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卡再次見到小喬已經是一年后的秋天了。
華燈初上,下了不小的雨。一路綿延出去的路燈氤氳出濕漉漉的慘白色光圈,像聚集在一起的落魄詩人一樣,此起彼伏地嘆息著。卡卡沒有在雨天打傘的習慣,他總覺得讓姿態各異的雨滴落在材質冰冷的雨傘上簡直是一種褻瀆。除非是那種三秒鐘之內就能讓人從頭濕到內褲的傾盆大雨,不然卡卡寧愿把傘壓在背包的角落,塞著耳機疾步穿梭在滿大街花花綠綠噼里啪啦作響的雨傘里。
從兼職的快餐店出來,路過那家熟悉的面包店時,卡卡習慣性地往里面掃了一眼,卻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急促的步伐頓時就像陷在了泥濘的水塘里一樣動彈不得。呼嘯而過的電動車在卡卡身旁濺起了兩扇渾濁的水花,在他的白色帆布鞋上留下了三三兩兩的污點。躊躇再三后,卡卡還是轉過身鎮定自若地走進面包店,拿起托盤和面包夾,目光游離在各色各樣的面包上,其實心早已飄到了九霄云外,卻還要裝出一副“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坐在角落里玩手機”的表情。
“卡卡?”正當卡卡拿著面包夾對著金槍魚三明治和巧克力甜甜圈舉棋不定的時候,背后傳來了小喬略帶遲疑的聲音。
卡卡轉過頭去,在瞬間完成了疑惑——驚訝——難以置信——欣喜這一系列復雜的表情變化之后,對著面前這個有著流動雙眸的男人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卻在嘀咕著“卡卡你這個天生的戲子。”
卡卡曾經幻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悲情的,瘋狂的,矛盾沖突激烈的,本以為自己一再看到這個男人就會熱淚盈眶,無語凝噎。卻發現在這么平靜的雨夜重逢,自己早已能夠抑制住內心的千尺波瀾,只對其莞爾一笑,道一句:“近來可好?”
繁華落盡,到最后卡卡早已深諳世事,變得可以喜怒不形于色。可卡卡現在又經常會被厚重的無助感和孤寂感包裹得喘不過氣來。這一年里交往的對象換了又換,感覺總是不對,后來才發現自己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無知少年。這樣麻木的生活周而復始,像是在往下走螺旋式的樓梯,一圈之后以為又回到了原點,其實卻越陷越深。
(二)
卡卡在大二的時候遇到了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姓甚名誰早已忘卻,一是因為認識的時候那個男人就用了假名,二是只記得小喬一直喊他“浩子”。暫且就叫“浩子”好了,卡卡心想,反正無論是“我”、“小喬”還是“桌子”、“椅子”,都只不過是為了方便辨別某個客觀存在的事物而暫時使用的代號罷了,就像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子球》里沒有名字,只有208、209代號的雙胞胎一樣,但這并不影響她們的真實存在,抑或是至少曾經存在過。
