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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會想起南方的眼神。
憂郁的,絕望的。
她說:夏天,生活讓我感到絕望。
我彼時在寫詩。
多年以后,當我真正見到大海,并置身其中,我更加深刻地想起南方,并有一種瀕死窒息的感覺。
我沒有參加南方的葬禮,一個并未成年的孩子的葬禮。
我的夢中常常出現那樣的傷痕,枯竭的暗色的傷口,像孩子貪婪的嘴。
海軍藍的校服和青蔥少年的臉。
我在青島看見大海,早已沒有可以建造貝殼小屋的空余。
是大型的海濱浴場,身穿比基尼在享受日光浴的白俄羅斯女郎和攢動的人群。
已事隔七年。
溫良說:人生何嘗不是這樣,像一出舞臺劇,并同時具備劇幕與燈光。
當我置身生理解剖實驗室,看著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年久腐敗的人體標本,撥弄著塊狀肉體辨認著血管組織,我再次記起南方的眼神。
我終究遠離了文字。
那一年和所有的舊人都失去聯(lián)絡。
溫良說,夏天你是個乖巧的女子。
我迅速在鍵盤上敲下一行字:溫良,我失去嗅覺。
我們相隔幾千里,素昧平生。
所有的氣味都僅存在我的記憶和想象里。
十七歲那年我失去了嗅覺。
我所有的同學在進入解剖實驗室時都需要戴上十二層的紗布口罩,而我不要。
我靠眼睛推斷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年久腐敗的人體標本的氣味。
應該是腐臭的死亡的味道。
我看到我的同學在摘下十二層地紗布口罩后狂吐不止。
我在屏幕上敲擊這樣的字:溫良,今天解剖課之后,同學們都吐了,我卻沒有。
溫良知道,我失去了嗅覺。
我看到溫良留在屏幕上的字:
夏天,你應該去看醫(yī)生。
高考后的暑假,我的父母帶我四處求醫(yī),所有的診斷如出一轍:過敏性鼻炎。
很普通的那一種。
我卻從此失去嗅覺。
大學生活是多彩的,各種形式的meet gather;party;老鄉(xiāng)會,都讓人躲避不及。
我告訴溫良:今天party的時候,我坐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別人快樂。
溫良:你是應該快樂的年紀,夏天。
我:一個男孩向我走來,邀請我跳一曲華爾茲。
溫良:你應該跳了華爾茲之后,再跳一支倫巴。
我:是的,是這樣的。
只是我隨后打翻了他遞過來的一杯紅色葡萄酒。
鮮紅色的,1973張裕解百納。
溫良 :是一種普通的葡萄酒。
屏幕對面那個從容淡定的男子,溫良。
我說,我不喜歡鮮紅和海軍藍。
他說,我懂。
我拒絕參加老鄉(xiāng)會,甚至很少回家。
他說,我懂。
那時候,宿舍里住了算我在內的四個姑娘。
來自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的梁玉。
黑龍江的喬恩和林肖筱。
喬恩和林肖筱是老鄉(xiāng),關系自然好一些。
梁玉是個文靜寡語的姑娘。
喬恩和林肖筱幾乎形影不離。
大二那一年喬恩和林肖筱同時戀愛了,男孩都是高我們一級的學長,他們四個通常都是同來同往。
周末的時候,宿舍里更加安靜。
梁玉看書,我坐在電腦前等待溫良的出現。
溫良會說:夏天,很抱歉,我做家務到很晚。
我在屏幕上給他一個笑臉。
他說:黃河詩報發(fā)我的作品,你是否要看。
我再打過去一個笑臉。
他就發(fā)來他的文字。
我的春天
(一)
你是我的春天。
你是我的新希望。
我生命的年輪里刻著對你熾熱的思念。
我記憶的日歷上鮮亮著你誘人的名字。
因為你的存在,我才真正讀懂節(jié)日的內涵,它的主題是團聚,卻由愛的文字來詮釋。
沒有愛,節(jié)日只不過是時間的概念。
沒有因愛而衍生的快樂,節(jié)日也將失去絢麗的色彩和溫暖的氛圍。
現在,在時光的輪回中,當我行將走完一年的行程,淋過雨浴過霜的心靈,只想把所有的沉重和苦澀卸下,以輕松的姿態(tài),呼喚你,候迎你的到來!
(二)
我的春天,我在等你!
站在年關的門口等你。
站在鋪雪的路旁等你。
站在結冰的涇河邊等你。
站在只有凜冽的寒風徘徊的田野里等你,我的頭發(fā)在等待中變成了掛滿冰凌的枯草,根根堅硬如錐。
但我的心是熱的,血是熱的,眺望你的姿勢始終保持著亢奮的狀態(tài)。
我那被喜悅刷亮的目光,映紅鮮艷的春聯(lián)。
我那澎湃熱望的心靈,敲響鏗鏘的鼓點。
哦,我在等你,我的春天!
(三)
在你的必經之路上,我以隴東山塬的堅定等你。
以扎根于巖石中的一棵駝了背的松樹的執(zhí)著等你。
我啊,為什么無數次遭到雷電的轟炸而沒有坍塌,那是因為心中有你。
為什么被大風折彎脊梁,也不曾放棄擁抱藍天的祈望,也是因為心中有你。
你代表一種信念,支撐著我崇高的夢想。
你代表一種追求,鞭策著我跋涉的腳步。
沒有你,我人生的疆場將會失去努力奮進的方向。
失去你,我生活的花園將會凋謝繽紛的生機,陷入飄滿落葉的荒涼之中。
那時,雖風和日麗,我也體會不到人間的暖意。
即使再平坦寬闊的路,也會被我走的十分吃力。
(四)
我的春天,我在苦苦等你。
如果我是一粒種子,你就是肥沃的泥土,只有扎根于你深厚的愛里,我才能開花·結果。
如果我是一只小鳥,你就是廣闊的藍天,我不會只為一把米就把飛翔的翅膀收斂,而會沿著你獵獵作響的呼喚攀援上升,抵達更高的生存境界,在那里唱出動聽的歌聲,生動自己的歲月。
如果我是一匹駿馬,你就是夢中的草原,哪怕在最貧困的日子里,我也能從空氣里嗅聞到你的氣息。
親切的氣息,在我追尋你的渴望里,飄成一面旗幟,舞成一根鞭子,在不斷激勵我向你揚蹄飛奔。
(五)
我的春天,除了你,還有什么能夠激發(fā)我的斗志,點燃我的激情?
