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給的,不僅僅是一棟房子

父親生病了。

哥哥打電話給我,說父親最近瘦得厲害,吃不下飯。去醫院檢查了查不出病因,醫生說是心病。

“生活都好過了,我和你嫂嫂剛說以后有機會貸款再買一個套房,你也出來工作了,這兩年家里終于過上了一直想要過的日子,他還有什么不開心的?”我哥在電話里嘟囔,他希望我開導一下父親,別沒事憋出病來。

聽我哥提起房子的事,我隱隱猜到父親的“生病”和這件事有關聯。

今年春節回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父親的異常。

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大廳里,看著香火后的牌匾出神,在聽到大家討論房價的時候卻突然警覺得像一只貓。

這棟四層樓的房子,是在我高三那年建成的,從外觀上看,沒有什么特別,朱紅的大門,紅白相間的瓷磚,和四周的房子融為一體。可是,站在大門口往左右兩邊看,就會發現我們家地基比別人的高出了好幾厘米。

縣里對修建房子的高度和面積都有嚴格要求,為了保證大家合規修建,在修建前要押幾千塊保證金,驗收合格才能退還。父親一生節儉,可是在修坡臺的時候,眼都沒眨一下,讓師父多壘高幾厘米,不惜賠上押金。

于是站在大門口朝左右看,會有輕微的高低落差。房子剛修建好的時候,父親總喜歡端一條板凳坐在平臺上,樂呵呵地和過往的人打招呼。那是我記事以來,父親最神采奕奕的時刻。而在此之前,父親一直處于繃著的狀態,只因為要建一棟房子。

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父親對建一棟房子有那么大的執念。

那時,我們一家五口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因為是熟人的,所以房租很便宜。原本,我們的生活應該過得應該不錯,如果沒有那棟所謂的房子的話。

“我一定要建一棟房子。”父親總是一臉嚴肅地說,眼睛里是年少的我理解不了的堅定。

于是,每個人的生活似乎都在為一棟看不見摸不著的房子讓步。

除了買書和文具等必須的開銷,我和哥哥幾乎沒有任何的零花錢。不是父親不愿意給,他甚至總是會問我們兩需不需要錢,可是那種盤旋于家里的無形氣場,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把所有欲望悄悄吞回肚子里。我們甚至連怨言都說不出口,因為父親對他自己比對所有人都拮據。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為怎樣攢到更多的錢而焦慮。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母親為父親買了一件襯衫,因為他的那件領口已經嚴重磨損。可是,為了這件事,一向好脾氣的父親發了火,反復要求母親拿去退掉。那件衣服最終壓在衣柜的最下方,父親以一種近乎病態的執拗不愿意穿上它。我不知道在他跟誰較勁,但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母親。

他對省錢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沒有牙膏了。”總是我或者我哥說這句話。

“給我,我給你擠。”

父親接過干癟的牙膏,先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捏住牙膏殼底部,一點一點往頂部捋,等到鐵皮盒完全扁平后,將底部嚴嚴地折起一小條,然后兩手并用將牙膏殼折疊著往上卷,邊卷邊捏平,卷到頂部的時候,兩個拇指狠狠地往中間摁,一直摁到關節發白,牙膏才一點點從管口被擠出來,我和哥哥拿著牙刷上前蹭一些牙膏。

“你瞧,擠一擠總是會有的嘛!”這時,父親就會滿意地笑著,仿佛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擠牙膏這個動作貫穿了童年的始終,以至于在我將很多事情都遺忘了后,還記得父親咬著牙用力摁鐵皮盒的樣子,仿佛一棟房子會從干癟的牙膏殼里被擠出來。

但是即使表面表現得再懂事,我和我哥終究還是小孩子,內心對這種貧瘠生活的不滿有時也會通過小情緒來宣泄。每當這時,父親就會點一根煙,沉默地抽著,久久的,輕輕地說一句:“等以后你們就懂了。”

而母親則又會在一旁講起講了無數次的離鄉的故事。

我們老家在距現在的縣城20公里的山村里,雖然現在看來,只是不到30分鐘的車程,但是在馬路還沒有修建起來、所有對外界的溝通都建立在一條羊腸小道的18年前,父親舉家外遷的行為曾經被當成一個壯舉轟動了整個村子。

放著祖輩留下的房子和田地,去到人生地不熟的縣城討生活,這份艱辛和挑戰,不是誰都敢擔的。

父親帶著為數不多的家當,對惴惴不安的母親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在縣城給你建一棟房子。”

雖然母親知道實現這句話的難度,可是父親眼里的堅定讓她動容,她相信自己選擇的男人。當初父親到母親家說媒的時候,外公看不上從小就失去母親的窮小子父親,于是只冷冷地說了一句,最少五千塊。

