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百鳥爭鳴，微風習習，獵手武宇與周家公子慶藝相約林中騎射。
夕陽西下，云中仍隱著片片紅霞。
“今日收獲頗多，此時已日落西山，不如就此返程。”
“也可。”周家公子一向言簡意賅。
不知哪里傳來翻動落葉的小小聲響，周慶藝豎耳細聽，眼睛睡著不遠處的傳音轉動，樹稍下，一團白色毛球瑟瑟發抖。周慶藝輕輕下馬，樹下盡是落葉，一只毛絨絨的小兔被飄落的葉子蓋了近一半身體。他輕撫小兔，抱起的同時雙眼轉悠一圈，不見兔洞。
“走吧。”把小兔小心放回自己的獵袋里，周慶藝坐上馬鞍，拉動馬繩。
周慶藝本是愛好動物之人，愛兔尤為甚。單是為養兔子就騰出好一塊院子特意種草供家兔享用。此次因緣得此幼小野兔 ，恰縫家中母兔正處于哺乳期，便將其收養伺候。
母兔顯然知道了小野兔不是自己一窩生的，不愿喂母乳，甚至試圖踩小野兔。周慶藝只能強行將母兔按住，好讓小兔吸母乳，每次一喂完，手上便多了紅色的幾道血痕。
幾個月的時間，小野兔健康地生活著，也開始搭窩，還會很聰明地在窩邊堆滿草堆。有時候周慶藝呼喚小兔，它愛理不理，偶爾高興了也舔舔周公子碩長的手。
下朝之后無所事事，周公子帶著兩侍從行走于市井之中，前方有一妙齡女子，穿著粉色絲裙，頭插金簪，正與商販問價。明媚陽光撫摸她的寸寸肌膚，她白里透紅的臉上笑靨如花。本是無意一看，正巧姑娘買完東西轉身前行與周公子相視一眼，周公子瞬覺如此美人，神似仙女下凡。但姑娘眼里閃過一絲錯愕，轉而惶恐不安匆匆前行，剛買好的胭脂水粉亦在慌亂中灑落一地，瞬間香氣四溢。姑娘并沒轉身去撿，仍舊低頭暴走。
“啊……”不曾想走得匆忙一頭撞在周公子身上，亂了秀發，羞紅的臉無處閃躲。
“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告辭了……”姑娘回答得慌張。
“把姑娘撞了實在不是小生本意，不知小生是否有幸能請姑娘喝酒賠罪?”
妙齡少女支支吾吾，想不出什么話再拒絕，不自覺中牙齒咬著下唇，嘟著嘴，抿了抿，“那好吧。”
周公子出手闊氣，兩人圍成的桌上擺了滿滿各種飛禽走獸做的食材。
姑娘看紅了雙眼，久久不知如何下口，干脆拿起筷子夾了大半蔬菜，閉著雙眼嗅了嗅菜香，小嘴巴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嘬，不一會兒，心滿意足地用舌頭舔舔嘴。
“姑娘，你就吃這么點啊？”周公子怔怔看著妙齡少女，“來，吃塊肉”，說著把一塊牛肉夾到姑娘碗里。
“不……不了，我食量小，對肉又過敏。”妙齡少女臉上的怯色已消失不見。
“看姑娘穿著打扮，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吧？”周公子有意探知。
姑娘猶豫片刻，“家母本是中原人，幾日前與母來此游玩走散，只能暫住客棧，日日游與市井，望與母重遇。”
周公子一聽姑娘在此無親無故，便熱情相邀，“姑娘單身一人在此地怕不太安全，如若姑娘不棄，鄙人家中有幾個客房，可供姑娘居住，一來互相有個照應，二來家中家丁侍從也可助姑娘尋母。”
周公子目光清澈，誠懇相邀，妙齡少女推脫幾句皆被駁回，“姑娘是否嫌棄鄙人庭院小或是覺得鄙人不可靠。”“公子想多了，小女子不過是覺得不便打擾罷了，既然公子不介意，小女子便謝過公子了。”妙齡少女心里暗罵著自己怎么就編出這么一段尋母記把自己套住，一面低頭莞爾。
“妙妙姑娘，住處可滿意?”