在我們并肩而行的時刻,我的世界將會發(fā)生重大改變。
我的日子定會由寒轉暖,快樂將像失蹤已久的燕子重新飛回來,把甜蜜的呢喃織滿我的屋檐下。
如花的微笑定會綻放在我的臉上。
我的潛能定會如復蘇的草根發(fā)芽,為生命的田野添加活力。
我陰冷的情緒定會伴隨著結冰的河流一起融化,用熱情的浪花,迎接每天的日出。
而于我,即便是你鼻息班的春風也具有摧枯拉朽的魔力。
溫濕的風啊,從我滄桑的臉頰吹過,從我的經脈中吹過,從我的骨髓中吹過,既是一種安撫,又是一種春播,為我播下勇氣和信心的種子,在我的心跳里,開始震蕩著戰(zhàn)鼓之聲,就像春雷的足音,響徹天空。
從此,在朝暉拉開繡帳的每一個黎明,當我穿衣出門,都像是要奔赴戰(zhàn)場。
哦,我的春天,正是你,正是你愛之春雨的滋潤,給與我沖鋒陷陣的動力。
握在我手中的筆,就是我的武器啊,我曾經用它改善了自己的命運,現在我還要用它給自己設計一個更加自由充實的未來!
我突然心痛。
我總以為我同時失去閱讀的能力。
有時我會說,溫良,感謝你。
梁玉有一次說,夏天,我很悶,想約你出去走走。
學校不遠有湖,很寬闊的湖面。
梁玉說,夏天我們能隨便聊聊嗎。
我說,當然啊梁玉。
我們的聊天就以這樣的方式開始。
梁玉:夏天,你好像并不快樂。
我說,是的,我不想偽裝快樂。
梁玉:我有時會想夏天笑的時候會是怎么的樣子?
梁玉:我覺得你笑起來一定美。
我看著梁玉,覺得眼前的她竟是那樣的不熟悉,這是我同住兩年的室友。
之前的兩年,我倆說過的話不超過50句。
她后來說了她的故事,說她相戀三年的男友。
是青梅竹馬的鄰家男孩,她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他參了軍,駐守在日喀則。
我們圍著湖一直走。
她后來,突然站住定定地看著我。
她說,我還記得你有一次在party上摔碎一個男生遞給你的紅色葡萄酒。
我說是的。
我卻忘記了那個男生的臉。
我記得你跳的華爾茲和倫巴。
她說。
她始終沒有問及我原因。
聊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但這之后我和梁玉的關系卻明顯地走近了。
有時候,她會說,夏天,你應該戀愛。
我就笑。
她又說,你笑的樣子好看。
溫良說:夏天,我喜歡你笑。
那時,我就轉過身看和我背對著看書的梁玉,而又往往會和她四目相對。
她說,夏天,你笑起來,多好。
有時,她會在夜晚熄燈之后輕聲喚我,夏天,夏天。
待我有了回應,她又說,其實無事,只想喚你一聲。
這期間喬恩和林肖筱都頻繁地更換著男友,更加忙碌。在這件事上,她們竟如此有默契。
轉眼間,大三的時光就過了一半。
我說,溫良,我們是否能夠相見。
梁玉說,夏天,我有的時候覺得聽不到海水呼嘯的聲音會很難入睡。
我甚至每天都會為晚上的睡眠做努力。
我說,海水一直都會不安靜嗎?
她說,并不如此,它有時會進入睡眠,像安靜而可愛的孩子。
我又一次想起17歲的詩句。
我有一個夢想輝煌地發(fā)燙
我要自己去看海
。。。。。。。。。。。。
。。。。。。。。。。。。
我遙想在海邊用貝殼建造的小屋
一個小院
一棵相思樹
一片綠色的玫瑰
與
淡藍色的太陽花
。。。。。。。。。。。。。
我問梁玉海邊是否可以種植綠色的玫瑰花,她就笑,然后停下來認真地說,夏天,去看海吧。
我再一次想起南方的臉和海軍藍的校服。
彼時我們是青蔥的少年。
我說,溫良,你是否渴望大海。
我看到屏幕上他敲擊過來的大大的感嘆號。
他說,夏天,我固守在西北的旱塬,所以我的文字走南闖北。
他又說,文字是我的孩子。
我說,你的生命因此延續(xù),并且永生。
我最終在青島見到大海,并從此失望。
梁玉說,并不如此,它有時會進入睡眠,像安靜而可愛的孩子。
我沒有去梁玉的城市看海。
我有時會想起南方的父母,他們失去唯一的女兒,生活該怎樣繼續(xù)。
會想起他們的悲痛而隱忍的眼神。
又有時,我會定定看著那個在南方NIKE背包里找到的鑰匙。然后把它緊緊攥在掌心。
我一直帶它在身邊。
溫良說,寫字的時候,我的心是充實并且純凈的。
他有一次問,夏天,當醫(yī)生是你的理想嗎?
我感到我的心劇烈地疼痛。
我臉上有溫熱的液體滑落,咸澀并且溫暖。
我的高中語文老師說:夏天,你會成為一個美女作家。
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的好,天仿佛從未有過的蔚藍,空氣也清新極了,偶爾還有鳥兒飛過,我看見學校的草坪是剛剛修剪過的模樣。
那天我穿著海軍藍的校服,理得齊耳的短發(fā),厚厚的劉海幾乎遮住濃密的眉。
干凈的少年。
梁玉說,很多時候,人不能沉湎過往,夏天。
溫良后來說,夏天,你的過往使你神秘而美麗。
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喜歡棉布的衣衫,光腳穿白色的球鞋,長發(fā)稠密而潮濕。
有幻覺,有時會感覺梁玉的臉恍惚間變成南方的臉。
所以我溫柔地對待,有時有恨意。
大四的時候,我邂逅那個男子。
我曾經摔碎他遞過來的紅色葡萄酒。
他說,Hi,很高興再次遇見,我叫謹。
他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他的手心干燥溫暖。我說,我是夏天,很高興認識。
他說能一起去喝點什么嗎?
我看見他身上的運動衣衫,衣領的地方有被汗水浸濕的痕跡。他的眼神忐忑。
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并肩向外走。
我選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露天廣場,很嘈雜的樣子,在空地上搭起的五顏六色的傘,有很多我們學院的學生,男男女女圍聚在一起抽煙,喝啤酒,他們抽五塊錢的將軍煙,喝雪花牌啤酒。
我看見一個女生抽煙的樣子很寂寞。
我們找了一個尚有兩個空位的圓桌坐下,周圍坐著兩對情侶,他們旁若無人地相互撫摸和接吻。
謹說,為什么選擇這里?
