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也老了。
如果回憶往事,
他會怎樣評價自己的一生?
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一次無可奈何的表演?
一段荒謬可笑的錯誤?
他有一個千年道行的妻、
一個魁星下凡的子。
可是?他許仙又是什么?
一個凡人,
承受得這樣光輝的角色嗎?
雷峰塔并未能永遠鎮住白娘子,它倒塌的年代離我們并不遙遠。“斗士”魯迅筆作標槍,寫了一篇《論雷峰塔的倒掉》借白娘的重獲新生額手相慶。和他一樣經歷了雷峰塔的倒掉的還有一個叫胡蘭成的,自稱是在西湖岸邊親眼目睹這個龐然大物轟然倒地,化作塵泥的,卻沒有魯迅的慷慨激昂,只是無限惆悵地告訴人們:“與其說白蛇戀的是許仙,不如說她更戀的是這滾滾紅塵。”——一場感天動地的愛情,被他輕輕一句話消減了意義。
在我的認識中,白蛇的故事是雜亂而矛盾的:我弄不清白素貞下山是為了尋找修道之人還是為了報恩,抑或僅僅是出于對人世的好奇;我不明白她產下嬌兒是在與法海斗法之時還是已然被鎮在了塔下;我也一樣不理解許仙守著雷鋒終老與仕林祭塔是否矛盾——我一樣不知道的是:許仙,究竟怎樣看他這場不同尋常的愛情,他有怨嗎?無悔嗎?還是,他和我一樣的茫然……
我若身為男子,斷不敢說許仙不負心。在整個事件中,人們將所有的同情給了那個一心想做個凡人卻終于失敗的白娘。我們看到的是:許仙騙飲雄黃酒,白娘冒死盜仙草;是許仙輕信法海負嬌妻,白娘水漫金山討夫君;是白娘在合缽的那一刻淚如滾珠地哀求許仙:“相公,讓我再看一眼我們的孩兒吧!”而許仙終于還是狠心將金缽罩在了她的頭頂。這樣的艷遇,他卻這樣的對待。結論不言而喻——自古多情女子負心漢!
可是,有沒有想過,這份情,是許仙愿意接受、能夠接受的嗎?
越劇關于白蛇的故事,有一段《護塔》。
大雪紛飛中的許仙是無助而無用的,他一直以來都是無用的!我想象著在天地一片蒼白中,一個渺小的生靈的血淚——他的吶喊這樣的微弱,被天地輕輕揭過,不留痕跡。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白娘的情太重太重,莫說還不了,他根本就受不起。
許仙是誰?小藥鋪中的一個小伙計,倚仗姐姐姐丈過日子,多少有些仰人鼻息,卻也未見得凄慘。這樣的人,臨安城中比比皆是,西湖中的水光瀲滟、水光上的畫舫玲瓏,畫舫內的鶯歌燕舞與他沒有多大關系。他的生活是單調而瑣碎的,為人也是孺弱而木訥的。但,沒有想入非非的時候,凡夫未始沒有凡夫簡單的快樂。許仙也會有一個夢:
娶一個相貌平平卻老實本分的妻,在藥鋪中賣力干活養家,再生幾個象他們一樣安分守己的孩子。到老了,與妻穿著打補丁的厚棉襖,在午后懶懶的陽光下曬太陽,看淌著鼻涕的孫輩在膝邊穿來穿去——我相信,許仙會比較喜歡這樣的生活。
可是,他在湖邊遇到了白蛇,美人欲施恩與他,不要也得要——他不得已墮入了一個紅香軟玉的神話,唱一出他從未想過去唱,也注定不能勝任的角色。整個發生在西湖邊的愛戀,從西湖借傘到開藥鋪立身,一開始都是白娘自編自演自導的故事,可是不能只有花旦卻少了男主角。于是,在煙雨迷離的三月西湖,許仙“幸運”而又不幸地被白娘“慧眼”相中。
在最初的那一刻,許仙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處境,對于白娘的恩情,也并非沒有推托過。可是,素貞實在太美,這柔情蜜意實在令人找不出一個推托的理由,于是,他陷了進去,雖然是他未曾奢望的快樂,到了眼前,干嗎不順受之呢?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吃粥的命,受不起山珍海味。飛來的橫福,往往暗藏著隨之而來的苦難。這個不愿生命中有狂風大浪的弱者,一次次被無情地推向了命運的風口浪尖!
