永生在偷著笑。
“疏影,雖然是事實,但是你也得估計一下我,他現(xiàn)在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小米的臉上沒有一絲生氣的樣子,甚至是想笑,可是,她說話還是有重音的,比如“丈夫”、“孩子的父親”,我覺得,她就是在報復(fù)我。
“周冰,我讓你帶的結(jié)婚證你帶了嗎?”我問。
“哼,帶著呢!說好了三十萬,一分錢不能少,一次性結(jié)清。”周冰說。
“嗯,記得。”
胡小米果然沒有忍住,大聲笑了起來。我認(rèn)識她很早,比路永生還早認(rèn)識一年。所以我更了解,如果她是這么笑的,那么她一定不開心。就像高二那年,我們在學(xué)校對面,我用強占據(jù)了她的身子。
時間似乎凝固了,我記得之前路永生提過一句,生活好像是在循環(huán)。不知道這個滿腦子想著掙錢跑門路的人是怎么冒出這么一句話的,真他媽有道理。路永生看著疏影,一定是陷入了回憶,他向我透過風(fēng),他和林疏影上過的床絕對比他們說的話多,他到底是下身喜歡林疏影還是腦子喜歡,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可是,他現(xiàn)在正在看著林疏影。木樓梯上又傳來噔噔噔的響聲,按理說,不應(yīng)該是李慢慢,她不應(yīng)該這么快。可是,打破時間寧靜的人,正是這位李慢慢,從來不墨守常規(guī)的李慢慢,她托著一襲長裙就來了,非常大氣地坐在路永生身邊。
“人到齊了,開始上菜吧。”我對服務(wù)員說。
“別啊,我弟弟還沒有來呢!”周冰又說話了。
“那就再等等吧,正好我有話問永生。”說話的是李慢慢。
路永生跟著李慢慢出去了。包廂里的氣氛,因為空調(diào)降到了極點。
“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一點。”胡小米說。我找到遙控,從十七度升到了二十三度。
“再高一點,還是有點冷。”這次是周冰。二十三度升到二十六度。
“再加一度吧,正好咱們都二十七。”這次是林疏影。
周凌來得最慢,他前陣子因為吸毒被抓進(jìn)去了,剛放出來不久。不知道他是怎么碰的胡小米,應(yīng)該也是像他姐姐一樣卑鄙。想到這里,他剛一進(jìn)門,我就直接給了他一拳。他直接倒在地上,連一聲疼也沒有喊出來,暈倒了。這一秒,我才覺得我自己是一個運動型人才。其他人再怎么喊叫,都與我無關(guān)了。
(九)路永生
我又想到了那個門洞里的《女兒情》和門洞外的薩摩耶。甚至有點后悔,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一沖動給了老頭一百塊。李慢慢說,她走了好幾天都沒能摸上那條哈士奇。結(jié)合這些東西,我覺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天命的存在。
所有事情都已經(jīng)解決妥當(dāng)了,我們幾個人當(dāng)然沒有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覺得,陳樵打周凌的那一拳,一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拳,隔著一道門,我也能感受到那一拳的恨意與得意。李慢慢把我叫了出去,就問了一句話。
“永生,你愛不愛我。”
“愛。”
“咱們在這兒等,我跟陳樵說了,周凌一到,一拳撂倒。事情就解決了。”
“這是你的棋手理論?”
“對啊,周冰周凌姐弟兩個,都是最低劣的棋手。至少跟我的母親不能比。”
“那你的父親呢?怎么樣?”
“他是國手。”
那一拳出手之后,我跟李慢慢進(jìn)去拉走了陳樵。林疏影上去看周凌的傷勢,周冰開始在亂嚎,胡小米不知什么時候拿走了我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她不想要孩子了嗎?對啊,她今天這一天,也沒說打算保住這個孩子啊!
我們?nèi)齻€跑出海鮮館的時候,周冰的嚎叫還在。陳樵說要進(jìn)去看看那個小姑娘的病情,我看了看手表,一點三十二,距離民政局開始工作還有二十八分鐘,有時間跟著陳樵進(jìn)去看一看。林疏影就跟在我們身后,她和周冰一起扶著周凌往醫(yī)院走。周冰還在大喊大叫,全是在罵陳樵和胡小米。其實我敢保證,陳樵和周冰那晚一定什么都沒有。因為有一點,我和胡小米都清楚,陳樵自從高二之后,就沒有那方面的能力。
小姑娘確實非常慘,李慢慢說,她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而她,要用一生的勇氣去面對她的面容。陳樵看著這個姑娘,淚流滿面。可能是因為無邊的愧疚,也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命運,總之,我們都不敢妄加揣測。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你的拆遷款落實了。帶上證明材料和手續(xù)來領(lǐng)吧。”
“能推遲一天嗎?”
“今天上午你不是還猴急的嗎?”
“我今天得離個婚。”
“愛咋咋地。”
電話一掛斷,我就對他說:
“你瘋了,一來一回,你少了十五萬。有十五萬你投給我啊!”
陳樵又開始哭起來。
“行行行,這十五萬算我給你的彩禮。”
陳樵跪倒在小女孩兒的床邊,情緒越來越激動,我只好拉走他。
站在窗戶邊,我看見了小米,她果然是來打胎的。不過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周凌,這個人我雖然不熟悉,但是還是了解的,這個慫蛋不敢,至少在胡小米面前,他就是一個慫蛋。而周冰,周凌的孿生姐姐,骨子里也只是一個慫蛋。
周冰跪在醫(yī)院門口哭,被人誤以為是今天車禍死者的家屬領(lǐng)到了太平間。結(jié)果又被嚇了一下,直接暈了過去。現(xiàn)在如果不出意外,這兩姐弟已經(jīng)躺在同一間病房。
我又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兩點一刻了。我拉了拉李慢慢,她馬上了解了我的意思。一出門,我們迎頭撞上了林疏影。
“疏影,麻煩照顧一下陳樵,他現(xiàn)在有點傻。”
“你們是要去領(lǐng)證。”
“對。”
“那恭喜。”
“謝謝。”李慢慢搶在我前面,很正式的回禮。
我拉著李慢慢的手,就在大街上晃悠,這里距離民政局,也就兩站路。對,民政局就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
攝影師讓我整理一下衣服,讓我們挨近一點。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響了,我沒接。之后又響了,還是沒接。照拍完了,我走出門,是我媽打的,估計是急了,問結(jié)果。我回過去。
“媽,怎么了,正辦著呢。”
“先停一下,媽跟你說,咱們家要拆遷了。”
“誰說的,新來的李書記說的。”
“李書記?”
“聽說叫李志。”
我的腦子嗡了一下。
這個電話未斷,另一個電話打進(jìn)來了。我先掛了我媽的電話。
“怎么了,我不是說了,今兒我領(lǐng)證,休息一天。”
“資方撤資了!”
“你說啥?”
“資方撤資了!”
“啥事兒都辦了現(xiàn)在撤資,資方是傻逼嗎?”
李慢慢走到我面前,奪了我的電話。她也在接電話。
“李志,你個混蛋!”
我腦子還有點懵,里面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叫我和李慢慢的名字。她幫我整了整衣服。
“我的頭發(fā)不亂吧。”
“不亂。”
我們拿著了紅本,上去蓋戳。
鋼戳被穿著襯衣的工作人員拿在手里,他已經(jīng)在蓄力,馬上就要蓋上去的時候,我和李慢慢同時說話了。
“哎,同志,您先等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