在快捷旅館里經歷了疼痛而懵懂的第一次后,卡卡打心底把自己完全托付給了這個身材單薄的男子。卡卡光著身子坐在床邊,看著床頭柜上浩子放著的香煙、打火機、錢包和旅館的收據,猶豫了一下,然后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強勁的眩暈感襲進了大腦,整個身體像關閉了藏在哪里的開關那樣“嗖”地一下子完全放松了下來——從此卡卡便養成了做愛后都要赤身裸體地坐在床頭先吸盡一支煙的習慣,其他任何時候一根都不碰,對誰都稱不會吸煙。就是做愛后不行,非得抽上一根,不然就跟早上起床后沒能洗把臉就出門了一樣難受。說來也怪,這之前卡卡從未真正抽過煙,只是從小到大日復一日地看著父親輕車熟路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燃,吸入,呼出,吸入,呼出,碾死煙頭。小時候卡卡一直以為煙是大人們吃的糖果,吸進去的肯定都是棉花糖一樣甜甜的的東西。有次他甚至偷偷撿了地板上沒吸完的煙頭,用廚房里的火柴點燃,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結果嗆得一下子把煙頭丟到地上踩死,躲進被窩壓抑地咳嗽著。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卡卡都用看漫畫書里怪物那樣的眼神看著身邊所有吸煙的男人。然而今天自己居然自然而然地就吸了起來,而且一口都沒嗆。“簡直就跟狗一生下來就會游泳一樣,也許我天生就遺傳了會抽煙的基因也說不定。”卡卡一邊聽著淋浴間傳來的淋浴的聲音,一邊略帶自嘲地心想。就在這時,卡卡接到了一個陌生男子的來電。
“你是卡卡?”電話那頭的男子聲音慵懶沙啞,貌似喝過酒或者剛哭完。
“你是?”強勁的眩暈感還縈繞在腦際,卡卡覺得這聲音都有點不像是自己的。
“小喬。”
“不認識。”
“我是浩子的男朋友。”男子不無示威意味地說道。
“浩子是誰?”卡卡只記得淋浴間里的那個自己決定要托付終生的男子自稱“趙逸勛”。
“就是這一個月來每天打你三四通電話的那個男人,也許他現在正躺在你身邊。”
“他不叫浩子,他叫‘趙逸勛’。”卡卡又猛吸了一口煙。
“那只能說明他騙了你——就像當年他也騙了我一樣。”電話那頭的男子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之后說道。
卡卡覺得嗓子里像卡了一整顆雞蛋,不知道是不是吸煙吸得太猛的緣故。
“你們一個多月前就開始聊了吧。我偷偷看過他的通話記錄,看過你的照片,知道你的名字。年輕真好,什么都不懂,白紙一張,所以才這么吸引人。”男子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吐著,卻像一粒粒棱角分明的石子丟在卡卡的心頭。
“早上他走的時候我們大吵了一架,我知道他是要去車站接你。帶走了換洗的衣服、身份證和銀行卡,電話也不接,從早到晚三十二通一通沒接。”電話那頭的男子哽咽了起來。
卡卡想起做愛時浩子耳背后的抓痕。拿著手機的手心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聽著淋浴間里嘩啦啦的水聲,說道:“他還在洗澡。”
男子吸了吸鼻涕,又嘆了一口氣,說道:“那麻煩你轉告他,我剛吃了大半瓶的安眠藥,在河邊等他。”
卡卡把快要燃盡的煙頭碾死在煙灰缸里,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煙,揪住了手底的床單,說道:“小喬,我并不知道他有男朋友的,你別這樣……”
“沒用了,太晚了。我只希望你別赴我的后塵。”說完小喬掛斷了電話,留給卡卡一連串的忙音還有耳邊那似有似無的一聲長嘆。
卡卡躺回到床上,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腦子卻什么都不能思考。不一會兒浩子洗完了澡,用濕漉漉的頭發在他耳邊摩挲著。卡卡轉過頭去,看著身旁這個許給他無數承諾的男子,試探性地喊了聲:“浩子?”
