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套海豚版的《豐子愷兒童漫畫選》。在這套畫冊里有近三百幅作品展現(xiàn)了春天的景象。我由此想，春天，應(yīng)該是畫家偏愛的創(chuàng)作題材吧？
我很喜歡這些筆墨樸拙、化境獨成、趣味盎然的寫春圖畫。那畫面里的依依垂柳、灼灼桃花、萋萋芳草，以及雙飛的燕子、兒童放飛紙鷂的情景……這些都會讓人想起美好的春天往事來。這正如畫家說的那樣“這些畫中的情景，多少美觀！這些人們的生活，多少幸福！這幾乎同兒童生活一樣的美麗?！?/p>
誠然，在品讀豐子愷先生的春景漫畫時，我也常常有這種念及往昔美好時光的感受。比如那幅《銜泥帶得落花歸》，從畫里那歡呼歸燕的兒童身上，我就看到了自己迎盼春燕的童年影子。還有那幅《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的作品，那畫中手指著雙燕的村童仿佛正在興奮喊道“看??！燕子又回來啦！”是的，燕子是很念舊的精靈，每年，當(dāng)春風(fēng)還很料峭的時候，它們就從遠方欣欣地歸來，回到舊時住過的屋檐下，一邊忙碌著銜泥作巢，一邊對著房東呢喃訴說遠方的故事。記憶中，這多情的燕子年年都是這樣，從來都不會爽約。
燕子，是子愷漫畫里?？梢姷降镍B類。也許在畫家看來，這巧剪春風(fēng)楊柳的飛燕最能象征春天。且看他那幅《燕子也知勞動好》的圖畫，在明麗的春光下，三個孩子正在草地上合力栽植新樹；春風(fēng)里，有一對燕子正盤旋在空中俯看著“大哥種樹二哥幫，小妹溪頭汲水忙”的情景；孩子們快樂活潑的勞動場景，使得“燕子也知勞動好，銜泥銜草上高梁”。我每次翻到這幅漫畫時，總會想起少年時帶領(lǐng)弟妹在家的后院植樹栽種的熱鬧情景。
再有那幅《協(xié)助筑巢》的畫面也讓我倍感可親。那幾對在農(nóng)家屋檐下勤勞筑巢的燕子，不就像我老家堂前銜草作窩的舊時燕？雖說童年時我并未真正懂得此景的美，但那銜泥在空中迅疾穿梭的飛燕身姿，卻在我心版上刻下了難忘的印象。感同身受，有時我也會猜想，豐子愷先生在當(dāng)年想必也很喜愛這有著濃郁“江南情調(diào)”的小燕子，不然在他的畫作中怎會留下了那么多富有詩意的春燕飛姿。真可謂是畫不盡的江南燕，都緣畫家心中的爛漫情。
我從小也十分喜愛這些黑羽白胸的小精靈。兒時，只覺得燕子敏捷飛翔的樣子煞是好看。及長，那燕子年年歸來的情景，最是讓人欣喜不已。燕子不僅樣子機靈，而且它還甚解人意。英國作家王爾德《快樂王子》里的忠誠小燕子，至今想起它陪伴瞎眼王子在寒夜里死去的故事，依然讓我唏噓不已。
相比起其它的鳥類來，燕子的“時游于戶，時親于人”確實很有它們的可愛之處?？梢哉f，再沒有什么鳥能像燕子那樣與人親密相處了?！扒皶r春社畢，今日燕來飛。將補舊巢缺，不嫌貧屋歸?！?梅堯臣《新燕》詩里對春歸燕的描述，就很形象地寫活了燕子這種招人喜愛的念舊的特征。
日本大正時期的浪漫藝術(shù)家竹久夢二也曾創(chuàng)作過不少贊美燕子的圖畫與文章。他從另一個角度來表達自己對春之歸燕的喜愛之情。這就像他描寫的那樣；“燕子啊，隨著你的歸來，我心中的憂悒便迅速化成了春的快樂。我構(gòu)想中的繪畫也變作了旋律明快的生命進行曲。而你，這有著一身紫黑羽衣和雪白前胸的小精靈，就是我這支生命進行曲中最明朗、最美妙的引子?！? 我不知道深受竹久夢二畫風(fēng)影響的豐子愷先生在作畫時，是否也借鑒過這位日本藝術(shù)家描繪春歸燕的作品？事實上，燕子除了招人喜愛的念舊特征外，它們的各種飛姿也很有畫面感。我愛看燕子在微風(fēng)細雨中掠過田野的樣子；也愛看它們?nèi)缫舴闩帕性谳旊娋€上的小景；它們呢喃細語在楊柳枝梢上的妙趣我曾感受過；它們在舊宅屋檐下勤奮筑巢哺雛的親情我也感慨過……
其實，如我這樣對春之歸燕的喜愛之情，應(yīng)該是人人都會有的，所以更不用說像豐子愷先生這樣的藝術(shù)大家了。這可從他以春燕為主創(chuàng)作的漫畫中就能感受到，比如《江南之春》《舊時王謝堂前燕》《雙髻坐吹笙》以及《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綠酒一卮紅上面》等等的作品，我覺得，在這些畫境中如果缺少了燕子優(yōu)雅的飛姿，那就不成其為經(jīng)典畫作了。雖說我不懂繪畫藝術(shù)，但卻很喜歡這從春燕的尋常景象中提煉出來的極富詩情畫意的藝術(shù)之美。
不知從何時起，這與人親密相處的燕子已很少能看到了。記得前年，我路過永嘉的嶼北古村，時值陽春三月，天地之間，景明氣和，繁花似錦。按理說，這應(yīng)是鶯歌燕舞的時節(jié)。然而那天我在古村農(nóng)舍的前堂梁上，雖看到了舊時燕巢的痕跡，但卻看不到新筑的燕窩，也看不到嗷嗷待哺的雛燕和忙碌穿梭的雙燕影子…… 我不無遺憾地感受到，少了燕子的春天真的是很不完美的。
這些天春色已越來越濃了，郊野的油菜花正開得燦爛耀眼，湖畔的垂枝柳在隨風(fēng)輕拂微波，農(nóng)家院里的桃李花開了，青山坡上的杜鵑花紅了，天空依然是那樣地一碧萬頃……然而，何處能看到春歸燕那矯捷的飛姿？我不禁想；假如豐子愷先生仍然在世的話，他該怎樣來創(chuàng)作他的春景漫畫？
是呀！在子愷漫畫里缺少了燕子的春景漫畫，就不成其為經(jīng)典。在姹紫嫣紅的春天里缺少了燕子的春景，就不成其為完美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