“多謝公子，屋外這個庭院甚是別致，仿佛置身于廣闊草原，每每呼吸在花草芬芳中，便覺心曠神怡。”
“說起庭院，不知姑娘是否注意到幾只兔子，我養的灰兔居多，有只白色小兔是野外打獵帶回的，可愛至極，鄙人這就帶姑娘去瞧。”周公子難得如此興致，分享心中所愛。
妙妙臉上一片蒼白，一副不情愿表露無遺，周公子絲毫未注意，徑直向前走，妙妙只能悠悠隨行 。
“咦，小白兔呢？”周公子臉上些許不安。這里沒鷹沒蛇，況且其他幾只小兔在草地上活蹦亂跳，她應該不可能被天敵所捉。草地廣闊，但四面有墻有門，如若不是人為開門放行，小兔不可能跳出高墻。
“妙妙姑娘開門時是否注意到一只白色兔子串了出去?”
似乎找到救命稻草，妙妙連連點頭，“剛剛一團白色的東西越門而出，把小女子嚇了一跳，原來是小兔啊！”
還好還好，身份沒泄露，妙妙心里暗笑。
妙妙本是神兔后代，因母兔犯了天條被貶山林成為可幻化人身卻不可騰云駕霧的靈兔，所謂靈兔，需遇有緣人帶入凡間歷經二十二難才可升為神兔。因此母兔把剛出生的幾個幼崽分落在山林各處，隨其造化。
侍女端來午膳，妙妙簡單用過后便覺神清氣爽，欲出門暢玩一番。
周府大院，一男一女舞刀弄劍，女子顯然對劍法不熟悉，走步亦別別扭扭，男子兩臂和女子雙臂重疊，兩人蹲著馬步變換著手姿，但男女雙手從未抽離過彼此，兩影在風中搖曳，落在寂靜的平地上，乍看才子佳人，美得像一幅畫。
妙妙心里突感惆悵，良久，像門前石雕獅佇立于庭院平地上。
“妙妙姑娘，妙妙姑娘……”
也不知道周公子對著妙妙喊了多少句，妙妙才回過神來，看見周公子身后的妙曼女子對著她好奇地眨巴著眼睛。
她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然后暼著周公子，一副“你亦不是什么好東西”的樣子憤懣出門。
如玉和周慶藝相互看看，疑云滿面。
周公子是喜歡那個女子吧？那女孩長得那么好看，看起來和周公子又那么配。可是，他那時總是摸著我的白毛又親又笑，還給我撓癢癢，睡不著的時候會和我看一晚上星星，他怎么可以對別人也這么親?可轉念又想，周公子還不知道我是那只小白兔呢，他肯定不知道我在氣什么，剛剛我那么惡狠狠看那女子好像也不應該，怎么辦，會不會被記恨呢？會不會被趕出來，我以后住哪里呀？
妙妙不自覺抖了一抖，遠處傳來周公子和一女子的喊聲，妙妙下意識地變了真身，想趁機逃避。
“小兔，是你嗎？”周公子輕輕走過去，不安地摸著小兔，把它拎起來上下左右看一遍，看是它是瘦了胖了。
妙妙有些悔恨自己聽到他一喚便不自覺停下腳步，但轉念一想，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被趕出家門了。
周公子抱著小兔和如玉一路找妙妙，每走一段路就向商販詢問是否看到一妙齡少女，五尺身段，劉海，柳眉，塌鼻子，小嘴巴，穿著淺紫絲裙。商販一一搖頭。
回去后，周公子便茶不思飯不想，除了命令侍從尋找妙妙，自己稍有空閑便在大街小巷到處打聽妙妙的消息。
小兔覺得有些愧疚，時時跑去跳他身上舔舔，他顯然沒有太多閑心顧及它的存在，但還是摸摸它的腦門說，“那天妙妙也在街上，會不會你就看到了呢？”
我不見了你就這般想我，連我化成的原身也不大搭理了，你早干嘛去了呢？小兔悶悶不樂地“嗚嗚”叫，沒得到回應，便煽煽走開。
熱氣滔天，小兔恨不得把身上毛茸茸的白發拔得一干二凈，她躲進沙堆里翻來滾去，時不時把身上掉的兔毛抓到嘴里嚼一嚼，該死的周公子怎么就不送點水來呢？想罷，她幻化成人，走到廚房接了一碗水，剛出門口就被仆人攔住，“妙妙小姐，你可回來了!主子這幾天找您找得瘦了一圈吶。”說罷，對外大喊“妙妙小姐回來了”，那聲音大得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周慶藝聞聲急急趕來，兩手搭在妙妙雙肩，把她轉了一圈，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原本錯愕地站在廚房等待周公子發落的妙妙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人類，怎么這么寬容，難道連問都不用問下我為什么離開，離開去了哪嗎？