浩子驚訝地看著他竟一時答不上話來。
“小喬吃了大半瓶安眠藥,現在在河邊等你。”卡卡看著浩子躲閃的眼神說道。
“他到底想干嘛!”浩子憤憤地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忙忙找起了衣服。
“他也許只是想找回原來的自已罷了。”卡卡轉過頭去,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到。
不出三分鐘,浩子就穿好了衣服,急急忙忙抓起錢包就跑出了房間。一句話都沒留下,甚至一聲“再見”、“保重”之類的寒暄都沒有。卡卡爬了起來,光著身子到淋浴間把水開到最大,一點點地清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洗得格外仔細,就像是考古學家正在清洗一件剛出土的珍貴文物一樣。卡卡也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裹著浴巾光著腳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床頭柜上浩子忘了帶走的煙和打火機。卡卡點上一根煙,也不抽,就坐在床頭看著那一小簇猩紅的星火,以不慌不忙的速度吞噬著有著細密條紋的卷煙紙。一小根煙絲在猩紅的火光里掙扎著,翻滾著,咆哮著,又引燃了身旁的另一根,就這么一直蔓延下去,直至整根香煙燒為灰燼。“真是場徹頭徹尾的災難啊。”卡卡看著那些痛不欲生的煙絲自言自語道。
等到香煙已經燒到了過濾嘴的時候,卡卡才意猶未盡似的將煙頭碾死在煙灰缸里。然后將床頭柜上的煙盒、打火機、收據、還沒來得及吃的全家桶,一股腦兒丟進了垃圾桶里,熄掉床頭燈,扯掉浴巾,然后鉆進白色的被窩里。鼻腔里一股床上哪里殘留著的精液的味道,周圍半點聲響都沒有,靜得出奇,這哪是繁華都市的旅館里該有的靜,倒像是住在深山老林里。
不知道是不是那支煙的緣故,卡卡一直覺得腦袋暈暈沉沉的,不能思考,也不能入睡,處于興奮不已又疲憊不堪的尷尬境地。只能愣愣地看著窗外那一小格烏漆墨黑的夜空,一顆星也沒有,活像是被美術生憤怒地涂上了一層厚厚的黑色顏料,濃稠得仿佛再多看一會兒便會沿著窗沿粘糊糊得流下來。枕頭上感覺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淚還是捂出的汗。
時間在此刻是毫無意義的。夜如靜靜的流水般向前流淌著。卡卡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夜空,那黑色的顏料始終都沒能流淌下來,反而慢慢地變淺變淡,直至泛起了魚肚白,卡卡才昏沉沉地睡去。
(三)
那晚之后,卡卡再也沒有收到有關他倆的任何消息,把手機里浩子的號碼,短信,通話記錄,連同所有的謊言與記憶,都一起刪除了。“簡直就是一場傷感的夢呢。”每當卡卡想起那晚的事時總是這樣自我安慰地想著。
大約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卡卡又接到了小喬打來的電話。
“卡卡。”
“嗯。”
“我是小喬。”
“聽出來了,”卡卡玩弄著襯衫上的紐扣,說道,“你還活著。”
“藥片都吐了出來,沒緣由的,蹲在河邊的時候突然就想吐,然后整個人就像被某個隱形的巨人拎著雙腳倒過來劇烈地抖動那樣,把胃里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地抖了出來。連胃液都出來了。”電話那頭的小喬簡直就像在講一個童話故事。
“命不該絕。”紐扣“啪”的一聲被卡卡不小心玩斷了。
“或許。浩子卻被我揍得半死,在醫院里躺了好幾天。”
“活該。”
“那倒是。你近來可好?”
“不賴。”
“學習呢?”
“也許能拿點獎學金。”
“那就好。我還擔心你……”
突然的沉默。卡卡聽見電話那頭小喬均勻的呼吸聲。
“卡卡,可想見面?”沉默了幾秒鐘后,小喬試探性地問了句。
“今晚?”
“就現在。”
“浩子不在?”
“他回老家了。”
“我想想。”
“想好了嗎?”小喬并不等待地繼續問道。
“想好了。”
“怎么樣?”