因為這樣我能感覺溫暖和安全。
我對著他笑,我們喝啤酒好嗎?我說。
他同意了,然后招手向小販要了一扎雪花啤酒。
我們的談話這樣開始。他說,你還記得我嗎?
是的,我記得。
你在party的時候打碎我的葡萄酒。
是的。
我沒有說抱歉的話。
謹說,抱歉,夏天,我并不知你俱怕那樣的顏色。
真是一個聰明的男子,似乎抓住我的軟肋。
那個夜晚,我和謹都喝了很多酒,我有了醉意,謹扶著我的肩說,夏天,請你哭出來。
我的淚奔涌而出,我似乎好久沒有哭泣,沒有人看見過我的眼淚,唯一的一次流淚,對著屏幕另一邊的溫良,他看不到。
我伏在白色的塑料圓桌上嚎啕大哭,謹陪在我的身邊。天下起大雨。我和謹開始在雨中跳倫巴,很多人站在雨中看。我的長發(fā)濃密凌亂,濕了的棉布裙子緊緊地裹在身上,光腳穿一雙球鞋。那個夜晚,是謹背我回了學校。
多年以后,我在離家?guī)浊Ю镆酝獾谋狈叫〕牵跓o人陪伴的夜色里,常常會想起這個潮濕的溫暖的夜晚。
梁玉說,夏天,你應該有一個男孩疼愛。
我并不知道謹是不是我命運里的男子,他在那個下雨的夜晚使我感覺溫暖。
溫良三天沒有出現,頭像一直是灰色。
我們在一個叫‘遇見’的自由聊天室相遇,他是西北一家地方報社的記者,他說我在適應用電腦寫字,你怎么也會在這里出現?我說我喜歡自由聊天室,它的好處在于,人多嘴雜,讓人感覺溫暖。我們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他大我二十歲。
我給溫良發(fā)E-mail:溫良,見字如面,希望你一切安好!我接著寫下去,我懼怕你的消失,就像我又做了一個夢,美麗而不切實際。我已很多年不寫字,很想念你。溫良,我突然想談一場戀愛。夏天。2002年9月28日。
我點擊發(fā)送,又突然想到內容的雜亂與突兀,想到溫良看到后的反應,不禁啞然失笑。
梁玉去了一趟日喀則,是在大四那一年的寒假,她說他不讓她過去,那兒非常冷,她執(zhí)意去,已經三年未曾見面。她一大早在宿舍里整理旅行箱,她拿出給他買的禮物給我看,紅豆的灰色保暖衣和勁霸的羊絨衫,還有各種糖果,她說他喜歡吃糖果。我送她乘TAXI去往火車站,坐在狹小的車廂里,她靠在我的肩上,我們呼吸的白色霧氣交匯在一起。
骯臟狹小的火車站里,梁玉白色的羽絨衣明亮的刺眼,水泥地上到處都是潮濕而凌亂的腳印,衣衫襤褸的民工肩上扛著尼龍的袋子在人群里橫沖直撞,一些有明顯水漬的地方都已結冰,需要小心謹慎地行走。
梁玉買了一瓶礦泉水裝進她背著的大包,然后跟著人群緩緩地移向檢票口。
我說,你要早日回來,她笑了,說,好的,夏天,我們擁抱,然后她走上站臺。
我回來的時候看到電子郵箱里溫良的回信,他說夏天,你一直使我放心不下。這幾天我在家中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她因為我的冷淡而情緒失控,用刀子險些割斷動脈。我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在你身邊照顧你呵護你,你們真心相愛,我才稍感安心。
我再一次想起鮮紅的血液和枯竭的暗色的傷口還有南方少年失血的臉。
這是北方的城市,冬天的溫暖而淡泊的陽光,照在寬闊干凈的大街上,所有的法國梧桐都落盡了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椏,凝肅地橫向天空。
夜晚,我又一次看見南方,她在一條走廊的盡頭,向我微笑招手,過來,夏天,她說。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卻感覺她越來越遠,無論怎樣都無法靠近,我于是開始奔跑,就像電影里慢放的鏡頭,我大聲喊她的名字,南方,南方,我看見她開始后退,臉上始終微笑,突然她身后走廊的墻壁消失不見,她仰面沉下去,我聽見自己的回音,南方,不要,不要。我看見她像紙一樣飄下去,飄啊飄,戛然墜落。我瘋一般從樓梯奔下,南方的身體已被圍觀的水泄不通,我扒開人群,我看見血肉模糊的被黑發(fā)掩蓋的臉,我小心地撥開蓋住的頭發(fā),卻是梁玉。我陡然驚醒。
我撥通謹宿舍的電話,聽見謹睡意朦朧的聲音,他說,夏天,你需要我陪你說話嗎?我說謹,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我們走在夜色彌漫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在深夜空無一人的街道,看亮起來的花燈。
這一晚,我們說話到凌晨,他說起他童年生活的小山村,光屁股玩大的伙伴,他的啞母,他那一年考取了這所城市的大學,村子里為慶祝而放映了三天的電影,他入學的那一天,全村的鄉(xiāng)親將他送了一程又一程。他說起他身患類風濕的父親,他說村里身患病痛的鄉(xiāng)親很多,因為無錢醫(yī)治而默默忍受折磨,所以他選擇了醫(yī)學。他說,我是村里出的唯一的大學生。我看見他的眼睛有若隱若現的淚花,一轉眼又消失不見。他又說,夏天,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一直穿著我媽為我做的布鞋跳舞,我喜歡跳舞。
我仿佛到了陌生的世界,他把我?guī)У搅送耆吧膰龋f的一切都是我難以想象的。
他說,夏天,你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去小吃一條街喝糝,就是在普通的面湯里面放上麥仁,雞蛋和牛肉絲,北方的一種吃法,在之后幾年,我行走了許許多多的城市,都未曾再喝到過它。
他提議要吃油條,他說,小的時候,唯有過年的時候才吃得上油條。
我把油條撕碎泡在糝里面,學他一樣,突突拉拉地吃到嘴里,發(fā)出夸張的聲音。
然后我們相視而笑。
他利用寒假勤工儉學給一個家電超市搞促銷。我們天亮的時候分別。
大學的四年里我僅回過三趟家,只是父親不斷會從家鄉(xiāng)郵遞來特產。
