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焰

“把白天那個人帶過來?!庇珠_始下達命令了,他已經(jīng)聽了多久這樣的聲音?容寒從黑暗處點點頭,沒有吭聲,不過就算是如此,那人也能篤定,容寒一定能將命令如期完成。

如影子般隨行,是他的使命,所以,根本不需要解釋要帶來的人究竟是誰,他從被賜予那人的那天起,眼中就該沒有了旁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個最好使的機器,完成他所有愿望,且不需要修理。可,他真的不需要修理嗎?最近心頭總隱現(xiàn)的念頭,讓他驚覺,原來,自己還是沒有變成他的影子,或許當影子活過來的那一天,就再也回不去陰影之中了吧。

“你是什么人,抓我做什么?”這個男子,很年輕,叫喊也中氣十足,要是在營地里被人聽到,多少會有些麻煩。容寒三下五除二就點了他的啞穴,果然清靜多了。他看著男子掙得如銅鈴似的眼睛,從面容上來分辨,這人大概也才弱冠,正巧趕上,就被抓了壯丁,不過那個人要抓他做什么?這個軍營里,年少氣盛的,絕不止他一人。容寒心里琢磨著,這種喜形于色,連殺機都無法隱蔽的人,就是個毛頭小子,能有多大作為能讓那個人在意?

男子因為被點了啞穴,出不了聲,雙手又被容寒擒住,就上了嘴,他那一口,咬上了容寒的小臂。戾氣倒是不小!容寒敲了敲這人腦袋,那雙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張得更大了。他是影衛(wèi),是皇親國戚為保生存的犧牲品,他們需要在所有危機的時刻沖上前去,所以身上的武器裝備也是不為一般人所知。男子咬了他的小臂,其實是咬在了護甲上,那一塊薄鐵,不能說是刀槍不入,抵個小貓小狗倒是綽綽有余。

男子瞧自己沒了逃脫的可能,只好放棄掙扎,癱倒在容寒腳下。這行為可正合了容寒的意,伸手將人撈起,將人麻袋一樣抗上肩頭,就遁于黑暗。

再次感覺到光亮時,男子已經(jīng)被拋下地,他雙手雙腳被縛,身體貼在地上,卻并不覺冷,是地上鋪就了層絨毯。男子大腦快速思考著,自己是被帶到了什么地方!眼前是高聳泛黃的帳頂,和他自己所住的幾十人的大通鋪差別甚大。說是營帳,更像是一個小宅子,各種物什一應俱全,就連床都比他們的高個幾寸,床邊還擺放著支撐戰(zhàn)甲的木架子,那鐵質(zhì)的盔甲森冷地立床邊,活像是一個戰(zhàn)士,終日地守衛(wèi)著帳中的人,瞧得他有些發(fā)毛。

只是他四周都看了個遍,卻沒見著那擄他來的那人,他用雙臂撐著自己坐起身,想謀劃著如何脫身,還未等他有所行動,從帳門的方向,就迎上來一人。

“你認識我嗎?”那人身著常服,威嚴卻不減,他一手挑起男子的下頜,詢問著。男子認識他!他在白天里與這人有過一面之緣!據(jù)老兵們的傳言,這人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兒子,也是第一位,只是皇子之身便有了封號的小王爺!可這跟他擄自己前來又有什么關系?

男子被點了啞穴,無法出聲,只能用點頭去回答那人的問題。

“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嗎?”那人繼續(xù)問,完全沒有解開他啞穴的想法,對他而言,男子回答與否并不重要。男子搖搖頭,他被招進軍營有段時間了,一直都只是在雜役兵那里做著瑣事,今日白天才第一次見到軍中的上位者,怎么晚上就被擒到此處,他還什么都沒做!

“不知?若不是容寒帶你出來,你今晚打算做些什么?”原來那個把他擄來全身還硬邦邦的人叫容寒!真是沒愧對這個名字。男子腹誹道,可是面前人所說的,今晚的打算,難道已經(jīng)暴露?男子頓時緊張起來。

“你不會以為,你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就能刺透大將軍的盔甲吧?!蹦侨烁┫律?,從男子靴子中,摸出一把的匕首,那是把很特別的匕首,柄上鑲著三顆寶石,似是從刃鋒上爬過去。那人不知又從哪里得來的鞘,匕首入鞘,完全切合,柄上的寶石與那鞘上余下的四顆,連起來,便是七星之姿。

“這七星刃是父皇賜給傅將軍的,平常人絕不易得,你是傅將軍的兒子?!?/p>

這篤定的口氣,想必那人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卻還將他擄來,不上報,為的是什么?男子在頭腦里飛速旋轉(zhuǎn)著,這人和他那名義上的父親是否是有故交?可事實上,他完全沒有答案。他一個私生子如何得知主家的消息?

“你是來找陸將軍報仇的吧?!边@人果然知道內(nèi)情!男子眼神陡變,雙手不自覺地絞著繩索,勒出血痕了,也不覺疼。

“沒錯,就是這個眼神!今日虧你離得遠,否則,早就被拿下了?!蹦凶勇牫瞿侨瞬o惡意,相反,還在提點他。隨即,那人朝著黑暗之處拋去一個眼神,被稱作容寒的人便從黑暗處走了出來,給男子解開啞穴。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男子想都沒想就直接否認了,只要他咬緊牙不松口,這人也拿他沒辦法!