父親回家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東拼西湊了兩千塊付了定金。

“你們父親雖然個子小,但是一旦決定了做什么事,牛都拉不回來。”母親撇撇嘴,臉上卻是笑的,帶著說不出的自豪。

初到縣城的那年,我六歲,我哥九歲。而誰也沒想到,兌現這句話花了父親將近15年的時光。

在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年,父親才花了兩萬元買下一棟老宅,然后是漫長的審批過程。初中和高中整整六年,父親一直在各個部門奔走,他自己抽幾塊錢一盒的煙,卻拿著幾十塊一包的煙在各個辦事處收獲各種冷眼。

每次放學回家,看到父親的房間飄著濃濃的煙,我和哥哥就知道,審批又不順利了。沉默,如山的沉默。有時候,母親看到雙眼深深餡進去的父親,會在一旁輕輕地說:“要不然就算了吧,現在住著也不錯,等孩子大了再考慮買個套房……”

“不行!我說過我一定要建一棟房子!”還沒等母親說完,父親就用不容置疑的話打斷她。

然后高三的某一個星期六,我從學校回家過周末。剛進門,父親就發動摩托車說:“跟我去你們學校挖一袋沙子,先生說,下地基的時候把一中的沙子埋下去,我們曾家世世代代都能出有本事的人。”

我看著父親興奮得微微泛紅的雙頰,鼻子酸酸的就要涌出眼淚來。

那時舊房子已經搬空了,只等待第二天墻推掉就可以開始打地基修建新房。漫長的等待終于迎來終點,父親為終于要兌現自己承諾而意氣風發。我終于明白,他要搭建的不僅僅是一棟房子,一個安身立命之地,而是一代代延續的家。

修建房子那段時間父親像打了雞血一樣干勁十足。他每天5點起床將磚一塊塊磊好供建筑師父用,然后白天去上班,一下班等不及吃飯就撲進未建好的房子里這看看那看看,像巡視疆土的國王,又像小心勘察秧苗的農民。

房子建成后,關于三四層要不要裝修的問題,我與父親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

建完房子后,家里負了債,在父親的堅持下修了外墻和一二層,三四層因為不居住我和哥哥都覺得暫時沒有必要裝修,但父親執意要鋪地板粉白墻。

“都不居住為什么要裝修?還沒過夠這種日子么?我受夠了!要買復習資料我都不好意思開口,只能從每周的伙食費里面扣,因為要做房子。沒衣服穿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因為要做房子,我身上這件衣服是初中買的,為什么要過這樣的生活?!還有,今年我就要讀大學了,學費呢?”

我剛剛考砸了一次很重要的摸底考試,仿佛找到一個宣泄口,繁重的課業壓力和多年來物質上的匱乏造成的壓抑傾巢而出。

這個話題一直以來是家里的一個禁忌,每個人都表現出一副對貧瘠生活甘之如飴的態度,可是那份苦澀只有自己慢慢捱著。

我還沒等父親回答就沖出家,所以看不到他臉色的表情。

其實,在沖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和父親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面部輪廓,也遺傳了他性格里的隱忍。我知道他不容易,像一棵遷徙的大樹,要在陌生的地域扎根,還要給一家人遮蔽風雨。

只是我在水底憋了太久,需要吐個泡換口氣。

我沿著河走,河的一邊是學校,因為是周末,所以教學樓一片漆黑,河對岸是剛落成的小區,因為地段好,在速度和價格上都創造了縣城的銷售紀錄,一片燈火通明。

我哥出來找的我,我們坐在河堤上聊天。我驚訝地看他動作嫻熟地點燃了一根煙,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學會了抽煙。這種改變好像就是一瞬間,可是在我心里,仿佛上一秒他還是穿著藍色校服的六年級學生,而我總是背著大書包小跑著跟在他后面去上學,不知不覺我們都已經長這么大了。煙在黑暗中忽閃著,像小時候的星辰。也是這時,我才發現,他也有著和父親幾乎一樣的消瘦的側臉。

“其實我曾經挺恨爸的,好像因為他,才讓我們過上了這樣的生活。”

我等著他講下去。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我感覺得到,她也喜歡我。可是,有一次她提出要上我家玩,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主動和她講過話,因為自卑。”白色的煙只輕輕打個轉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那時起,我突然理解了父親,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他肯定比我們更加沉重。”

我讀初中的時候,一向平穩的哥哥突然輟學,怎么勸都不愿意上學。應該也和這個有關吧,可是我沒有問他,太多的隱忍,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溯源,只能平添沉重,何況,他已經是飽受生活侵蝕的人。輟學后,他在上海和廣州多個地方打拼,最終回到小縣城像父輩一樣生活。

