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偉,你快點回來!外婆前天起夜時候不小心摔倒了,現在還昏迷不醒呢!”
嘉偉坐上從西雅圖飛臺北的頭班飛機,腦子中還在回響早上舅舅電話里這句話呢,外婆病倒了?記憶中那個高大、健壯、永遠神采奕奕、永遠精力充沛、永不生病的那個外婆,病倒了?
飛機起飛,沖入云層,望著窗外,嘉偉陷入了沉思。
三十歲的嘉偉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父親是臺北的小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因為牽涉到政黨間的爭斗,父親的仕途一直不順,脾氣也越來越差。母親在又懷了弟弟之后,實在無暇照顧嘉偉,只好把他送到花蓮鄉下的外婆家。于是,從五歲到十三歲念初中,嘉偉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
外公外婆住在花蓮鄉下的一所房子里,門前就是一個小樹林。外公退休前是花蓮縣的大法官,一生清廉。當別的官員們都在利用自己影響力給子女找各種門路的時候,他沒有,還教導手下說:“每個人都要靠本事吃飯,不要因為我是法官就照顧我的子女。”因此,當他退休的時候,他的六個子女一個也沒有享受到“特殊照顧”。子女們不理解,埋怨他,他也不辯解,每天鉆在書房里看書,閑時教嘉偉練大字。
外婆雖然識字不多,但是品行特別好,總教導他與人為善,說:“你想要別人怎么對待你,你就要怎樣對待別人”。她在家里是一刻也不閑著,洗衣服做飯,織毛衣,拆洗被褥,出門打豬草,滿院子都是她爽朗的說話聲和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嘉偉是外婆的跟屁蟲,拽著外婆的圍裙一角,跟著跑進跑出。
閑下來的時候,外婆會抱一簸箕花生在院門口房檐下坐下,一邊剝花生米一邊給嘉偉講一些民間故事,這是嘉偉最喜歡的時刻。外婆是一個很好的講故事人,肚子里藏著很多故事,哪吒孫悟空田螺姑娘等等,嘉偉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講完故事,外婆總是會總結一兩句人生的道理,也總是會歸結到人世間的真善美。在外公外婆的影響下,嘉偉也逐漸養成了溫和善良美好的品行。
母親后來常在電話里埋怨外婆,“我好端端的一個兒子,怎么和你住久之后,性格變得這么膽小懦弱呢?”外婆常為他開脫說“他那個不是膽小懦弱,他只是善良和不喜爭斗而已。“
是的,在他養成性格的關鍵期受了外公外婆影響,養成了溫和善良與人為善的品行。有人說他這種性格不夠man不夠血性,但嘉偉的愛人玫瑰覺得這點很好。玫瑰說,“他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從來沒有不全力去爭取啊?別的,生命中無足輕重的東西,干嘛青筋暴起地爭啊,我就愛他這種性格。”
“先生,請問您午餐吃什么?”
空姐的聲音把嘉偉從沉思中叫醒。
嘉偉苦笑了一下,“我沒什么胃口,請幫我拿杯冰水就好。”
十幾個小時后飛機到達臺北。
舅舅在機場外等候,看到嘉偉出來,迎上來說“你爸媽都已經到了,我們直接回花蓮吧。“
嘉偉點頭,兩個人上車往花蓮方向飛馳。
“你外婆啊,”舅舅握著方向盤說,“過年時候一直在念叨你呢。”
嘉偉有點訕訕地解釋,“過年時候應該回來的,但是當時有一個項目走不開,也處于我要升職的節骨眼上,就沒能回來。”
“你外婆也知道你忙。”舅舅接著說“她很為你驕傲呢,總和來家串門的老太太們說,自己帶的大外孫子現在可出息了,讀完了博士,現在在美國的大公司里上班呢。”
嘉偉低下了頭,“我是應該經常回來看她的。她不是身體一直很好嘛,我總覺得,等我事業步入正軌之后還有的是時間孝敬她。”
“身體再好也是80多歲的人了”,舅舅嘆了口氣,“前幾年你外公去世之后,我們一直邀請她來和我們一起住,但是她依然固執地一個人住在他們的老房子里。那天早飯后我看到她的院門還沒有開,就拿了鑰匙開門進去,發現她躺倒在門后,腦部一灘血,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摔倒的。我嚇壞了,趕緊給送到醫院。醫生診斷為腦溢血,說右邊大腦大部分梗塞了,手術基本上沒有意義了,讓回家等著了。“
嘉偉沒有再說話,望向窗外。
回到花蓮舅舅家,嘉偉跳下車就往外婆所在的房間奔,父親母親已經在了。
母親大聲在外婆耳邊說“媽,嘉偉回來了!嘉偉回來看您了!”