“不管你聽不聽得懂,你若想報仇,那就只能和本王合作?!边@自出生便受盡寵愛,還有可能便是未來的帝王的一個人,為何要同他這個小角色合作?

“憑什么?!”

“憑你現(xiàn)在,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他混入軍中多時,在當日就知曉了中軍帳的位置,可是苦于沒辦法接近,那倘若夜間悄悄潛入呢?那人像是料準了他的心思似的,

“你現(xiàn)在眼睛里都是恨,行軍之人對殺氣甚為敏感,你還未走到他三丈之內(nèi),就已經(jīng)被他察覺。況且,你以為守夜站崗的士兵都是瞎的嗎?!”男子聽得這人道來的這些,面上顯現(xiàn)出頹敗,這都是他未曾想過的,他只愿以一己之身,去報滅門之仇,可沒想過,若是一個閃失,非但仇報不了,自己的命也得搭進去。

“那你說我該如何?!”那人把玩著手里的七星刃,并不說話,目光卻瞥向男子,接下來正是他將人擄來此的目的,自然要吊足這人的胃口了。男子想知道他的回答,同時那雙別在背后的手,又在不斷地扭動著,希望找到突破口,可惜系扣的人太不近人情,完全沒有留他破解的余地。

“你想要報仇便不能恨?!蹦侨说拇鸢缸屇凶鱼铝艘幌拢@算是什么法子?“……”

“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眼里只能有順從!不論你心中如何的恨!”那人笑著將匕首貼著男子的臉,緩緩挪動,從他的眼睛里,看不見任何情感,只是一個再平常的笑,竟讓男子頭皮發(fā)麻起來。男子撇開了目光,悶聲卻咬牙問道:

“怎么做到,不再有恨?!”這算是達成協(xié)議了,那人把手中的匕首收回,匕首那冰涼的觸感突然消失,男子抬起頭去看個究竟,就見那一身黑色,從暗處緩緩飄來。

“容寒會幫你?!?/p>

夜深,只剩下月兒透亮地還掛在空中,沒有白晝的明晰,卻依舊能照出些影子。那是兩個身影,在淺湖畔游走,終是在一塊大石旁停了下來。

容寒遞了一樣東西過去,商彥文接過,是一塊裹成條狀的布巾。這是他和小王爺達成協(xié)議的第二天,完全摸不著頭腦地跟這人來到了遠離營帳的地方,心里頭還打著鼓,容寒可不管他有著幾番心思,冷聲道:

“咬著。”他讓咬的自然是那塊布巾,商彥文不明白,未知的恐懼爬上心頭。

“你,又要做什么?!”容寒沒有回答,上來就拿出鞭子,朝他身上招呼去。

“?。 钡谝槐蕹銎洳灰?,商彥文沒能躲開,他本身就沒有武功傍身,這鞭子砸在了胸前,火辣辣地,一聲痛呼就溢出唇來,這才明白,手里的布巾是防止他發(fā)出聲音,引來旁人的。他使勁攥著布巾,以抵御鞭子的重量,另一邊還朝容寒索要解釋。

“這就是你主子說的辦法嗎?!”容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身上咧開的那道血口子,鞭子橫在胸前,那就是一條普通的皮制的馬鞭,因為灌了內(nèi)勁,使得砸在身上就如同被刀劍劃開一道,立馬皮開肉綻。

“他的命令,我執(zhí)行而已。是何辦法,你自行去問他。”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商彥文有些泄氣,卻又惱自己抵不過他,只能口上犟道:

“你知我不能接近他!”

“那便受著!”

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商彥文實在是撐不住,翻身趴在石頭上,待他將布巾塞進口中,額頭已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鞭子,還在一個勁兒地砸,他沒數(shù),他也不知道,還得被打多久,撐著一口氣,一遍遍地描摹那個容寒的面目,恨不得立時就翻身將人大卸八塊!那個王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看著是要幫他,竟用了這等法子折辱他,實在是不可饒恕!當怒氣就快積攢到頂點的時候,身后的人卻停了下來。

容寒走到他面前,掐著他的臉頰,幽幽道了一句:“若你一直都是這眼神,遲早會被打死?!?/p>

王爺說過,自己若是能爬上那人身邊的位置,自然就有了更多殺他的機會,可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夠掩飾恨意!

一件外袍被丟在身上,那粗礪的布料磨蹭著鞭痕,給他疼的直打顫!

“遮一下,下個月,我會再來找你?!?/p>

容寒很快就與黑色融為一體,而商彥文帶著一身的鞭傷,只能緩慢地起身,一步一晃地走回營地。一路上,他咬牙切齒地,不知把那始作俑者詛咒了幾百遍!

“小彥,快起來啊!待會兒晚了又得被罵了!”身邊有個人在叫他,可他昏昏沉沉的,只能聽到,卻怎么也無法給個反應,身體的那些個傷口疼得他連眼皮都沒法抬一下!

“這是怎么了?”疑惑的聲音之后,他就感覺到一個涼涼的東西附在他滾燙的額頭上,他正想靠近,那只手突然就離開。

“糟了,他在發(fā)燒!”

