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舅舅”,只是我很少向別人說起。其實,六舅舅并不是我的舅舅,而是媽媽的舅舅。可是,我內心深處還是稱呼他為“六舅舅”。
每當別人一提到舅姥爺,我的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來的是“六舅舅”三個字,而不是別的。不過,我也只是在心里那樣叫罷了,嘴上還是要叫“舅姥爺”的。
第一次見到六舅舅的時候,是個初夏晴朗的好天氣。媽媽對我說,快叫舅姥爺。六舅舅微笑著望著我,我卻害怕見他。
說實話,我怕見任何生人,這真是個掩藏不了的缺憾。我試圖躲在媽媽身后,扭捏了半天,手里搓著衣角。最終,還是沒能叫出口。
沒見到六舅舅的時候,我早已聽說過“六舅舅”。他的名字為什么那么響亮呢。不在乎別的,只在乎別人的手掌上參差不齊長著五根手指頭,六舅舅的手上卻長了六個。
那第六個指頭長在哪里了呢,我總是幻想著,是和別的指頭那樣直直的長著呢,還是在原本那五根指頭上的其中一個長著呢,就像直愣愣的樹枝突然發(fā)了叉。想來想去,想到后來還是沒想明白。以至于總會問媽媽,舅姥爺什么時候來啊。媽媽被問得莫名其妙,這孩子怎么就操心起舅姥爺了。媽媽當然不知道,我心中藏著的那種一睹為快的好奇了。
現(xiàn)在呢,舅姥爺就在自個兒面前坐著。他沒進屋,也沒坐在板凳上,倒是拿了塊壘墻頭用的紅磚頭坐上了。明亮的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六舅舅身上,臉上和那密集的黑色胡茬上。他那藏在帽檐兒下的眼睛看起來溫和又安靜。
丫頭,來給你個吃的,六舅舅說著,從內衣口袋里摸索起來。
媽媽伸手想把我往前面拉,你不是常常嚷著舅姥爺什么時候來嘛。這不,在你面前了。你倒好,反而怯生起來。
沒關系。小孩子嘛。六舅舅笑著打圓場。
我臊得滿面通紅,也顧不上看六舅舅的第六根手指頭長在哪去了。
后來,表姐表哥還有表妹聚到一起說起了悄悄話。嘀嘀咕咕半天之后,一個接著一個從六舅舅的面前走過。有的吹著口哨,有的假裝東張西望,還有的一路小跑假裝在追趕前頭的那個人。
實際上,大家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看看劉舅舅的那第六根指頭長在了什么地方。六舅舅當然知道我們這群小鬼打的是什么樣的主意,但是他氣定神閑坐在楊樹的濃厚的樹蔭下抽著煙,絲毫不介意將他那長著六根指頭的手伸出來暴露在我們狡詐的眼光下。
我一眼就瞅見了那第六根手指頭。它又細又短,看起來弱不禁風,一動不動地趴在手掌的最邊緣,緊貼著大拇哥的根部,就好像趴在哥哥背上睡著的小孩子。
“呀,多起怪啊。它還長著指甲呢。”我看著那被手面擠扁的指甲蓋,心里不禁感嘆到。
一直以來我以為,六舅舅只有左手長六根手指頭。可是,當我看到六舅舅的右手也長著六根手指頭,我心里可就難過了。原先的那種好奇被一種類似于憐憫的感情給替代了,我甚至有點兒想掉眼淚。
“六舅舅小的時候肯定常被人笑話來著。”我的心里一下在鉆進這樣的想法。我知道兩只手各長著六根手指頭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外號的來由,同齡人的取笑,還是別人無聊時的消遣。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好奇都是一種變相的殘忍。
聽家里的親戚說,六舅舅愛養(yǎng)牛,每天都跟牛在一起,就是睡覺也跟牛睡一起。不過,六舅舅的脾氣卻不是牛脾氣。我一直都沒弄明白,六舅舅為什么愛那些臟兮兮的牛。因為村子后面,挨著池塘的核桃樹下總會拴著兩頭牛。
牛的眼睛水汪汪的,如同十多歲的少年握緊的拳頭那般大,而且長著齊刷刷的兩排米白色睫毛,看起來挺招人喜愛的。然而,再看那四條腿,就喜歡不來了。那腿上都是污垢,甚至散發(fā)著刺鼻的糞便味兒,還有牛的屁股后面總是跟著一群“嗡嗡”叫的蒼蠅。煩都能讓人煩死,見到都要跑得遠遠的,更別說和牛一起睡覺了。
“舅姥爺。”我大著膽子叫到。
“怎么了,丫頭?”舅姥爺放下旱煙,和藹地問到。
“舅姥爺養(yǎng)牛嗎?”我問。
“養(yǎng)啊。”舅姥爺來了精神,“算是和牛打了一輩子交道吧。”
“舅姥爺,你是不是也和牛睡在一起啊。”我緊張地問。
“哈哈。”舅姥爺大笑道,“天天都睡一起哪。”
六舅舅的回答令我非常吃驚。我以為,和牛睡在一起的那些話都是人胡謅的。如今,連六舅舅本人都是那么爽快地承認,看來確實是真的了。
“為什么要和牛睡在一起呢?難道舅姥爺喜歡它們?”