但周公子既往不咎，妙妙也覺得沒必要舊事重提，便安心待在閨房，拿起扇子賜自己些許涼爽。
周公子以為妙妙是覺自己誠意不夠，沒把為她尋母一事放心上而心中不滿，而出去遇難便重回小住，便不敢再問之前何去何從一事，怕再生矛盾。周公子開始帶著妙妙出門尋母，盡管他以前也日日派侍從據妙妙提供畫像為其尋母，但如今為顯誠意，只能親自出馬。
妙妙不喜尋母，這事畢竟凡人做不來，更何況母上偶也把他們兄弟姐妹幾人齊聚一堂，根本無尋母一說。她不明白為何周公子突然熱衷起陪她尋母來，她推脫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畢竟要用“思母心切”方可隱藏好自己的身份。
周公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這幾天小白兔似乎又走丟了，偶爾問妙妙，她也連連搖頭表示從沒見過。
“真是只野兔子。”周公子說罷，隨手抱起一只小灰兔，自從養了小白兔他幾乎沒再抱過其他兔子，他總是會覺得其他小兔有兔媽媽照顧，必須多愛小野兔一些。
他雙手環起兔身，這是對小兔妙妙的專有動作，妙妙惱怒了，可她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怕再發生上次一樣的窘事。
待周公子抱著灰兔離去，她才化成兔身，用她的小短腿一蹦一蹦地閃現到周公子跟前。
周公子看其回家了，興奮不已，但懷里還是抱著小灰，妙妙直接跳上周公子身上，搶他懷里的位置，一邊擠兌地用爪子抓小灰，小灰不甘示弱，兩只兔子打得水火不融。周公子見無法拉開他們，便把兩只兔子一同捧在地上，這時小白又一次躥上周公子懷里，親呢地用腦袋的白毛蹭了蹭周慶藝。
“哈哈，原來是我把你慣壞了呀，你這淘氣包。”周公子摸摸她的白毛，笑開了懷。
周慶藝漸漸習慣了小白兔的野，幾天不見也覺得正常，聰明的妙妙偶爾也會變成兔子逗逗周公子，但大多時候還是幻化為人形。
如玉還是經常性地來拜訪周慶藝，兩人常常習武練劍，身體接觸自然少不了，妙妙總會悶悶地想:人怎么這么多情，可以對白兔好，轉而又對灰兔親，對如玉好也對妙妙好，還是白兔比較專情。但她問過周府的仆人，周公子這樣是喜歡如玉嗎？仆人說公子與如玉的身體接觸是正常的，練劍要有時候是要手把手教呢，這無關喜歡，周公子喜歡的是妙妙姑娘。這樣嗎，可是她還是覺得他也喜歡小灰兔或者自己幻化的小白兔。
她走過大院時正好看到周公子和如玉撲倒在地上擁抱著彼此，只那么一瞬間，周公子便背對著她站起身，如玉也拍拍灰，臉上泛著紅暈。
她生氣了，小臉也跟著如玉變得紅通通，她躲進房間里把門關得緊緊的，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兔子天生就懂得“不吃窩邊草”以預防偷襲，她天生就知道鎖好門窗防賊防盜。
夜里，屋里的蠟燭不小心落在地上，落下瞬間點燃衣服，火勢蔓延，整個屋子都紅通通一片，妙妙覺得喘息有些困難，以為是在夢中，便摸摸胸口告訴自己只是做著夢。
門口擠滿了周府家丁，大家都喊著“妙妙小姐”，妙妙以為這是極不真實的夢，倒也沒在意，可屋里的濁氣讓她不自覺打了個噴嚏，覺得胸口難受，便試圖睜開沉沉的雙眼，許是太困，既怎么也睜不開眼。她有些害怕，努力睜好幾回總算看到眼前的一切，火勢已蔓延到大半屋子，門與床中間隔著火場，她害怕得發出“哼哼”哭聲。“妙妙，別害怕，我馬上來救你!”周公子在門外吩咐幾個家丁準備好水和兵器，在砸開房門的瞬間便拼命噴水，妙妙總算死里逃生躲過一劫。