“別管他,咱快走吧,到時跟上頭說說,看看上頭怎么弄?!眱扇说膶υ?,已經(jīng)遠得沒法聽清了。在這個地方,藥材衣食,他們這種雜役兵哪里能撈到好的,都得給先鋒營,打仗的;他們要是得了病,就得熬,熬不過,就是個死。商彥文從沒想過自己這身體,竟然連幾鞭子都受不??!還何談報仇?!

他的腦海顛來倒去地那幾個害他至此的人的面容,迷迷呼呼地,他竟又看到了母親。都說人之將死,會有故去的親人來相迎,能來接他的親人,也就只有和他相依為命的娘親了。

想著自己能追隨娘親而去,商彥文的心中十分平靜,那是一個云鬢微霜的婦人,正牽著他的手。

“彥兒,這以后就是咱們的家了!”氣派的漆紅門前,一位美艷的少婦雀躍地和自己的兒子說著,只可惜,那天,他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沒能走正門。

畫面斗轉(zhuǎn),那是他十歲,被他的幾個嫡出的兄長欺負,身上也是這么疼,身邊的母親滿眼心疼地為他涂藥,清涼的藥膏涂抹在淤青上,起初有些刺痛,他瑟縮了一下,女人擔心地問,“疼嗎?”聽得這話,男孩入府后所受的委屈一股腦都涌了上來。

“娘親!彥兒不喜歡這個家,咱們回自己的家好不好?”

那個家雖然不大,沒有軟鋪,沒有高床,也沒有那些他連見都沒見過的好玩意兒,可是那里沒有欺負他的人,也沒有役使役氣的大娘,和一群得看他們眼色行事的仆役,他的娘親娘親也不必處處矮人一等。

“等彥兒長大了,就去做活掙錢,娶個媳婦,伺候娘,讓娘也過上好日子!咱們離開這里!好不好?!”聽著自己孩子如此的乞求,女人只是繼續(xù)將手里的藥膏往孩子身上涂,

“別瞎說!你爹會生氣的!”那藥膏,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了娘親的難過,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

“別!疼!”

聽著商彥文的疼呼,容寒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了,鞭子是他打的,如今,瞧著這鞭痕竟然有些難受。這個人為何要受這種罪?他不明白,他也從不明白那個人的做法。

“娘!您別丟下我!”躺在床上的男子,不知道是夢到了什么,硬是拉著容寒的手,不愿松開。眼角沁出幾行淚,那是憋悶太久的感情終于借夢而發(fā)。良久,容寒都沒再動,只是任他拉著,或許,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減輕他疼痛,也減輕自己愧疚的法子了。

幾日后,在沒有大夫沒有服藥的情況下,商彥文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所有人都大喜過望,畢竟沒人希望睡在自己身邊的人,下一刻即變成尸體。商彥文也頗為奇怪,那天白日里,他做了娘親給他敷藥的夢,第二日傷就好多了,這讓他感覺是自己的母親在保佑著他。

“娘,你不用這樣的,我會替他們報仇,一定會的,不惜任何代價!”他朝著天空的那輪圓月承諾,就像那晚一樣。

很快,就到了一月之期。

商彥文來到了當日約定的地方,淺湖岸邊的石頭旁,那同夜色融為一體的人正等著。

“沒想到你還會來?!辈粊恚穷D鞭子不是白受了?商彥文腹誹道,不過嘴上倒是不說破,

“不來,你還是會把我擄來吧?”容寒默認,確實,他已經(jīng)盤算,月到中天人還不來,他就去擄人。

“那就開始吧。”鞭子拿在手里,正要揮過來,就聽到商彥文急忙忙地喊停!

“等一下!”

“怎么?”容寒即可收起鞭子,他心里是希望這個人否決這訓練吧,可沒想到商彥文說完就開始扯自己的衣帶。

“我先把衣服脫了。”上衣褪去,月前的那些鞭痕就顯現(xiàn)出來,白皙的背上新疤已落,可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深一塊淺一塊的,盡是他造成的鞭痕,容寒皺了皺眉頭。

“這件衣服再打破了,我就沒得換了?!闭f完,商彥文深吸一口氣,這回主動地將布巾塞進嘴里。已做好了被鞭打的準備,可鞭子卻遲遲沒有落在身上,他不耐地回頭去望,容寒臉色陰沉,像是從地府而來的鬼怪,手上的鞭子,在月光下,竟放著寒光!在被打暈之前,商彥文心里頭只剩一個念頭,我會不會被他活活打死?!

這一頓鞭子,看上去可怕,但是傷卻比上一次要輕一些,商彥文第二日還能起身去做活,只是動作比原來稍慢些。和他同住的也只以為是大病初愈的原因,事事幫他擔著,也沒讓領頭的說了什么。

王爺帳中,

“他這幾日怎么樣?”王爺在只有他一人的帳中自語著,不久卻得到了回答。

“很聽話?!比莺畯暮诎抵凶叱?,沉著頭,像是不適應光亮。

“……”平日里這種對話若是沒有王爺開口,就算是結(jié)束了,可今日容寒忍不住問了下去。

“還需要繼續(xù)嗎?”王爺皺了眉,是什么讓他的影衛(wèi)打破沉默的慣例主動詢問?

“你說呢?”

“他并沒有任何反抗?!彼劳鯛斣谧屗柧毶虖┪暮抟獾氖辗?,所以,沒有反抗是不是就意味著可以結(jié)束?