“喜歡倒是真的。到了年底,牛就會變成錢鉆進口袋里來。”
“噢。這樣啊。”我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至于明白沒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更多的是防賊啊。”六舅舅嘆口氣。
“有賊來偷嗎?”
“當然有了。賊厲害著呢。我給你講講賊的事情,你愿意聽嗎?”
“愿意愿意。”聽故事是再好不過了,更何況這事還是在真實世界發(fā)生的,那就更有味兒了。
“我們村上有一家被偷了。”
“他沒有和牛睡在一起嗎?”
“睡啦。”六舅舅更樂了。“妙就妙在這個地方。”
我認真地聽著。
“養(yǎng)牛的都是要和牛睡在一起的。除非他不想要自家的牛兒了。你不知道,賊娃子能的很。去年,一個夏天就偷走了我們村五六戶的牛。其中有一家,牛丟的最是離奇。”
“怎么丟得呢?”我好奇地問。
“夏天嘛,天本來就熱。養(yǎng)牛的人家,給牛蓋的房子又是那么低矮,連個窗戶也沒留,整個就是泥糊的墻壁。就連那唯一的一扇門也是窄的不能再窄了,只能容得下一個人低著頭側著身子過。房子蓋成這樣,主要就是為了防賊啊。你想夏天這種天氣,躺在河沿兒扇著扇子還睡不著呢,更別提躲在那泥屋子里和牛睡一塊了。老王這老漢,又瘦又精。平常也睡得好好的,偏就那晚左翻右折騰的怎么也睡不著。梁上的風扇是轉著,可是吹得是熱風啊。他心里一惱,搬了張床躺在門外睡去了。人是睡在外面了,心里到底是牽掛著自家的兩頭牛啊。他左思右想得到一個主意,索性把床橫著一放擋著小泥屋那又窄又低的那扇門。這下好了,人能睡好了,牛也給看好了。老王甚至為能想到這樣一個好主意高興了半天呢。外面倒是舒服,連風都是涼的,比屋里強多了。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那兩頭牛是怎么丟的呢?”我追問到。
“關鍵就在這。老王用床擋著門倒是好的。可是,賊更聰明啊。第二天,等老王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睡在飲牛的槽子上。原來,半夜賊來了。趁老王睡得正熟,賊連床一起抬著把老王給架到石槽子上去了。老王丟了牛,天天喊著‘我的牛,我的牛’。別人都開他的玩笑說,‘老王,你咋沒被賊抬走呢’。”
“那舅姥爺怕不怕被賊給抬走呢。”
“賊哪能抬走舅姥爺啊。舅姥爺可靈性著呢。你看,別人一個手只長五根指頭,舅姥爺長六根呢。”
“哦。”我對六舅舅肅然起敬。
至此,我知道自己認識一個非常了不起神秘的人。
上初中的時候,我又見過六舅舅幾次面。六舅舅依然笑咪咪的,好像從來都不知道難過是什么樣似的。我以為六舅舅會一直養(yǎng)牛來著。但是,六舅舅突然不養(yǎng)牛了。用六舅舅的話說,再喜歡的東西也會有厭煩的那一天,何況牛只是個畜生。
六舅舅不養(yǎng)牛,養(yǎng)什么呢。養(yǎng)“大煙”。不知怎么地,他突然迷上了“大煙”。但是,他從來不吸。誰要是敢吸這個,他就是個混賬,六舅舅說。
六舅舅不吸它,卻偏愛種它。種它干什么呢,換錢啊。
我見過“大煙花”,就是那叫“罌粟”的植物。那是在小胖家見過的。雖然,小胖媽像寶貝似的把花給護著,我還是從她那兩條腿的縫隙中看見了。
罌粟和別的植物并沒兩樣,葉子綠綠的就像黃豆的葉子那樣碧綠。然而,它的花卻格外的紅艷,好像太陽光全鉆進花瓣里了。難道那上面住著妖怪嗎?我不禁詫異它的紅色。
為什么看見它的人和談論他的人,看起來是那么古怪。就是沾著它邊的人,都會變得不幸。六舅舅因為“罌粟”,進進出出監(jiān)獄幾次了。我只是聽家人講舅姥爺?shù)氖拢瑳]再見過他了。
我再次見他的時候,他依舊是笑著的。只是那漾著微笑的臉,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憂傷。因為舅姥姥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六舅舅。
我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六舅舅說:“都長這么高了。”
我說:“嗯。”
現(xiàn)在,我站在他面前,和六舅舅差不多高了。簡單的寒暄之后,我找不到任何措辭,好使談話繼續(xù)下去。
談什么呢。談他的牛,他不再養(yǎng)牛了。談我對他那第六根手指難忍的好奇。可是,看到六舅舅的那兩根多長出來的指頭,干巴巴的裂著細小的口子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我更難受了。
誰能知道我的內心?當時的我,是那么難受,眼睛笑著,心里卻要流淚了。
或許,我遇見他的時候,是冬天的緣故吧。是這樣吧?
準沒錯。我告訴自己。
因為,小時候見到他,是在一個很不錯的夏天。
大概夏天的時候,人都會變得比往常更加快樂吧。
應該是這樣。
我慢慢地將手撫在胸口,心里的愁苦散開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