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事往往如此,當時提起痛不欲生,幾年之后,也不過是一場回憶而已。——勒·克萊齊奧《燃燒的心》
久桉,新婚快樂。楚凈
文/池魚
一
2016年立夏,汗流浹背的我拖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回到故土,參加一場相親盛宴。
我在咸陽機場外面的廣場上站了整整兩個小時,等一輛早就叫好的車,可是可憐的司機說他在西安城里迷路了。他一遍遍的打來電話道歉,以致于我連重新叫一輛車的心都不好意思有。
鹿久桉,你看,我依舊很好欺。
回程一路燈火通明,一向坐車必暈的我十分反常的清醒,路邊的指示牌提醒我走回曾義無反顧離開的地方。一個星期前母親用電話、短信、微信等等各種能傳達她心意的方式告知我,她已經(jīng)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替已經(jīng)27歲高齡的我報名了相親會,在我不耐煩的拒絕以后,她使出了殺手锏:久桉有寶寶了,是個好可愛的女孩子。
我將那段語音反復播放:久桉有寶寶了,是個好可愛的女孩子……久桉有寶寶了,是個好可愛的女孩子。十四樓的落地窗前,我抱著膝坐在地上,反反復復地將微信上你的頭像點開關(guān)閉,我想說點什么,可是,即使我發(fā)的是祝福,于你而言,也跟詛咒沒什么差別吧?
匆匆打包行李,請假,將手頭的工作一一交接,買票回家。
相親而已,我這樣害怕孤獨終老,總是要找一個人相互扶持著過一生,我的年齡不小了,也該正兒八經(jīng)的找個人嫁了,嗯,找個人,嫁了!
當車停在高速公路的出口,舊城的燈火闌珊,我卻突然后悔了,對,很后悔,迅速的拉著箱子朝著收費站走去,只要天亮,就可以坐大巴離開。工作人員勸我進城住一晚明天早上去車站直接坐機場大巴就好了,我搖搖頭。是我高估了時間,以為這樣久了,再怎么放不下,也放下了,可是,當我真的站在這里,才明白,不是這樣的,這么多年我努力地在心里粉飾太平,企圖為面目猙獰地過去塑一張溫和無害的面孔,盡是自欺欺人。
我打定主意要在高速路口待一夜,楚晴出現(xiàn)時我正握著手機玩消消樂,她在我耳邊突然開口:“哈,我就知道是你……”
大約是因為我將父母的智商繼承完了的緣故吧,楚晴很不幸地淪落在了智商重災(zāi)區(qū),才大半夜在人身后打招呼。也許覺得自己確實太蠢了,在未得到相應(yīng)的回應(yīng)后,她默默地拉起我的行李箱放到車上。
她一路上嘰嘰喳喳,我充耳不聞,倚著車窗假寐。
我又怎會不清楚,她只是想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里做些事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可是只要踏上這片土地,哪里還有別的事情能夠吸引我?
三年過去了,一棟棟建筑拔地而起,匆匆閃過,那種植根于心底的悲傷在陌生或熟悉的夜色里炸裂開,蔓延至全身。
我拿起手機,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夜景,配文:故鄉(xiāng)的老房子已成灰燼。不過是沖個澡的功夫,便有了數(shù)十個未接和一條短消息,來自同一個人,杜揚,他說:楚凈,你終于回來了。
“難不成你等著我客死他鄉(xiāng)?”
“你知道我不是,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落葉歸根吶……哈哈”
“并不好笑,我很想你。”
“謝謝。”
哈哈不是笑,是尷尬。
他大概又天真的自以為我已經(jīng)痊愈,所以回來迎接新生活,其實,我回來不是為了開始,而是為了告別。
或者說,了斷。
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里與你重逢,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隔著過去的歲月與你相對,仿佛你說的再見是在昨天,層層疊疊的無力感包裹著我,原來無論時隔多久,在你面前,我依然會方寸大亂。低頭看到你手中提著的尿不濕,你連忙往身后藏,我笑著問道:“你終于做爸爸了,開心嗎?”
“楚楚……對不起……”
不等你說完,我便走了。
這一生,我聽你說的對不起大概可以繞地球三圈了,如果愧疚真的那樣深,怎么會有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呢?