“殺人和殺氣的不同,你不會不知道吧?”王爺抬眼看著容寒,這個人已經(jīng)長得比他高出半頭了,因為習慣地沉著腦袋,讓他能夠一抬眼就看到這個人的發(fā)旋,卻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笆裁磿r候結(jié)束,本王說了算!”說完,就拿起一本兵書,開始翻閱,就當身邊沒有這個人似的,容寒緊了緊拳頭,面對他的無視,其實也早已習慣,可是原本他們并不是如此的,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完全只淪為了一個影子?

月頭里,前頭傳來大捷的消息,將軍要在中軍帳前犒賞三軍。商彥文他們這些雜役,當然不屬三軍之列了,消息一傳來,他們就忙活開,生火造飯,因為是宴席,難度比平時又高出一截,直直忙到開宴,他們在后頭也只撈得一小壺酒。

等拾掇完,十幾人才回到帳內(nèi)的通鋪上,分了那一小壺酒,舉杯為前方的勝利慶祝。

“要是我從前面回來,肯定就能在中軍帳前吃上好東西了!”

“你還能回得來的!”

“說得也是,這里累是累些,總歸命還在嘛,來來來,咱們一起為了這條命,走一個!”

“走了一個哪還有第二個?我留著慢慢嘬?!币粋€極其好酒的兵,將那一小盅酒裝進了羊皮囊,盤算著以后嘴饞了就拿出來聞聞。被他這么一打岔,旁人也沒了興致,都各自散了,睡覺的睡覺,閑逛的也有。商彥文琢磨著,今日已經(jīng)是初八了,要在往日,正是他受刑的日子,但是今天,容寒作為影衛(wèi),也該隨著王爺在中軍帳里吃宴席吧。商彥文想著,就走到了淺湖邊,沒想到那人竟然在!

“你今日不用跟王爺赴宴?”宴席這種場合,最容易讓閑雜人乘虛而入,他本來有過在宴席中下手的打算,只是,眾目睽睽之下,那也是個毫無退路的決絕之策。如今,他已是消了同歸于盡的念頭。

“我今晚的任務是你?!?/p>

“我還以為今天能逃過一劫呢。”商彥文訕笑道,雖然疼痛無法忍耐,但若是如此,就能斂去殺氣,朝著那個人身邊的位置爬上去,倒也劃算。

“你喝酒嗎?”

“不喝?!?/p>

“喝也不給你,我就分得了這一小盅?!?/p>

商彥文獻寶似的拿出自己的那份,不料容寒卻拿出了一整壺,白玉瓷瓶,看起來小,但卻比他手里的多多了。瞅著有酒,商彥文就搶過來,容寒由他,就坐在一旁看著他直直地將瓶里的酒液往嘴里灌,一時無話,只有酒液劃過咽喉的水聲。

“你不喝酒為什么會帶酒?”商彥文喝得急,酒量也不大,人已經(jīng)開始飄了,他看容寒變成兩三個人,都在瞅著自己,整個人晃晃悠悠地。容寒不知該怎么回答,撇開眼,望向湖中央,月牙兒倒映在水里,讓人誤以為水里也出了月亮呢,商彥文隨著他的視線望去,就要躍進去找答案,容寒伸手將人扶住,因為酒勁兒沒法站穩(wěn)的商彥文堪堪倒在容寒的手臂間,耳邊傳來癢癢的感覺,那是容寒給他的答案。

“喝了酒,就不會疼了呀。”

一個勁兒胡言亂語的人頓時沒了聲音,他安靜地趴在容寒懷中,容寒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不一會兒,這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我為什么要生受這份罪!”容寒感覺到自己的袖子有些潮,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大概是湖水漫上來的水汽吧。

“他們從沒有朝我和娘親伸出援手,可是為什么娘要為他而死,我還要給他們報仇?!”

商彥文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容寒不懂,他沒有過娘親,也沒有爹,他不明白既然不在意那個家,為什么還要為了這個仇而放棄掉自己,甚至想去同歸于盡?

也許,每個人都有他的無可奈何吧,自己不是做著一些自己厭惡的事情嗎?

于是,他只能用他自己能懂的話去安慰。

“每個人生來都是有自己的使命?!?/p>

“那你的使命,就是永遠存活在那人的陰影中嗎?!”商彥文的話是脫口而出的,可在容寒不啻當面重擊:我與姐姐被帶到這宮廷中,就活該當他人的擋箭牌嗎?

“如果我不答應她,她死都不瞑目你知道嗎?她愛那個男人,可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正眼看過她!”

商彥文回想起那日,傅家被滿門抄斬,他和母親因為早年被趕出府,才沒受到牽連,本來還在暗自慶幸,可回到家中,母親已經(jīng)把匕首刺進了腹中。她哭著求他,要為那個男人報仇,可他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了,他在一個大戶人家教書,他已經(jīng)可以養(yǎng)活母親,過段時日,主母會替他給她家侄女做媒,他的諾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可是為什么!

“彥兒!你的父親,他是個英雄!現(xiàn)在被姓陸的那個小人迫害,你一定要為他報仇??!”他的母親為了追隨他的父親,躺在了血泊當中。

“娘,你別說話了,我給你去找大夫!”

