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我在百無聊賴中隨手翻起了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一下子就被這本薄薄的小書深深地吸引住了。
開頭是這么寫的: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多么溫情默默的開頭,讓我想起了葉芝的那首詩《當你老了》“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我猜想,《情人》一定是一個無比動人的愛情故事,或許還很傳奇。
懷著無比期待的心情,我一口氣看完了這本書。讀完之后,感覺內心特別壓抑、字里行間那種悲凄感、頹靡感、孤獨感令我喘不過氣,杜拉斯不愧是大師,《情人》確實給人以震撼的快感。書中有兩個情節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個是白人姑娘透過人山人海看到自己的情人結婚的情景,四目相對時那男人眼中的孱弱與無奈和女孩眼中帶著堅強和倔強的近似絕望的神情;中國有句古詩“恨不相逢未嫁時”就算相逢未嫁時有什么用呢,目睹心愛的人結婚還要什么比這更殘酷和凄惶?!另一個情節是女孩在歸國的輪渡上,看到巨輪笛聲長鳴,吊板緩緩升起,拖輪啟航遠離岸邊時,她開始飲泣了,但那是既沒有眼淚,又沒有聲音的低泣,就連前來送行的媽媽和小哥哥都不曾發現。她傷心欲絕,也像上次一樣倚船欄上,她知道情人也正在凝望自己。悲哉!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沒愛過這個男人,沒有這種她沒有見過的愛情,因為這愛情已經在歷史中消逝,就象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樣。可現在,也僅僅是現在,當這首樂曲撒遍大海的時候,她才重新發現這種業已消逝的愛情。”無論女孩以前如何否定她愛那個男人,此情此景下,分別在即,她也只能放縱自己低低的啜泣,那是何等的無望,或許這輩子再無法緣相見,而她那么努力壓抑的情感其實一直都在,濃郁似火般被她澆滅在心間。情極至毒呵!
這本書讓我想起作家池莉的一句話:文學是一個關于絕望的故事。的確,《情人》之所以被那么多人喜歡也許就在這絕望中的愛情。一個貧窮的生活艱辛的白人女孩和一個中國的富家少爺在半殖民地的越南,跨越種族、跨越偏見、跨越階層相愛了,這愛本身就是一種無望,一種對非理性的偏執與迷戀,壓抑感與絕望感在書中隨處可見。拋開那些炫麗的寫作技巧,大量的意識流和心理描寫以及縱橫交錯的時空變換,我認為作品本身的感染力和吸引力還在于情感。杜拉斯寫這部自傳性小說時候的心境我們不得而知,可我猜想,過了那么多年已經功成名就的她卻始終忘不了16歲的那段短暫而悲壯的愛情,初戀的記憶穿越時空,還停留在對一段愛情的回眸和對一個男人的懷念之中。它的爆發可以劃破沉寂的長空,震驚整個世界,這該是怎樣刻骨銘心的一段戀情!就像作品最后那個中國男人說,“他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她,說他永遠無法扯斷對她的愛,他將至死愛著她”,情深不壽,正因為愛得深,那種無法愛、愛不到的煎熬才來得更深刻、更長久。《情人》本身就是一個關乎絕望的故事。就我所讀過的西方文學作品中對于愛情絕望的女性還有兩個,一個是狄更斯《遠大前程》中老處女郝維辛小姐,令一個是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的艾米麗小姐,兩位老處女都是把內心的絕望輻射到生活的其他角落,實施刻毒的愛情計劃來折磨他人,而最終馴服她們的都是那比愛情更能持久、那戰勝了愛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長眠。包括情人在內的這三部作品,的確驗證了池莉的那句話,文學是一個關于絕望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后,也許我的記憶里還會有《情人》中的一些瑣碎的片段和細節,它并不像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的鴻篇巨制那么正統,可它的確能引發思考,思考那些關于愛情、關于生活的那些細膩與微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