因為你,我的故鄉(xiāng)的回憶,成了一場浩劫,我也成了你生命里最難以啟齒的傷疤,從前我們拼了命要爭取的,難道是成為對方的災(zāi)難嗎?
我分明記得,在青春洋溢的夏日午后,你站在走廊的盡頭,身后窗外柳枝搖曳,你在一片光影里擲地有聲的說:“楚楚,遇見你,是我三生有幸。”彼時的你,和此刻的你無論我如何努力,都重疊不到一起去。
那是2008年的仲夏,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降臨在我們腳下的土地,在此之前,你只是隔壁班一個模糊的身影,偶爾從窗前經(jīng)過,點頭之交。夏日炎炎的午后,剛剛上課,我已經(jīng)昏昏欲睡,桌椅搖晃,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地震了”,樓梯間傳來驚慌的腳步聲,我被蘇熙拉著跑下樓,廣場上已聚滿了人,我往一棵合歡樹下挪了挪,盡量避開人群,一抬頭便看見三樓你們班的窗前,你還在那里,猛然想起,你最近上下學都拄著拐杖……
一瞬間清醒,我回頭穿過人群往樓上跑,窮我一生大概都不會忘記那個午后,窗外驕陽如火,南山塌陷后的塵埃滾滾,教學樓下人聲鼎沸,每個人都被籠罩在恐怖的天災(zāi)里,可你立在窗邊,看著滿頭大汗的我,唇角微揚,像清晨睜開眼睛看到的日光,好像你知道我會來。
我本來想背你,可實在力不從心,只得扶著你慢慢的往下走,三層樓,七十多個臺階,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到了樓下我扶著你坐在廣場邊的合歡樹下,周圍有驚魂未定淚眼婆娑的女生,有擠在一起互相安慰的朋友,還有從人群中走向我們的杜揚,看到他,我起身,還來不及開口便被他一把拉進了懷里,他的聲音顫抖:“楚凈,我找了你好久……”
我應(yīng)該感動,可是我的下意識卻是不想在你面前與別人擁抱,很奇怪,我們?nèi)齻€人,明明你才是那個別人,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你出現(xiàn)了,我自然而然的就認為,我和你,才是我們。
尷尬的推開杜揚,示意他我沒事。
他提議去操場,我回頭看你,你說:“沒事,你們?nèi)グ桑以谶@里就好……”我只得先跟杜揚去了操場。
很快,學校廣播通知,14:28分四川省汶川發(fā)生里氏8.2級地震,余震還在不斷發(fā)生,請學生以班為單位,在操場集合。于是,我又看見你,站在班級的最后靠著一棵梧桐樹。
我們一直待到晚上十一點鐘,學校通知可以回宿舍休息。所有人已經(jīng)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很快入睡,我跟蘇熙在上鋪相擁而眠,大抵是真的太累了,我睡的很熟,熟到你打來電話時我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整個宿舍只剩下我和蘇熙。
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在花壇邊朝我揮手,那一刻我聽到心底玫瑰盛開的聲音。
我知道,從這一晚開始,我們,我和你,我和杜揚,我們,終究是有些不同了。
對于即將高考的杜揚來說,分手必定不是一個好消息。
即使不面臨高考,分手也未見得就是個好消息。
三國時,曹操對關(guān)羽封侯賜爵,上馬提金,下馬提銀,可關(guān)羽仍舊身在曹營心在漢。這并不是說曹營不好,只是關(guān)羽心里的忠肝赤膽都留在了漢室……
杜揚后來問過我很多次,到底是什么時候,我做了離開他的決定,我每次的答案都不同,因為實在不能直言自從你走進我視野的那一天,我和他,就注定只能貌合神離心不在焉了。
高考最后一門結(jié)束,我撐著傘站在考場外等杜揚,細雨霏霏,兩個人撐著一把傘去吃飯,鴨血粉絲湯,他一直興高采烈的跟我講考題有多簡單,自己的發(fā)揮有多么好,我靜靜的聽他講完,輕聲開口:“杜揚……我等在這里,是為了跟你說抱歉,抱歉我愛上了別人,抱歉不能陪你走說好的人生路……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