“你若是不答應娘,娘,死不瞑目!”被那眼神中的狠厲逼迫著,他妥協(xié)了。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就算豁出性命也為他們報仇!娘!你別走??!娘,我答應你了!你回我一聲??!”

商彥文哭得很難看,表情痛苦,卻又難受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嘶啞的喘息,甚至到了最后連氣被堵在咽喉,面上都泛起青紫。

容寒覺察出不對,想叫去醒他,卻一時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能“喂喂!”地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他的背部,才讓他把一口氣吐出來!

“咳咳”吐出來的還夾雜著酒液和殘渣,污了容寒的衣袖。

“你,”商彥文這下清醒了,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容寒也發(fā)覺兩人的姿勢有些不對,他們一個是行刑人,一個是受刑的。容寒伸出去的手頓在當場,又匆匆收回。

“來吧。”

“嗯?”

“做你該做的事!”

商彥文閉上眼睛,等待著鞭子落在身上,渾身的鞭痕已經(jīng)把對他的恨意消磨了大半,剩下來的多是殘留進容寒那雙冰冷的眸子里。

“容寒!”一聲呼喚,使得一片影子從地面上活了過來,那影子接過王爺?shù)臇|西,并在同時接到了一個指令:

“把這個,扔進淺湖?!?/p>

月至中天,商彥文這次早早地來到淺湖岸邊,他覺得近日里,心境已有些變化,或許是覺得馬上就能得到王爺?shù)膸椭?,去接近這軍中的上位者,所以對每月例行的鞭打,都開始期待起來。他期待著那個人,從黑暗中走來,將馬鞭扔在一旁,告訴他,“夠了!今晚用不著它了?!闭胫莻€場景,場景里的主人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商彥文整了整自己的思緒,笑著迎上去。

“今天真晚!”

“嗯?!比莺疀]有多余的話,他向來是如此惜字如金的,那話匣子自然要由商彥文打開。

“王爺什么時候安排我接近那個人?”容寒瞧著他期待的眼神,誰要是能從這個眼神里瞧出恨意來,那八成是自己的恨意印射進去了。他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拿出來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月光下,閃著微弱的紅光。商彥文看了,立馬眼睛放光,有些不能自己。

“這是……王爺讓你還給我的是嗎?王爺果然是個守信之人!”那是七星刃,當晚被王爺從他房里搜了出來,承諾他斂去恨意后,就歸還他。商彥文伸手過去,可容寒卻攥著匕首不放,這文弱的書生自然是拽他不過,就有些氣惱,

“你這是做什么?”容寒看著他著惱了,開口問了一句,“這東西對你很重要嗎?”

商彥文把手伸得長長的,讓自己能夠得到,那鞘上的寶石和花紋,那凹凸又冰冷的觸感,熟悉得讓他有些淚目。

“當然,這是我娘給我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是從我娘腹中拔出來的遺物。”容寒聽后驚得深吸一口氣,這東西對他來說那么重要,“留下的”、“唯一的”、“腹中拔出”幾個詞在容寒的腦海里不斷閃過,他如今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了,這把匕首的意義,但是……容寒沒說二話,就將匕首從商彥文的手心抽離,繼而扔進了淺湖!

這淺湖雖稱作淺湖,但卻深不可測,每過些時間就會傳出有人掉進淺湖連尸身都尋不到的消息。

商彥文沒料想容寒會做出這事,等回過神來,匕首已經(jīng)沉入水底,能看見的只有被驚起的水花。

“你!”商彥文就要投身入湖,這東西若丟了,他便再無可睹物思念的可能!

“別去!”容寒從背后將人摟住,湖水太深,他若潛下去,便是將命都搭了進去。

“你給我放開!”商彥文拼死掙扎著,身體卻牢牢被箍在懷里,動不了分毫,直到,連泛起的水波都平息了。

身后的手終于松開,商彥文隨即轉(zhuǎn)身給了容寒一拳。他知道自己的氣力不大,可是他恨啊,那個人明明問過七星刃對他的意義!

容寒受了他一拳,那力道簡直就像時貓撓的一樣,可是這一撓,卻好似可以穿透肌膚,直接撓進心里,在心頭劃上了一道說淺不淺說深又不深的痕跡。

“你為什么這么做?!”

商彥文質(zhì)問,可是不論如何,都已無法改變那個事實,而容寒,則在受了他三拳之后,拿出了那每隔一月,就得用上的鞭子。

手起鞭落,那鞭子落在商彥文的左臂,再熟悉不過的疼痛,他此刻卻更無法忍受,他趁著鞭子往回收的時候,伸手抓住了鞭身,就是個觸感,這每擱三十天,都會讓他重新皮開肉綻的東西,他要毀了它!

一只手拽不動,就上雙手并用,奈何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還是無法撼動鞭子分毫,而鞭子的主人,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一用勁,就輕巧地將商彥文帶倒在地,使得他整個人都趴在沙石上,背部大開,也正好讓容寒的鞭子迎上,再難爬起。

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背上,比之第一次被抽打的措手不及,這次,是損毀了他重要之物,這鞭子打出的已經(jīng)不再只是血痕。

“你這混蛋!我不會放過你的!做鬼也不放過你!”商彥文說得這狠話讓容寒想發(fā)笑,惡鬼生自黑暗,那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像惡鬼的嗎?