對比之下,我好像還算幸運。

回到家已經是10點,父親坐在客廳抽煙,不像之前逼仄的空間,現在的客廳大而寬敞,煙一吐出來就從窗口溜走,再也不會嗆著大家,可是他的背影卻比我之前見到的更加落魄。

我正準備道歉,結果父親先開了口:“我已經和你媽商量好了,三四樓先不修了,反正也不住,是我沒有考慮好。還有啊,你上大學的學費不用擔心,我都給你留好了。”

最終在我的堅持下,三四層還是打了底。房子在那年冬天裝修好,安了神灶。

家鄉的傳統是在哪里安神灶就要把香火接到哪里,寓意香火傳承,血脈延續。

接香火那天,父親陷入近乎神經質的緊張中,一直叮囑著我和我哥一定不能讓手中的香滅掉。

先生算的時間是凌晨一點,農歷12月,空氣里透著刺骨的寒,霜打在枯黃的草上,在月光的照射下白得發亮。

父親點燃一把香,跪在祠堂的草蒲上:“老黃嘞,你兒子給你爭氣了,在城里做了房子,現在把你也接出去,你跟著我的香火走,就能找到新家啊,曾家的列祖列宗,我雖然遷到了外面,可是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曾家的后代,你們耳聰目明,在哪里都要保佑曾家的后代平安喜樂,光宗耀祖。”

老黃嘞是我從未見過的奶奶,在我父親六歲那年去世,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村里的老人說她是苦死的,年輕時的爺爺不懂事,奶奶操勞一輩子,染了一身病。我想她在父親的記憶里應該也是模糊一片吧。只是總有老人說我和奶奶長了一張幾乎一樣的臉,于是我習慣從鏡子里那高高的顴骨里去尋找早逝的奶奶的容顏,我想,父親大概也會這樣做吧。

父親的聲音因為緊張或者別的情愫,微微顫抖,我站在宗祠門口往外看,小山村被層層疊疊的山裹在懷里,不時從黝黑的山坳里傳來幾聲鳥啼。月亮又大又圓,像個通透的大玉盤懸掛在村子的正上方。

水泥路從村口往外延伸,像一條絲綢帶,跟旁邊的河流一起探索山外的世界。我仿佛

看到十幾年前的父親,帶著不多的行李走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后面跟著沒出過遠門的母親和臉上沾滿泥土的我和哥哥。

祭拜完祖先,一家人坐在車上,父親叮囑說:“接完了香火,一路都不準回頭看,這樣日子才會一路向前。”在拐口的時候,我一扭頭看到父親的臉上布滿瑩瑩淚光。我突然很想知道,當年拖家帶口的父親,在拐過村口那道彎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一下都沒有回頭。

大三那年,我嫂嫂入門,去年,我侄子出生,我邁入職場。父親的心頭的大事一件一件了卻。可是仿佛為了保護士兵而奮力拼搏在一線的將軍,當和平到來后卻被衰老以迅猛的速度突然侵襲。父親老了,無論我多不愿意承認,歲月終究不留一點情面地在他臉上刻畫下痕跡,更為重要的是,一股頹敗的氣息從他的眼睛里透出來,而我隱隱明白,這與年齡無關。

他一直扮演這個家的保護者,從我們呱呱落地開始,所以當我們羽翼豐滿后,他一時難以承受這樣的落差。

趁著放假,我回了趟家。我哥來車站接我,回家的時候,我提議回小時候租住的房子看看。以前每年放假的時候,我都會回那棟老房子游歷一下,每次我都要感慨,這么小的房子,當初是怎樣塞下了我們5個人。

就像這座城市里被拋棄的許多事物一樣,老房子因為老舊的外表和老舊的內已經沒有人愿意居住,卻因為房產的問題一直沒辦法改建,于是以突兀的姿態立在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里。

沒有人住的房子老得更快了,可是我依舊記得在那長草的煙囪里,曾經升起過最美的炊煙。我記得,我知道,一旁沉默的哥哥也記得。

吃飯的時候,坐在一旁的父親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了:“你哥和你嫂說以后想買個套房,我也覺得挺好的。”

我哥給我嫂嫂使了個眼色。我嫂嫂拿著勺子云淡風輕地說:“我們兩說著玩的呢,寶寶(我侄子)還這么小,現在想房子干什么?多個負擔,要買也等他長大了再說。”

父親原本黯淡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亮,就像得到允諾的小孩子。

我哥跑到門口去抱拿著玩具汽車的侄子,我假裝冷靜地夾著菜,卻鼻酸得差點沒忍住眼淚。

香火爐里,是父親早上剛添的香,細細的煙幾不可見,空氣中卻浮動著讓人安心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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