我說溫良,那個曾經邀我跳舞的鄉(xiāng)下男孩,被我當眾摔碎了酒杯,三年之后的一個冬日清晨,我們擠在臟亂的小吃街上喝泡著油條的糝,嘴里發(fā)出夸張的聲音。我沒有說起我的過往。他說,你是需要照顧的孩子,夏天。他似乎一切都懂。
我在一個蕭條的午后接到梁玉來自日喀則的電話,她說,夏天,我平安到達。這兒非常的冷,我此刻在兵站的哨所給你打電話,我的羽絨衣外面罩著慶召的軍用大衣,周圍是厚厚的雪,我不敢露出耳朵,慶召說,有人在這里凍掉過耳朵。之后她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還有,她說,慶召非常喜歡我?guī)Ыo他的糖果。
我說,是的,玉,你平安就好,要保重身體,我很想念你。
我第一次在稱呼上去掉了她的姓。
謹有一次說,夏天,我希望你能快樂起來。
梁玉沒有按時返校,她打來電話說,夏天,我打算休學半年,我聽到她聲音里透著疲憊,我沒有問原因,只是笑著說,梁玉,你覺得快樂就好。
我?guī)椭河褶k了休學手續(xù),謹說,再有幾個月就要實習了,為什么要休學啊?我說,總會有合理的不容執(zhí)拗的理由,別人又何必多問。
很多時候,我是一個人。安靜地呆在電腦前,等待溫良的出現。一個人去學校的食堂吃飯。一個人去狗市上看狗,我喜歡的吉娃娃或者博美,小巧的嬌弱的生命,需要人疼惜。我去花市買來一盆小小的羊齒植物,碧綠的,每天只需要一點點水份。
我把這盆羊齒植物放在我的書桌上,我等待溫良的時候不再感到寂寞。
網上說:日本科學家在羊齒植物中發(fā)現了一種特殊的感光蛋白質,它能感知紅光,使植物在光線較弱的地方也能生存。又說,維多利亞人對羊齒類植物情有獨鐘,他們在溫室里種滿了羊齒類植物。它們精致的葉形和明快的淺綠色把光線和空氣帶進窒悶的餐廳,今天也同樣如此。
我給它修剪枝葉或者澆水,心情淡然平靜。喬恩和林肖筱堅持戀愛和晚歸。梁玉的床鋪空著,我每天用床刷清理細小的灰塵,我覺得突然哪一天她會突然回來。
謹偶爾約會我,我們在夜色里沿著學校附近的湖邊走,他說起他的忙碌,并又一次說抱歉,夏天,不能常常陪伴你。我說,謹我們可以跳舞。春天的夜晚,有和煦的暖風,我穿一件舊的寬大的男式線衣,洗的泛白的仔褲和球鞋。長發(fā)用一根斷過又重新被接起的皮筋松散的束在腦后。我們開始跳舞,并無音樂,謹穿一雙紫色的double star布球鞋,腳步輕盈。我想起過往,第一次學跳舞,舞蹈老師教我們拉丁,少年的舞蹈,我們穿黑色的緊身衣裙,在空曠的舞蹈教室盡情旋轉。那時的我們有著青春的臉。那是我第一次想努力學習跳舞,是受南方的感染,我看見她青春的裙裾飛揚,真好,我想。
我之前對舞蹈一直漠然,幼年的時候,老師在班級里選拔小朋友為六一兒童節(jié)準備節(jié)目,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支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我為此懼怕去上學。
早晨媽媽會給我穿上漂亮的衣裙,然后柔聲說,夏天最乖,會跳舞的女孩是最可愛的女孩,你要乖乖的。我依然不喜歡跳舞。
后來我愛上文學,時間被歌詞詩賦占滿,喜靜不喜動。直到遇到南方,這個青春的女孩,那時讀高二,她剛剛隨父母來我們的城市,舞蹈老師說誰來給大家做示范,南方說,我可以,老師。她跳起來,黑色的緊身衣裙隨音樂飛揚。我喜歡看她跳舞時驕傲的臉龐。我在那一刻之后喜歡上舞蹈。
謹說,夏天,我喜歡和你跳舞的感覺,總是很默契。謹可以把沒有音樂的舞蹈演繹的有聲有色。他說,那時我們村子僅有一臺電視,村長家里,每天晚上都擠滿看節(jié)目的人,我總希望能看上跳舞的節(jié)目,我每天晚上都是懷著不舍離開村長的家。如果演了跳舞的節(jié)目,我會努力記住動作,回家也興奮地半夜不睡,自己琢磨,把家里唯一的土炕當舞臺。冬天的夜晚,外面寒氣逼人,我在屋內練下叉,汗流浹背。
南方后來說,我四歲的時候被送到少年舞蹈班學習跳舞,談不上喜歡,只為給父母交功課,后來反而跳的不錯。南方是聰明的女子。
謹說,夏天,你是需要照顧的孩子。
生活僅僅如此,我遇見那樣的男子。
似乎還是命中注定。
我常常在夢中看到南方的眼,聰慧的,暗淡的,美麗的,絕望的,哀愁的,疼痛的,少年的眼。
我知道,我臆想了一個青蔥般的少年。
她說:夏天,生活讓我感到絕望。
我彼時在寫詩,大約十分鐘之后,我偏過頭看她,她的眼神已經平靜。
我說溫良,我那時并未見到她的眼。
是的,我未曾見到她那時的眼。
我只是臆想了一個青蔥般的少年。
我于謹走到一起。
我們一起吃飯,有時跳舞。
沒有說過我愛你。
謹說,你是需要照顧的孩子,他沒有說過我愛你。
后來我們留在學院的附屬醫(yī)院實習,穿上白色的隔離衣,戴上筒帽。
胸牌上的標注是: 夏天
實習醫(yī)生
我跟在老醫(yī)生身邊,安靜地看很多人的死去活來。
就是這樣,我再次想起南方年少失血的臉。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離家?guī)浊Ю镆酝獾谋狈叫〕牵谒脑嘛L沙彌漫的街頭,又一次想起那張失血的臉。
我說,溫良,生活讓我如此絕望。
她說,夏天,生活讓我感到絕望。
南方,一個江浙女子,有一張好看的鵝蛋臉和高挑的身材。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如果我那時未曾寫詩,如果我能在她說了那句話之后,迅速用我的手握住她的手,哪怕只有片刻,哪怕沒有言語。
就像溫良的懷抱,他說,夏天,我們相愛。
我于是在絕望之后,有了對塵世的留戀。
只是我什么都沒有說沒有做,我彼時在寫詩。
17歲那一年,我渴望見到大海。
我最終見到海,并從此失望。
后來,溫良說,夏天,我想給你一片海。
已相隔多年。
實習的第四個月,我接到梁玉的電話,她說,安安,我需要你,非常需要,請來到我的身邊。
我聽到她聲音的疲憊。我說梁玉你遇到了什么事,請務必告訴我。她又一次說,安安,我此刻非常需要你,我住在上海的郊區(qū),你能來看看我嗎?