“我從不怕鬼,所以,如果要想讓我不得好死,就好好活著?!闭f完,最后一鞭也收回到手里,鞭身上沾著零星的血紅,容寒厭惡地將東西挪遠了些。地上,商彥文強撐著要爬起來,可胳膊一使力,就牽動了背部的傷,顫抖著又跌下去,如此往復了幾次。容寒在一旁瞧不下去,收好了鞭子,一把將人扛在肩上。商彥文嘴里還念念叨叨地咒罵,容寒不理,只是騰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簾。他怕看到那雙血紅的眼睛,也怕自己一離開,這人就一頭栽進淺湖里。

邊關的日子過得比其他地方要更快些,將士們隨時都奔赴在死亡的邊緣,劫后余生的狂喜與悲痛,不斷交替著,就如同這日頭,每日的一次日出與日落。但是在軍營之中,也有些悲喜不論的人,他們支撐著整個營地的日常,而非輸贏,他們的死活沒人在意,死了,便是活該,沒殺敵軍一兵一馬,不是活該是什么呢?

一個月后,營地后方,商彥文他們正在整理新運來的糧草,而運糧的將士已經(jīng)被大張旗鼓地請到中軍帳賜宴了。

兩袋糧,匍一上身,整個身子就矮了下來。商彥文就以這種姿勢,迅速地將糧馱進了帳中,活像是個不怕苦累的騾子。

“你瞧瞧,小彥最近像是變了一個人兒,月前還瞅他蔫吧那樣兒!”幾個同鋪的人站在一旁偷著懶,這種事情,能少做一點就多留一點力氣,那留著的力氣做什么?當然是去應付領頭兵的責罵和追究了。另一個也有所察覺,這商彥文初來的時候,是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招進來也沒法上陣打仗,才分到了這里,否則,像他那種年輕的,早就進了先鋒營,送死去了。

“他那身子,不是著涼就是發(fā)燒的,也是難為他了?!?/p>

“唉,都是被征進來的,能怎么著呢?!?/p>

說著便想起了自己,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苦,他們還有家室在鄉(xiāng),才出生的孩兒連聲爹都不曾叫過,窩在此處躲得過戰(zhàn)場上的廝殺,也算是慶幸了。一時間兩人都默不作聲,這時,商彥文已經(jīng)來回兩趟,他們不好意思干看著,也迎了上去。

“你們,快,快,把手上的活停停,都給我站好咯!”領頭兵的呵斥聲倒從來只是讓他們快些干,這次竟然讓他們停手,“將軍要來查看糧草!馬上就到!”

將軍要來了?商彥文把背上的那石糧放下,豎在身旁,心中思忖著,將軍,定是那個將軍了。未幾便聽得些人聲響,這小倉庫已是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來了不少人。而他們這些忙活著的雜役兵,在帳外列成一排,但卻似乎是成了種擺設,一行這些人中,倒是沒幾人稍稍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們,就連領頭兵也沒有受到比他們更好的待遇。

一行人,由一位副將在前引領著,正中的是將軍,王爺側(cè)后,再往后,就是些其他營帳的副將和運送糧草的將領。

商彥文遠遠地看了這陣勢,就低下頭去,他也不確定自己能夠不帶任何恨意地與那個人面對面。

“哎,你這小將士看起來挺瘦弱的,扛得動嗎?”一只手拍在了商彥文的肩膀。他腳邊放了兩袋糧,在基本上都是一人一袋的當下十分惹眼,況且他這人看上去也不甚強壯,才讓對方起了駐足詢問的心思。

商彥文抬起頭,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個人,而是一個看起來較為年輕的,體格壯碩的將領,才松了口氣,恭敬地回話道:

“扛不動。”

“扛不動,那這是做什么?”意思是,你扛不動還擺兩袋在腳邊,那不是裝樣子嗎?副將面色不虞,那疑惑都寫在臉上,倒是個十分好懂的人。

“硬抗!”將領并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明知他說的是假話,卻還是起了興致?!坝腥ぃ腥?!”

“這小將士很有氣魄啊,怎將他分到雜役兵這了?”一邊的領頭兵怕出岔子,硬擠進來答道,

“將軍,您是不知道,這人進來時那柔弱的勁兒,風絲兒都能把他吹到的,上頭也不敢將他編到作戰(zhàn)的隊伍里去,怕是準成個逃兵!”副將沒有搭理他,這種為了推卸責任而詆毀自己部下的人,絕不會有什么可造性,不過面前這人就不好說了,副將抵擋不了自己濃濃的好奇心,連同行的人群已經(jīng)走遠都沒發(fā)現(xiàn)。

“你是哪里人士?”

“鳳瀾吳縣人?!?/p>

“哎,這人跟將軍還是老鄉(xiāng)了,鳳瀾果真是好地方,連雜役兵做得都不落人后!”走在前頭的將軍聽得了副將的驚呼,探過頭來,想瞧瞧他的這個做雜役兵也不落人后的同鄉(xiāng)人。當然一同回頭的還有一行的其他人。

“你愿意跟我去先鋒營,上陣殺敵嗎?”還沒等到回答,另一頭就傳來了呵斥聲,

“李勛!”那聲音有些年輕,但端正莊重,似乎是久居高位而形成的,隨口一句都滿溢著強勢的腔調(diào)。副將被這樣子直呼其名,完全沒有覺得不妥,反倒樂呵呵地往那發(fā)出聲音的方向去了。

“來了來了!王爺,怎么了?”