嘉偉上前。
只見一個干瘦的老人,縮在床上小小一團,腦袋上裹著白色紗布,鼻子里還塞著呼吸器。
這是外婆嗎?
這是記憶中那個風風火火的外婆嗎?
嘉偉上前心痛地握住外婆的手,心里面念著:“外婆,我回來看您了。”
外婆干癟的臉上這時仿佛有了一絲笑意,睜大的眼睛彎了起來,長出了一口氣,然后,眼睛慢慢閉上了。
一旁相連的監視器鳴叫起來。
住家護士趕緊跑過來,摸了摸外婆的脈搏,照了照外婆的眼睛,回頭和大家說:“老人走了!”
外婆走了。
嘉偉眼睛干干的,一滴眼淚也沒有。
接下來就是辦喪事了,嘉偉像木頭人一樣接受著長輩的擺布,守靈,堂前磕頭,披麻戴孝去家族的墓地送葬。
整整三天,嘉偉一刻也沒有合眼,眼睛里布滿紅絲,但是依然沒有淚。
葬禮過后的那天晚上,嘉偉執意要住到外婆的老房子里去,父母親拗不過他,就由他去了。
打開門,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有外婆身上特有的味道,還有外婆自己做的黃豆醬味道。
沒有開燈,嘉偉搬把椅子坐在院門口屋檐下發呆。
小時候,這里是嘉偉和外婆最喜歡待的地方,門前是一片草叢,草叢中有各種顏色的野花,有美麗的蝴蝶飛來飛去。夏日的晚上,外婆會拿著蒲扇坐在這里乘涼,給嘉偉講故事。
想起五歲時候剛到花蓮的那個晚上,嘉偉看見草叢中一亮一亮的,嚇壞了,趕緊喊外婆。
外婆迎聲過來,笑了,說“城里的娃娃,真可憐,這個都沒有見過,這是螢火蟲。”
“螢火蟲?”
外婆伸手捉一個螢火蟲捧到嘉偉面前。
嘉偉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好神奇啊,這么一個小不點的東西,會發出這么明亮這么漂亮的藍色光芒。
接著細看,草叢中有好多這樣的螢火蟲呢,一閃一閃的,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
外婆說,“有時候螢火蟲還會跳舞呢?”
“螢火蟲會跳舞?”
“是啊,”外婆摸著他的大腦門說,“傳說啊,當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和心里特別惦記的人告別的時候,會委托螢火蟲聚集起來跳一種‘之’字形舞。”
嘉偉睜大了眼睛,“靈魂告別?‘之’字形舞?外婆,你見過嗎?”
外婆笑著說“我可沒有見過。傳說畢竟是傳說吧。”
外婆爽朗的笑聲仿佛還在耳旁,但物是人非,老屋也已經沒有了主人。
嘉偉蹲在草叢邊,黯然地想著外婆,數著草叢里的螢火蟲,一只,兩只,…..今晚的螢火蟲也有很多啊。
忽然,一直特別亮的螢火蟲飛舞了起來,仿佛聽到了某種號令,其他的螢火蟲也跟著飛起來,他們在空中排成了一條線。
嘉偉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是我太久沒睡眼花了嗎?螢火蟲怎么排成了線呢?
這時候更多的螢火蟲飛舞起來,排成了第二條線、第三條線……
最后成千上萬只螢火蟲組成了一個流動的絢麗的“之”字形。
嘉偉看得呆了,“外婆,是您嗎?”
螢火蟲群繼續無聲飛舞著,畫出美麗的“之”字。
這時候,嘉偉的淚水奪眶而出。
淚水中,仿佛看到五歲時候外婆去車站接回了黑瘦的他心疼地背回家;仿佛看到外婆牽著他的手送他去報名入學;仿佛看到十三歲那年要回臺北時候外婆依依不舍送完又送抹淚告別。
自己多年來腳步匆匆在繁忙中迷失,看外婆的次數非常有限。每次打電話外婆都說“我身體好著呢!”“不要給我寄錢,我什么都不缺,倒是你在國外,需要用錢的地方多。”“我聽說美國有些地方治安不太好,沒有人欺負你吧?”……
嘉偉無聲地嗚咽著,任淚水肆意淌滿臉部,喃喃地說,“外婆,您是來和放心不下的孩子告別來了嗎?外婆您放心,我已經長大了,再也沒有人欺負我了。我現在也有了自己心愛的人,我很好,您安心地去吧。“
螢火蟲無聲地跳著“之”字舞慢慢飛向天際。
嘉偉抹干凈臉上的淚水,輕聲說“外婆,在天國一切安好!”
這一刻,嘉偉才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
打開手機,按出一行字“親愛的,我明天回西雅圖,愛你!”
點擊發送。
再見,螢火蟲!
再見,外婆!
再見,少年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