我說溫良,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可能無法上網,請不要為我掛念。
我沒有等來溫良的回復,我知道這個時間他不會出現。
我告訴謹,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他說,夏天,我尊重你的決定,我希望你平安,記得給我你的消息。
謹沒有問我離開的原因。
我乘夜間的長途大巴車去上海,到達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梁玉等候在候車室。看見我她站起來走向我,我看見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她說,夏天,你能來真好。我們擁抱,她的身體臃腫落寞。
我們乘公車到她的住處,車廂里因為人太多而空氣污濁,有學生模樣的男孩給梁玉讓座,我站在她身邊,她一直抬頭望著我,我們沒有說話。
梁玉住在郊區(qū)簡陋的民房,上海多雨的天氣,屋內要放上臉盆接漏進來的雨水。她說,夏天,我要生下這個孩子。眼神堅定。
我知道必須改善梁玉的住房環(huán)境,孕婦怎么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在之后的日子一直留意街頭小報上的租房信息,然后在安頓梁玉吃了早飯,就照著小報上的地址一一去看房。這樣的情形大約持續(xù)了一周的時間,最終租下了靠近市區(qū)的一室一廳的房子,每月800元的租金,首次要付清一個季度的租金。讓我不再猶豫的原因之一是,房子過一站路有一家婦產科醫(yī)院。
搬家的那天梁玉很高興,她的臉色已經不再蠟黃,她說,夏天,你知道嗎,我一直不能吃飯,吐得厲害,你來到我的身邊,這一切都奇跡般的好了。我去東圖書店買孕婦食譜,每天看食譜看梁玉調劑食物。我說,梁玉,你要生下健康的寶寶。梁玉的眼睛突然轉向窗外。我沒有問起孩子的父親。
梁玉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我找了一份咖啡館的工作,我需要存一些錢以備梁玉生產用。
她說,夏天,你不要出去工作,我需要你陪我。我小心安慰她,梁玉,坐上一站路就到我上班的地方,你白天寂寞了可以來看我,若有事情我亦可以隨時回來。
有時她半夜醒來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哭泣。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覺她的雙肩劇烈地顫抖,壓抑地小聲哭泣。我知道這是一種指向明確的哭泣,我缺乏勸解的理由,因為對未來生活的不確定性。
早晨起床我會裝出若無其事,為她準備早餐,因為身體的日漸臃腫,她通常嗜睡。
偶爾,她會到我工作的咖啡館,我為她磨一杯藍山,她靜靜地坐在窗邊的位置,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
她到了預產期,我不再出去工作,一刻不敢離開她的身邊。她有時突然暴躁,在吃飯的時候摔了碗筷,因為我勸著她喝下我為她燉的雞湯。我默默收拾,不再言語。之后她會說,我知道,夏天,你不再想陪我了,你后悔了對嗎?我扳過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在上海八月悶熱的天氣里,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掉落。
又一次因為我哄她多喝魚湯,她端起來突然潑灑在地上,我站起來愣愣地看著她,感覺她的陌生與不可預測。她突然蹲下蜷曲著身體,額上逐漸滲出豆大的汗滴,她說,夏天,我肚子痛。
我在心里默默預演過多次的場景一一展開,我迅速背起她下樓,打Taxi,她在我的背上一直說,夏天,對不起。
梁玉在醫(yī)院順利產下一女。取名梁恩和。
女孩的皮膚接近透明,似乎可以看見深處藍色的血脈。除了剛離開溫暖的子宮時發(fā)出一聲不舍的啼哭,女孩一直安靜,不停吮吸手指。
我沒有打電話給謹,我在抱著恩和出院的那一天,看見上海八月燦爛的陽光,身邊是梁玉,她的頭上頂一塊粉色的毛巾,步履緩慢。恩和因為陽光的充分照射而懶懶地瞇上眼睛。我不知道該如何向謹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該怎樣說給謹聽,而似乎我又從未打算向別人提起,包括謹。
他只是我突然邂逅的一個男子,在我生命的長河里。偶爾我在深夜醒來,聽到隔壁男子均勻的鼾聲,心里感到踏實安靜,便很快再次入睡。卻始終無法相愛,謹說,夏天,你是需要照顧的孩子。他有時做我愛吃的紅燒肉,是他家鄉(xiāng)的做法,想象中香味一定彌漫在二居室的出租房里,他專注地看著我吃,然后說,這一刻真好,夏天。
梁玉并沒表現初為人母的喜悅,相反她極少要求抱她的孩子,她不再拒絕我給她做的各種滋補食物,很少說話,有時安靜坐著,目光游離空洞。
我又一次看見南方,應該是我剛剛進入睡眠,她穿白棉的吊帶裙子,在空空的舞蹈教室跳舞,是我熟悉的探戈,無法看清她的臉,她的長發(fā)凌亂張揚。我斜靠在窗邊,景象老舊的似乎是六七十年代的電影鏡頭。我叫她,南方南方,她停下來,茫然地望向我,眼睛游離空洞。
我在深夜醒來,再難入睡。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呼喚她,她往往聽到我的呼喊后停頓然后消失,在夢境里她似乎并未走遠,她還在我身邊跳舞,只是沒有交談,我想叫她到我身邊,她卻消失不見。
梁玉有一次說,夏天,我要帶著孩子回大連。我確信她是認真地決定后說,也好,梁玉。我無法終日陪伴在她身邊,她并無獨自撫養(yǎng)的能力。
在即將離開上海的前一個夜晚,我們說話到深夜。恩和睡在我們的中間。她說,我有時覺得恩和并不是我的孩子,就像是毫無瓜葛的兩個完全陌生的個體。又有時我深夜醒來,看見我身邊躺著四肢蜷曲的嬰兒,感覺突兀。
恩和有時會表現的躁動不安,哭鬧的厲害,梁玉拒絕抱她,我看見她的眼神茫然無措。我伸手撫摸恩和,她的臉頰·胳膊和腿,哭聲便戛然而止。恩和患有輕微的皮膚饑渴癥。她始終沒有說起恩和的父親。只是突然問起謹,你和謹怎樣,夏天。我告訴她,我們住在一起,是為了節(jié)省房租,我們一張桌吃飯,兩張床睡覺,如此而已。梁玉:你愛他嗎?我:不愛。他更像我的兄長。她輕聲地嘆息。我看見她緩緩地躺下半支的身體,窗外的月光淡淡地照射到她和恩和的臉上。我有時也會思索這樣的問題,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連在一起,卻始終是不能融入對方的個體。
有一段時間,謹堅持在一個老中醫(yī)處為我抓來中藥,買來小小的砂鍋,細細的熬,小小的房內彌漫淡黃的霧氣和微苦的味道,我站在陽臺收取晾干的衣物,回頭看見謹霧氣里的背影,那個男子安靜地坐著,砂鍋里不停翻騰,新鮮的苦澀味道隨呼吸滲入我的喉嚨。那一瞬間,恍然隔世。他慢慢倒出中藥汁液,用紗布濾凈渣滓,然后輕聲呼喚,夏天,夏天。他看我喝下藥汁,輕輕撫摸我的頭發(fā),他說,夏天,你會重新嗅到空氣和花朵的香氣。
我養(yǎng)的羊齒植物放置在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茂密而濃郁。洗澡的時候,中間會停下來,靜靜看它。謹蜷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專業(yè)書,他準備考復旦的研究生。
我說溫良,能告訴我戀愛的感覺么?