“你先鋒營是什么人都能進的嗎?!”

“屬下,也只是隨口說說,隨口說說?!备睂⒄f完朝向這邊歉意一笑,商彥文自然沒指望能憑這人一句話就脫離這雜役兵的營帳。

“進先鋒營的,都得先將性命拋出腦后,你行嗎?”這回問話的是個較老的聲音,蒼勁有力,似是能穿透耳膜,商彥文猛地抬頭,正撞上將軍審視的目光,那正是陷害他傅家一門的人,更是湮滅了他母親的希冀,也毀了他未來的人!原本以為自己再次近距離地見到他,會忍不住出手,可如今,他的心頭竟絲毫沒有波動,只安安分分地回答那人的問話。

“不知?!睂④娪X得他沒夸下???,倒也算是個實在人,畢竟難得同鄉(xiāng),就順帶又問了幾句:

“家里還有什么人?”商彥文腦海中閃現(xiàn)著母親渾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之中的畫面,他深知,母親會如此,正是眼前這人間接所害,面上卻表露出低眉順從的模樣,

“家中老母在我參軍前過世了,已再無親人。”

“無牽無掛倒也好?!睂④娨娝绱?,也想到自己多年在外征戰(zhàn),連老母病重也未能在床前陪伴,頓時起了憐憫之心,伸出手拍了拍商彥文的肩膀。那只手,很大,且重,可以想象,若這人稍稍使力,定能將他的肩骨捏碎,可現(xiàn)今,這手卻只是停留在肩頭,五指輕輕收攏,也僅是想給他傳遞去安慰的力量。

言罷,將軍收回手,一行人也陸續(xù)離開,剩下的便是雜役兵們的七嘴八舌,不過說歸說,手底也都沒敢停下,繼續(xù)搬運著軍糧,可商彥文的左肩,好像比原來更重了,似乎重得已經(jīng)撐不起兩袋糧了。

又到了挨鞭子的日子,自從容寒將七星刃扔進湖里,商彥文的話就少了,他不再喋喋不休地念叨自己的經(jīng)歷,也不再同容寒講他的娘親,就連痛哼,都聽不到了,容寒覺得自己的鞭子就像是砸在一匹布上,能聽到的只有鞭子撕裂衣衫的聲音??蛇@次,連那聲音都沒了。

月光下的人影,單薄,商彥文望著來路。漸漸地,一個人影自黑暗里緩緩揭開,那是他等的人,一個自影子里走出的人。

容寒這次沒帶鞭子,他告訴商彥文,王爺很滿意,所以,不用了。商彥文明白,那日將軍來視察糧倉,是王爺?shù)陌才???墒沁@種從一開始就期待的結(jié)果,竟不能令他高興起來。兩人站在淺湖岸邊,那個在月光的照射下粼粼閃光的湖面上,似乎還上演著那夜的瘋狂與嘶啞。

“還疼嗎?”容寒想去觸碰,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

“結(jié)了疤,早就不疼了。”

……沒了鞭子隔閡的兩人,如今剩下的只是無言。就這樣靜默了良久,商彥文終于打破沉默。

“我一直都有一個問題想問你?!?/p>

“嗯?!比莺闶悄S了他的提問,

“你為什么會對一個無冤無仇地人下那么狠的手?你是沒有心的嗎?”微笑著詢問,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般輕易,可容寒卻無法給他回答。

“……”

“你就非聽他的不可嗎?”

“……”也許不論他如何問,這人都會以沉默來回答吧,所以,商彥文便停了這種咄咄逼人的語氣,倒是自顧自地幫容寒回答起來。

“呵,你是那個人的影衛(wèi),當然是他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了,這自然怪不得你,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除了是他的影衛(wèi),你還是誰呢?容寒?!甭牭剿麊局约旱拿?,容寒的身體一震,那可不屬于那個人,“容寒”是自他出生,自他有記憶以來,便有的名字,絕不是以他影衛(wèi)的身份!那么那時的他,是誰?在做著什么?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桃花林,男孩在其中穿梭,身后跟著一個女孩,人面桃花,女孩經(jīng)常捉弄他,他們還有個哥哥,偶爾會給他主持公道的但更常偏心女孩的秦哥哥??墒乾F(xiàn)在,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

“是我多言了,今后我們就不必見面了?!鄙虖┪囊娙莺蛔髀?,將話撩下,便回了營。而容寒,仍舊陷在那個桃花林里,他分不清,這究竟是他曾經(jīng)的記憶還是臆想出來,抵抗黑暗的幻想。

這日,商彥文正就著月色,在帳外清點物品,卻突然被人從背后套上一個口袋!他沒出聲,也沒掙扎,因為他記得這個肩膀,這是他被第幾次扛在這人的肩上?從第一次開始算起的話……真算不清了。

果然,當麻袋被摘下,商彥文看到的是王爺那張總讓人捉摸不透的臉。

“本王明日便要回京了。”

“回京后的兩三日里,會有人來燒糧草,你守著,便可立此一功。”依舊是自說自話,不過這回商彥文沒有被點住啞穴,他忍不住問道:

“為什么你會知道?你有在跟番邦勾結(jié)??!”商彥文一心報仇,但卻從未想過背叛家國,他驚恐地望著王爺。

“你以為本王的名聲是虛的嗎?!”