如果白蛇選中許仙不是因為報恩,那她就可能帶有很大的隨機性。正如作為一個人,在我的眼中從來看不出哪條蛇比別一條更俊秀些,所以我也懷疑蛇眼中看到的人是不是也大同小異?或許,白蛇要的只是在凡間作一次賢妻良母的體驗,對方是誰并不重要。她也許只是在游厭了水光山色之后,不經意地看到了許仙,在她是無意,在許仙,卻被拋出了生活的常軌。白娘或許也曾在后來的日子里后悔過自己草率的選擇,許仙既沒有演戲的天賦,也沒有表演的欲望,這場傀儡戲注定要砸。白娘真的愛許仙嗎?或許她只是以為她“愛”了,或者,她覺得身為人妻,應該去愛,所以她“愛”了,一場愛情,到底難保不是欺人、自欺。
許仙將一碗雄黃酒端給了白娘娘,因為有了后面的盜仙草——白娘在汗水淚水血水中拼殺出一條生路——凸現得許仙格外卑鄙。然而,白娘怎樣做,與許仙無關,恩情是白娘給的,許仙無權不要。許仙也不過是給她喝了一碗雄黃酒而已,人人喝得,不是什么砒霜蒙汗藥!他想做的,不過是消除自己心中的疑團,確認一下自己的娘子是個凡人,讓日子過得踏實而已。他難道連這個權利都沒有嗎?他并沒有什么錯,人生一世,能看清的有多少?懵懂的又有多少?可每個人都總想讓自己看得再明白一點。是白娘一直隱瞞著他,他只是無意中揭開了事實的真相,是他的錯嗎?白娘也未嘗不想借這杯酒賭一把:贏了,她就可以將真相瞞一輩子。可是,她輸了。
白娘顯出了原型,許仙嚇死過去——這一刻,其實一切都很明白了,這場異類之戀,許仙并不習慣。如果白娘真愛許仙,就該在救回他之后悄然離去——她應該看清了許仙永遠不肯定心無芥蒂地和一條蛇日常相處,她應該明白了日后的歲月里不可能再有真愛相對(或許從來沒有過,之前許仙對她也不過是一份“敬”一份“感恩”罷了)。可是,白蛇在這一刻沒有壯士斷腕的絕決,她不甘心就這樣輸的干干凈凈——她選擇留下。
想想之后的日子,我都覺得情何以堪?!白娘的那個漏洞百出的原慌故事騙不了任何人,許仙必然已經知曉,以白娘的聰慧,她也不可能不知道許仙已明了一切。同床異夢成了日后生活的主題。在許仙:他日日如履薄冰地過日子,生恐惹了白娘難以保命;在白娘煞費苦心也無法讓相公再敞開一點心扉。這場戲,沒有人知道什么時候結束,甚至也忘了一開始,為什么要演?
我曾經調侃地說,但凡白蛇換作了鯉魚精,我要是許仙也就忍下了:你想像一下,枕邊躺一條小鯉魚和盤一條大蛇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吧?這樣天長日久的驚嚇,我是承受不了的,許仙也未必比我強多少!可是,西湖的淚雨已夠凄楚,沒有地方容得嚇我的調侃。
于是有了后來在斷橋上的斷腸一幕:一個原本沒有多少骨氣的小男人自己將最后一絲尊嚴踩在腳底,跪在妻子的面前苦苦哀求;曾經法力無邊的白娘娘在這一刻除了哭再不會做別的。一場愛情的戲,演到這里,早已成了壓在人心頭的包袱,沒有希望、沒有慰藉——甚至疲憊得連結束它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就這么無休無止地糾纏下去。
于是,有了水漫金山那驚險的一幕。漫天的水、漫天的雨,比水雨更凄冷的是流下眼眶的淚淌在心頭的血。白娘再也輸不起,她將千年道行都押在了這一戰上。如果,她初入人間,不過是因為凡心偶熾,是將它當作一次輕松而快樂的游戲,那她必然想不到游戲竟然會以這樣凄厲的結局收場吧。這一刻,她是否后悔?是否覺得她到底不應該下著一趟山?是否懂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是不要去好奇的好?
許仙在山門內,望著山門外的波卷浪涌,他在想什么?或許,這一刻,什么都不想了,確實,他還能想什么?門外的奇異斗法場面,是他做夢也想像不出的場景。一個是佛、一個是妖,管他誰善誰惡,都是神人,有無邊法術,可以呼風喚雨,是世界的主宰。只有他,他只是一個人,一個渺小的人,在他們的眼中,脆弱得像腳下的一只蟻,蜷躲在山門內,看雙方爭奪自己,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他只是一場賭賽的利物,誰贏了,他便跟誰走,他只需等待結果。或許有沒有結果也是一樣,此時的他,已同一塊行尸走肉,除了挫敗與失望,再沒有別的。
其實,這場戰斗,沒有勝者,白娘輸得很慘;法海一樣沒有贏。
戲里,在合缽的那一刻,白娘淚如滾珠地哀求許仙:“相公,讓我再看一眼我們的孩兒吧!”《青蛇》中,素貞對小青說:“我來紅塵一場,就剩下這個孩子了”,這樣的凄涼,她終于承認了愛情的失敗!
《護塔》中,白娘這回在塔內產子,許仙隔著冰冷的塔生呼喚著她——他看不見她。我突發奇想:不知這是塔里的白娘依舊是臨安城中衣袂飄香的美娘,還是業已幻化做了峨嵋山上的本來面目。還是變回自己吧!在這個沒有人,沒有凡塵的地方,何苦再將自己偽裝起來?
做了一千年的蛇,它倦了;可,做了幾春秋的人,她累了!
在這一刻,冰冷的塔身阻隔了他與她,依舊塵歸塵、土歸土、蛇歸蛇、人歸人。金簪子掉在井里,是你的總有你的——不該你的,到底要從身邊飛走……
何必在十八年后還有一個許仕林?何必還有中狀元報娘恩?何必還要夫妻重聚?
白蛇累了,許仙累了。人間的風月暗換與他們無關。白娘在漆黑的雷峰塔身里苦練,這里沒有歲月;許仙在寺廟的晨鐘暮鼓中度日,這里也沒有歲月。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生靈曾經那樣接近,終于又這樣的咫尺天涯、若即若離。回想起曾做過的暖日老槐的美夢,恍如隔世。眼下的陽光是冷清的,但,可可也就如此罷了吧。
不要怨誰,這場愛情中,我們都一敗涂地。沒有誰虧欠了誰,是誰說的?“有情皆孽”。
“現世安穩”——輕輕巧巧的四個字,多么不易,許仙,你知道的吧?!
那一屏紙傘,遮住了湖上的雨絲風片,遮不住心上的淚雨將魂魄打濕。
白娘檀口那輕輕的軟溫,在無情的風雨中霎那冰冷,只留下一點濃血似的殘紅。
旖旎的愛夢,短暫卻又迷茫;眼前的白雪,迷茫卻又永久。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旨亦無得,已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作者: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