他說,我并未有過戀愛,夏天,我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后來又說,我中學的時候,有過暗戀。是一個扎兩條麻花辮的女孩,她跟隨父母到我們村,她父母在我們村的糧站工作,她低我兩級,有時會偷偷給我白面的饅頭吃。我那時候總填不飽肚子。我說,她漂亮嗎?他說,并不。她偷偷拿饅頭給我吃,我只覺她善良,因此喜歡。后來呢?我說。她因父母工作的調動離開我們村,再沒有相見。
我在臥室里放一張巨大的兩米長的原木書桌,桌面上有清晰的紋理和節(jié)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地粗糙質感。一張木頭的大書桌,一直是我的愿望。是我與謹在城南的家具城淘得,剛搬進房子的時候,房間大而空洞,所有的小物件都是我與謹,跑了許多地方挑來的,把它們隨意放置在房間里。我喜歡略顯擁擠,讓人感覺溫暖。可以在上面放上電腦,CD唱機,音箱,謹送我的節(jié)能護眼的臺燈,很多木頭的相框,疊成一堆一堆的CD,書和筆記本。包括鉛筆,尺子,蠟筆,橡皮,茶杯,香水,香薰爐,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蘭花和仙人球。
墻上有幾張木版畫。是關于植物標本的。手工的笨拙線條,色彩圖的很飽滿。下面有手寫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筆記,注明這種植物的出處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收集起來,全部放在這里。
有時午睡醒來,看到臥室的小藍格子布窗簾高高地飄起來。清涼的風大片大片地灌進房間來,心中沉寂安靜。
謹把房間收拾的簡單有序,一張書桌,是房東留下的舊物,上面鋪一塊淺色的碎花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來,只花了十塊錢。上面放置著謹的專業(yè)書和他溫習時做的筆記,一個有著墨綠色鐵罩的小臺燈,是謹在學校時就一直用著的,支撐燈罩的地方因時間久了有些松動。放置衣物的布衣櫥,紫紅底色,大朵大朵的白色牡丹,妖嬈綻放。里面放置我和謹的衣物,有一件是我送他的煙灰色襯衣,配一條藏藍領帶,謹只穿過一次,是參見一個同學的婚禮。幾件謹的T恤和我的棉布裙子。
偶爾早晨早起到謹的房間翻找衣服,謹的房門虛掩,我躡手躡腳走進去,取衣服出來,謹仍在熟睡。
我在廚房為我和謹煮粥,放上銀杏和冰糖,銀杏是父親由家鄉(xiāng)郵遞來,一種有白色硬殼的果實,去除硬殼,里面露出碧綠的柔軟的果肉,入口綿軟勁道。
客廳的棉布沙發(fā),蓋了一塊刺繡的白色棉布,應該是當做桌布用的,鋪在沙發(fā)上也一樣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繡。
我和謹盤腿坐在客廳的地上喝銀杏粥,看中央二套早晨播放的動物世界,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實習科室。
有時晚上謹在我的房間看CD,通常是我喜歡的恐怖片,謹偶爾會在中途睡去。
他有一次說,我情愿時間這般靜止。
我們都知道時間是無法靜止的,就如同我們曾經擁有的少年,歡快的舞蹈的時光,陽光的善感的光陰,都匆匆過去,有時會想起我的高中語文老師的話,他說,夏天,你會成為一個美女作家。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的好,天空仿佛從未有過的蔚藍,空氣也清新極了,學校的草坪仿佛是剛剛修剪過的模樣。
那天我穿海軍藍的校服,理齊耳的短發(fā),厚厚的劉海幾乎遮住濃密的眉。
我生活在一個重工業(yè)城市,天空常年是灰蒙蒙的顏色。多年以后我在西北的小城看見湛藍湛藍的天空,大朵的白色云彩,感覺心靈上的震撼,我并不在意它的缺水與貧瘠。
后來,當我知道南方的死亡真相,我又一次來到我的高中母校,我看見許多年輕的面孔身穿海軍藍的校服,所有的記憶恍若昨天。我試圖找到他,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做一次交談。那個死去的年輕的女孩說:親愛的輝,我已經絕望,對我們的愛情,我走了,會帶走我們沒有出世的孩子,那個無辜的孩子。
我并不責怪你的逃避,直到現在,我還深深愛著你,是的,有過恨,但更多的是理解。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一天可以看到我寫下的這些字,是否會想起和你相愛過的女孩和那個無辜的孩子。
大抵你是會忘記的。也好,如果忘記可以使你快樂。
那天是即將下雨的天氣,我的手提袋里裝著這樣一本從銀行的保險柜里取來的有著紫色碎花的日記本,站在母校的教學樓前,身邊有穿著海軍藍校服的年輕臉孔不時走過。我看見我的語文老師遠遠地走過來,后面跟著一個學生家長模樣的中年男子,殷勤的遞煙并熱切地稱呼他為付校長,他們從我身邊經過,我看見他發(fā)福肥胖的身體,黑色邊框的眼鏡和因為酗煙而暗黃的面容。
我摸著手提袋里硬硬的筆記本,在他們經過我身邊的瞬間背轉身。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背轉身,但我卻實實在在那樣做了。那個死去的十七歲的女孩,在多年后的一個雨天,又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她說,輝,我迷戀你站在講臺上玉樹臨風侃侃而談的神態(tài)。你的潔白整齊的牙齒。我愛你,不顧一切地愛你。
那個身穿海軍藍校服的少年秀美憂郁的眼出現在我眼前。
在那個雨天我長久的站立在母校的教學樓前,仿佛她仍會騎著一輛飛鴿自行車在這里和我偶遇,淡淡地說一聲,Hi,然后推著自行車走向車棚,她的NIKE雙肩背包在她消瘦的肩膀上略顯沉重。
雨下的大起來,這城市的雨季悶熱潮濕。我的白色棉布裙子已濕透緊貼著身體,我離開我的母校,漫無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不停有車經過我的身邊會濺起白色的水花,我的白色球鞋已被雨水浸濕。