“本王離開之后,對方定會有所行動,而夜間偷襲是最易達成的,況且,我方的糧草才充盈,若一舉燒了,后方供應不上,就只會被拖死!”王爺將其中厲害一一表明,至此,商彥文才稍微明白了,這個皇子究竟是憑著什么,在軍營里和大將軍分庭抗衡。

“你原是個讀書人吧?!?/p>

“那就在營地里做你的讀書人,軍中的先鋒營里最不缺勇士,缺的,是中軍帳的將領!”

王爺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喚了容寒,讓他把商彥文送回去,這“送回去”,自然還是用扛的。

商彥文被他扛過很多次,每次不是被遮著眼,就是昏迷著,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如何將他扛來扛去,而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不過今日,他是清醒的,眼睛也沒有任何遮擋。他只能看到面前不斷翻飛的火光,完全沒有遮蔽的意思,而且,面前正走來兩個巡視的兵,眼看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容寒卻毫無作為,只是扛著他原地不動,竟然就如此躲過了這巡查!商彥文正覺得奇怪,一低頭,正好看見一處黑色的影子,那是帳篷在火光下形成的影子,而自己和容寒正躲在這影子中。原來,這便是影衛(wèi),躲在陰影之中,以影子為自己的遮蔽,從而為主人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務,他們的世界,像黎明前的黑那樣,黑得透徹,卻永遠也等不到天明。

“對不起?!比莺畬⑺畔虑埃剜艘痪湓挘麤]聽清,想再去問的時候,身后已經(jīng)沒了人影。

商彥文回到自己的營帳。其他人都已經(jīng)睡下了,像是每一次他被鞭打過后,沒有人會為他掌一盞燈,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在外頭究竟經(jīng)歷著什么,各自清掃門前雪,也是無可厚非,他早已習慣了人世間的涼薄。掀開被褥,人正準備睡下,突然覺得鋪下有什么東西硌著,商彥文小心地掀開褥子,那是只消一丁點光,便能熒熒發(fā)亮的七顆寶石,是他母親的遺物,是被容寒扔進淺湖的七星刃!商彥文把匕首緊握在手中,思慮過后,折回了淺湖。

“你還躲在這吧?!容寒!”

“為什么還要把這個送回來?!”

“是不是還是奉你主子的命?!事成之后就把它還給我?!”他一個勁地呼喊,可黑暗里沒有一絲回應。

“你就躲著吧!你就永遠窩在黑暗里吧!永遠把犯錯的責任都扔給你那個主人!這樣你就無辜了是不是??!”

他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躲在暗處,他從來都無法抉擇那個人的來去,只能用言語去發(fā)泄自己對那個人的不滿。

“你敢不敢光明正大地與我見一面!?”月光經(jīng)過幾根枝椏,傾瀉在土地上,形成了許多斑駁的影子,在商彥文眼里,這里的影子每一處都是他,可就算如此,容寒再也沒從影子里掙脫出來。

王爺離營后,商彥文就時時刻刻盯著糧倉,不出所料,第三日,果然有人潛入此處,商彥文伙同幾人趁其不備,把人都給捆了,送到將軍面前,并將王爺?shù)耐茰y一一言明。

此刻將軍對他已經(jīng)不是那種對同鄉(xiāng)的憐憫了,反倒是有些佩服,因為他的同鄉(xiāng),解決了軍營的一個隱患。

“你如今還是不知自己是否要進先鋒營?”

“不進!”商彥文篤定地回答,將軍早就知道是這個答案,因為當日他的回答就已經(jīng)做了否定的選擇。

“那你想入哪里?這次你功勞不小,你想進哪里盡管開口!”這也是實話,畢竟軍中奮勇殺敵的將領多,聰穎的人卻少。

“敢問將軍,軍中有什么地方,不用上陣,卻能殺敵千萬?”這話說得毫無自貶之情,看來,他已經(jīng)看清自己的前路了,將軍微瞇著眼睛,答道:

“中軍帳!”能運籌帷幄的人,自然是居于中軍帳之人!

“正是!”此話說完,就有人開始指摘他自不量力,“口氣不??!”將軍以這句話來回應,卻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未幾,便大笑起來,“不愧是我鳳瀾的人!哈哈!”幾位將領見此情形,悻悻不再開口。而商彥文,朝著他的仇人,單膝跪地,垂首謝恩,嘴角還留著被賞識的歡喜。

之后,商彥文便平步青云,除了第一次立的功,其余的步步攀升,靠的,是他自己的謀略。回想之前,他因仇恨,丟掉了自己的冷靜自持,竟然想用自己最弱的武力去報仇,實在是愚不可及。此刻,他已成了將軍的左膀右臂,成了軍中將軍之下,萬人之上的商副將。

五年后,新皇登基,新主不是王爺,是他的三哥永靖。

商彥文知道,自己這枚棋子,該是到了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

只是那個每隔一個月就揚鞭揮在他身上的那個冷冰冰的人,是還在那個人的影子之中嗎?

他望著京城的方向,嘴角揚起。

“王爺,那個人的鞭子還好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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