周公子從那天以后一直心有余悸，生怕妙妙再一個不小心把她自己傷到，便天天守在妙妙床前看她入睡。
幾天后，當妙妙再變回小兔子時，周公子摸摸它身上的白毛，表情凝重，沒有言語。
許久，他才吐出一句，“也許帶你歸來是錯的，你始終該回到屬于你的叢林去。”
妙妙嚇得一愣一愣，難道，自己終究要被打發走了嗎？但她瞧見周公子那猶豫的臉上瞬間轉為堅定的神情，恍惚中覺得唯有絕望。
周公子把小白兔送到原來打獵的樹下，剛想調馬離開，一只狐貍突然往兔子身邊一躥，悲傷的妙妙一沒留神身上被刮出一道血痕。周公子立即開弓射狐，心疼地跑回樹下把小兔抱起，用隨身攜帶的藥酒幫小兔包扎后，便抱著小兔坐在樹下久久不動。
“你是只聰明的兔子，我相信你知道怎么保護自己。”周公子說完頭也不回地駕馬離去。
幾天幾夜載歌載舞，周公子在酒中醒了又醉，醉了又醒，始終沒有等來化為人身的小兔回周府。那夜守著妙妙入睡，他親眼看到妙妙睡得深沉變成小白兔，他驚恐萬分，自己思思慕慕的女子竟然是只兔妖，他決心與妙妙斷絕往來。可是無盡的思念與擔心讓他無法正視妙妙的離開，他唯有借酒消愁，怎奈“借酒消愁愁更愁”。
這幾天，他精神好些了，也想明白了，人妖殊途，但緣分來了，就不該計較對方是人是妖。他躊躇幾日，怎么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重新接回妙妙。
如玉剛進周府，便見妙妙從門口走來。
“妙妙。”如玉熱情地走上前去挽妙妙的手，妙妙心里些許抗拒，但還是沒去掙開。
碰巧正要出門的周慶藝看到她倆，急急迎上，輕聲喚了句“妙妙”，突然腦袋一轉，佯裝不知她是白兔化身。
“妙妙，最近出去散心了嗎？別走遠，我會擔心。”
難道她的猜忌是錯的，周慶藝不知道自己的真身?
“嗯。”妙妙簡單回答。
“妙妙，你這幾天去哪？前段時間我聽仆人說你消失幾天了，自從你離開，慶藝也天天喝得醉生夢死。原來你今天才剛回來呀！”如玉說道。
“噢，聽說母親在鄰縣，就去打聽了罷，走得匆忙，忘記留口信，抱歉啊……”
“妙妙，慶藝那么喜歡你，你凡事要多和他商量……”
“喜歡?不是……你……”
“什么?”
“那日你們趴在地上……”
如玉努力搜索腦海細節，終于想起那天練武時兩人絆到腳摔在地上那一幕。
“嗬，我當是什么呢，原來你是介懷這個呀。那日我們也就是舞劍時摔在一起了，你真是誤會了。何況慶藝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們怎么可能暗生情愫呢。”如玉本是爽直性子，說完自顧哈哈大笑起來。
誤會了如玉和慶藝的關系，妙妙覺得無地自容，正不知怎么開口，慶藝開口說了句，“你之于我，本是無意穿堂風，偏偏引我心這山洪……”
看著慶藝文縐縐的樣子，那般笨拙示愛，妙妙低頭一笑，轉而又想起什么，“小灰兔……”她默默念了句。
“我在乎的是你本身，與你是何物無關。”慶藝顯然理解錯了，妙妙只是在想慶藝喜歡的還有小灰兔，但慶藝說的話，顯然證實了他早已得知她就是白兔，妙妙想起他把她放回樹林里的事，突然就撅起嘴，慶藝看著那微慍的小臉意識到了什么，“是我不好，沒意識到對你用情至深，一直以為你只該是個小寵物。”
原來，對寵物的喜歡與情愛是不一樣的么？妙妙似乎懂了，本性暴露地像還是兔子時那般蹦蹦跳跳，靠在慶藝身上，轉而伸出舌頭在慶藝臉上舔了舔。
“你們原來這般相處？”如玉樂呵呵地打著哈哈，三人相視一笑。
許多年后，靈兔還是那只靈兔，因為“偷吃凡間情果”沒能成仙兔，但她總會快樂地憶起那年，某位翩翩公子一句“你之于我，本是無意穿堂風，偏偏引我心這山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