溫良說,夏天,我喜歡看你穿高跟鞋走路的樣子,妖嬈多姿的女子。我輕輕地笑,在西北的小城的夜色里,我挽著他的手臂,輕盈行走。
他帶我參加朋友的宴請,讓我穿上花色的有蕾絲繡邊的細吊帶裙,系帶的細的高跟涼鞋。他和他的朋友說,這是報社的小夏,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我叫他老師。有時他劃拳輸了,我會替他喝酒,偶爾我多喝,身邊年長的前輩會擔心地提醒,溫記,不要讓小夏記者喝太多。他有時會說,我的臭拳害你為我多喝酒。他患有膽囊炎,并不能喝過多的酒。
我并不是記者,我是夏天,XX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年輕醫(yī)生。
來到這個小城一個回民鄉(xiāng)支醫(yī)。
我叫他溫良。
是距離城市大約50公里的回民鄉(xiāng),坐落在半山腰,春天的時候,滿山的杏花爛漫盛開。
溫良說,夏天,你穿球鞋的時候我感覺你隨時會離開我。
坐一個小時的金杯車到市區(qū),經過幾個村莊,不斷有人在路邊攔車,有包著頭巾的女人和帶著回回帽的男人。車在山路顛簸,能看見沿途的梯田和滿樹的杏花。車上有回民小孩哭鬧的聲音,他們有著高原紅的臉蛋,眼睛淡黃深邃。
梁玉帶著恩和在第二天坐上返往大連的火車,我送她們去車站,我抱著恩和,她拖著行李箱,站在路邊等TAXI,恩和睡著了。梁玉說,夏天,還會想起我嗎?我說,會的,會想念你和恩和。她沒再說話。坐上TAXI,她輕輕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大四那一年的寒假,她要去日喀則,我送她去火車站,坐在TAXI狹小的車廂里,她的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我們呼吸的白色霧氣交匯在一起。
2003年12月,上海的冬天。在火車站擁擠的候車室,我說,梁玉,你確定不需要我送你嗎?她說,是的,夏天。我看見她蒼白的笑。外面下著很冷的雨。是上海最冷的一個冬天。候車室的玻璃窗蒙著模糊而濃重的水汽。
我為梁玉買了下鋪的軟臥,并給自己買了站臺票,她穿著白色的羽絨衣走下站臺,恩和裹一件米黃的風衣,是我在南京路的童衣店買來,頭頂的位置有豎起的兩只兔耳朵。我將梁玉和恩和托付給她臨鋪的男子照管,男子欣然應允。我在站臺上目送梁玉母女離開,火車開動的瞬間,梁玉抱著恩和并把臉貼在玻璃窗上,雨滴不斷地從玻璃窗上滑落,被擠壓的臉帶著一種扭曲的憂傷。
然后她的臉一閃而過。
謹說,夏天,我常常夢見你,有時你沿著火車的鐵軌走,有時又在海邊,海風吹起你的白裙子,我叫你,你回頭看著我笑。你一直不給我你的消息。
我見到謹時他已經參加了研究生考試。他說,夏天,學校通知我去面試,可我知道你會回來,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我?guī)Я松虾5脑破饨o謹,我們又一次坐在地板上喝銀杏粥,他說,你有感覺到時間的飛逝嗎?安。我說,是的,謹。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習的第一課是<在八角樓上>,我記得當時老師說,誰來為大家范讀課文?我高高舉起右手。后來,我站在講臺為全班同學范讀,我的聲色并茂博得老師和全班同學的贊賞。后來每次語文課他都讓我為大家范讀一遍課文。但后來我們學到第十一課<一個粗瓷大碗趙一曼>的時候,他因工作的調動離開了我們的學校。
我被寄養(yǎng)在郊外外婆家的時候,常常會一個人去抓蝴蝶,把它們放進一個容器里,看它們撲閃著翅膀,那些美麗的精靈,我感覺我自己亦是有一雙翅膀的。我是一只被囚禁了的蝴蝶。
有一個玩伴,叫春雷,我們常常一起玩耍,有時走很遠的路,只因他說那里會有很多美麗的蝴蝶。有一次,我們捉了許多蝴蝶,然后迷了路,天下起了大雨,我們在雨中一直走,都沒有哭。后來,我們走累了就找了一處屋檐躲雨,等他的父親和我的外婆找來的時候,我們靠在一起睡著了。紙盒里的蝴蝶撲閃著干燥輕盈的翅膀。
在這樣一個午后,我和謹坐在地板上,打開記憶的閘門,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謹的臉棱角分明,我看見陽光投射下的陰影。
謹說,你是需要疼愛的孩子。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我的聲音停頓下來。然后走向臥室打開電腦開始收信。
信箱里堆滿溫良的信件。
他說,今天我坐在班車上,這個時候上班的人很多,所以略顯擁擠。我喜歡擁擠。夏天,我有時想,我身邊的人也許有一個是你。不過隨后我又否定了,如果是你,我想我會一眼便認出。你的笑,你的氣息,那么逼近,又那么遙遠。
在混亂逼仄的酒吧,充溢著煙草辛辣的氣味和人聲的喧囂。我喝了很多的紅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體像被兌了水的鮮血。留在喉嚨里的感覺是酸澀的。泛濫在胃的底部,卻像一簇火焰在燒。
逐漸的,我感覺自己有點醉。我看見大玻璃窗外的夜色。清冷的街道上,停留著很多出租車。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伸展在霧氣中的枝椏是寂寞的。
這是一個模糊的場景。像一個布景。搭的很美,卻不見該出場的人。
夏天,你是否感覺自己是黑暗劇院里的一個觀眾。在等著一場戲上演。最后卻發(fā)現自己看錯了時間。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陽光很溫暖。陽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頭的時候,我感覺到眩暈中溫暖的眼淚,于是屏住呼吸,不讓它流下來。
夏天,滲透在身體里的溫暖會逐漸變得寒冷。在混亂喧鬧的酒吧。女子陰暗中的臉。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間褪色枯萎。她們行走在燈光中。她們有漆黑的頭發(fā),嫵媚的容顏。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著無袖的緊身毛衣和刺繡的短裙。潔白的肌膚閃爍光澤。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沒有愛情,盛開和枯萎會是如此寂寞。
這一夜,我夢到死去的大哥,他的身體撞上奔馳的汽車,重重的落下。他的臉上有慘淡的笑容。他走出家門的時候告訴我,我要為這個家賺一筆錢。
很多時候,我不想說話,包括所有人。我坐在電腦前寫字,她在做家務,突然歇斯底里地摔東西,我沒有起身。她蹲在客廳的地板上哭泣。
我并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我們很長時間不再做愛。
解放路擁擠的街頭,是這里最繁華的一條街。我夾雜在人群里,眼神淡漠。很多購置年貨的人喜氣洋洋。不時有街頭的行乞者伸出骯臟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有施舍的硬幣。
夏天,有時我感覺你并未走遠。
我常常會在夢里見到你。你奔跑在瓢潑的大雨里,身邊的車輛呼嘯。格子的棉裙?jié)裢妇o緊裹在你的身體上。你的頭發(fā)濃密凌亂,有厚厚的劉海。你跑到我跟前,對著我笑,溫良,原來你在這里,你說。你有在找尋我嗎?夏天。
四年前,我在日本的富士山看櫻花。粉白的花瓣濃郁芬芳。隨行的詩人朋友,站在櫻花樹下,肩膀上有飄落的花瓣,我伸出手,卻最終沒有為他拍打花瓣。他說,我寫不出關于櫻花的詩句。
她又一次歇斯底里地時候,我走出家門。大街上很冷,是西北最冷的天氣。我無處可去,最后又走向酒吧,喧囂的溫暖的處所。有曖昧的燈光和酒精。
她有一次說,良,你的文字讓我寂寞。我伸出手撫摸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沒有溫度。
溫良的信日期都很接近,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2003年12月24日。他說,夏天,希望能和你看一場新年的煙火。是昨天的日期。仿佛一直在寫,沒有間斷過。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我聽不見謹的一丁點聲音。我的電腦和地板上沒有灰塵。蘭花和仙人球生長的很茁壯。
晚上九點的時候走出房間,看見謹在地板上睡著了。窗外已有人燃放煙火,七彩絢爛的花朵,升入高空,嗖地一聲消失不見。
我沒有回復溫良的信件,因為想說的太多又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謹躺在地板上的姿勢很孤獨,身體蜷曲。我想起恩和蜷曲的身體和那晚照射到梁玉臉上的月光。我為謹蓋上厚厚的棉被。坐在他身邊給自己點一支煙。
很多同學選擇留在這個城市就業(yè),謹去了上海復旦參加面試并領取了4000元獎學金。他把錢全部郵遞到家里,然后留在這個城市過年。
他說,想和你看一場新年的煙火,夏天。
新年的前夜,我和謹到泉城路的廣場看煙火。我們站在擁擠的人群里。一個女孩一直依偎在男孩的懷抱里,不時發(fā)出嬌笑。男孩溫柔地看她。有人點燃了焰火,嗖嗖嗖地連綿不斷地聲響,天空中繁花盛開。然后畫著弧度降落。黑暗。消失。回去的路上,下起小雨,我和謹站在KFC的快餐店下躲雨,趴在玻璃窗上看24小時營業(yè)的店鋪,燈火輝煌。謹買了兩只牛肉的漢堡,我們靠在玻璃窗上一口一口地吃,雨滴細密急促的落下。謹說,你聽新年的鐘聲。
我在新年的夜晚寫信給溫良。我也許去西部的農村支醫(yī),溫良。我看到電視屏幕上干裂的嘴唇,老人顫抖的手。屏幕上有碩大的紅色字體:我們需要醫(yī)生!后面有觸目驚心的感嘆號。
你是否看了新年的煙火。溫良。
有時候感覺你在我身邊,溫良。昨晚在泉城路的廣場上看煙火。身邊有一個男子穿酒紅色的棉線心領毛衣,灰色的棉布格子襯衣,胸前有一枚金黃色的毛主席像章。是60年代男子的裝扮。獨自吸煙,吐出圓的煙圈。他的手指修長,指甲短而干凈。眼神淡漠。天空中瞬間繁花盛開,嗖嗖嗖連綿不斷地聲響。降落。黑暗。消失。
在上海度過四個月的時光,照顧一個待產的女友。有一個月的時間在咖啡廳工作。并不知道更多。溫良。上海的冬天很冷,室內沒有暖氣,有陽光的日子極少,常常下雨。有一段時間她的脾氣很糟,常常在夜里哭泣,白天會突然摔東西。
很多同學留在這個城市就業(yè),謹考取了復旦大學的研究生。
溫良,你有感覺到時間的飛逝嗎?
寫到這里,我走出去給自己倒一杯水。謹在客廳看電視里重播的新年晚會。他叫我,夏天,能過來說說話嗎?我們坐在地板上說話。房間里暖氣的溫度很高,謹穿了我買給他的煙灰色棉布襯衣。他說,夏天,我想我是愛你的。他的語氣平靜。他說,我想給你溫暖富足的生活,我們有兩三個孩子,早晨可以坐在地板上喝你熬的銀杏粥,偶爾給你和孩子們做紅燒肉。我說,謹,我已決定到西部支醫(yī)。我沒有看他的眼睛。他沒再說什么。
我突然感覺自己非常困倦。然后向他道一聲晚安,起身走向臥室。
很多時候,人會感覺悵茫。因了對未來的不自知。
溫良說,夏天,很支持你的選擇,覺得你是有思想的女孩。他發(fā)送來一個笑臉。我說,很想念你,溫良。他說,夏天,想念使我們溫暖。
我開始準備行裝。電腦,書和筆記本,四季的衣服,木頭的相框,香水,謹送的臺燈,香薰爐,音箱,大堆的CD,尺子,鉛筆,蠟筆,橡皮,茶杯,墻上的木版畫......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裝進兩個粉色的大雜物箱,準備托運。
謹斜倚在門邊說,夏天,可以把我裝進箱子帶走嗎?我轉過身看他,然后我們都笑了。
接下來開始等待學校的通知,有包括我在內的7個人。
我把那個奇怪形狀的鑰匙系上紅繩戴在我的脖子上。
收到父親郵遞來的銀杏。新鮮的,有碧綠柔軟的果肉。
很快等來學校的通知,我們7個人被分別分到甘肅的7個市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
謹幫我辦理托運。我要去的是臨夏的青石鄉(xiāng),一個回民鄉(xiāng)。
告別溫良(三)溫暖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