“好。”
卡卡永遠都不會忘記從出租車上下來第一次看到小喬時的情景。
時值初秋,夜風習習,桂枝飄香。昏暗的破舊路燈像個保守的老婦人,正用她那渾濁的橙色目光注視著夜間的一切。而小喬就不動聲色地,像一幅畫那樣站在路燈下的流光里。
卡卡從出租車上磨磨蹭蹭地下來,正猶豫是要走過去還是就站在原地等他。小喬走了上來,面帶微笑,雙手插在褲袋里。
“來了?”昏暗的路燈在小喬的雙眼里投射出耀眼的光點,在這濃濃夜色里熠熠生輝。
“嗯。”卡卡抬頭注視著眼前這個有著好看眉眼的男子,清爽的黑色頭發,濃密的眉毛和睫毛,無邪的微笑。
“那我們進去吧。”小喬說著就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卡卡的手,卡卡雖然心頭一驚,卻沒表現出來,像只溫順的小貓一樣跟在小喬后面。
時至今日,卡卡常常會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的句子。“多美的句子,”卡卡心想,“人生若只如初見,只留下唯美的夜色相遇,省去中間的紛紛擾擾,那么我記得的永遠都只會是昏昏流光下,你雙眸中汩汩流淌的繾綣溫柔。”
小喬和浩子在一幢破舊不堪的老居民樓里租了一間小房間——就是那種被遺忘在繁華都市的某個角落里,斑駁的白石灰墻面上寫著大大的“拆”字的居民樓。狹窄昏暗的樓梯,樓道里失靈的聲控電燈,常年潮濕引起的霉味。卡卡跟著小喬一步步地踩在那些凹凸不平的水泥臺階上,夜深人靜,腳步聲顯得格外刺耳,一下一下,像一把玻璃球“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
兩人一直默默地走到了四樓,小喬一聲不響地掏出鑰匙,打開了倒貼著大大“福”字的鐵門,門“吱呀”地打開了,無聲地迎接著它的主人以及陌生的來客。那是個十分狹小的房間,四張雙人床大小,斑駁的墻面仿佛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一大坨石灰來,上面有著黃色、灰色和叫不上什么顏色的常年水漬。一扇磨砂玻璃移門將房間一分為二,里面三分之二大小的地方作為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個木制衣櫥塞在墻角,床對面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臺電視機,和一些可有可無的玩偶。床頭一張圓形黑色茶幾,上面擺著大大的魚缸,里面有三條驚慌失措的金魚,兩條花色的,一條黑的,在渾濁的淺綠色水里絕望地繞著圈,仿佛急著要逃出被污水包圍的世界一樣。旁邊擺著幾盆叫不上名字的賞葉植物,都競賽似的長得一盆比一盆綠油。一扇不算大的窗戶,掛著乳白色寫著草書詩詞的窗簾。整個臥室再無他物。外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作為廚房,有煤氣灶和一些簡單的餐具。還有一張吃飯用的小桌。洗漱間是跟其他住戶合用的,出門左拐,一個更加逼仄的小間,兩張課桌的大小,常年潮濕的地面,蓬頭和熱水器倒還像樣,窗臺上凌亂地擺放著營養不良的盆栽和洗漱用品。
為了不吵醒隔壁的鄰居,卡卡躡手躡腳地洗了澡,然后躺在散發出淡淡陽光味道的雙人床上開始和小喬做愛。一切水到渠成,像事先早已約定好的一般,做愛成了那晚一項必須進行的儀式。小喬進入卡卡體內的那一刻,他們十指相扣。卡卡不記得在哪里看到過,說如果一個人在跟你做愛的時候能和你十指相扣,那就說明他是真的愛你。雖說還談不上愛不愛,但卡卡覺得在那一刻,他們至少是喜歡彼此的。雖然他們見面才不到半個小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受過浩子的傷害),此刻反而卻像相識多年的老盟友般水乳交融著。小喬在卡卡的耳邊呵氣如蘭,不斷地呢喃著他的名字。卡卡發出呻吟聲的時候小喬便上來與他接吻。一切都籠罩在融洽曖昧的氛圍里,迷離的眼神,酥到骨子里的愛撫,倆人很快便一起到達了云端。
“可有煙?”事后他們躺在黑暗里,卡卡轉過頭去向呼吸還略顯急促的小喬問道。
“你抽煙?”小喬轉過頭去驚訝地問道。
“跟浩子那次之后第一次抽——雖說是第一次,卻抽得比吹起一只氣球還要容易。現在突然就想抽一根來著。這感覺來得太突然,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小喬在黑暗里注視了卡卡幾秒,然后起身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翻著。“浩子抽煙,他的煙都放在這個抽屜里。”說著小喬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包還沒拆封的小蘇煙,無奈地開口道:“煙是找到了,可沒有打火機。”
“廚房里也沒有?”
“沒有。”
“火柴之類的,角落里不會落下一根半根?”
“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會用火柴那玩意。我甚至覺得現在全國制造火柴的廠也屈指可數了吧。”小喬笑道。
“噗,真是件令人失望的事呢。拿在手里的煙卻不能抽,活像沒買到票好不容易被允許進入動物園參觀卻又被強行蒙上了眼罩。”卡卡轉過身來,頭枕在手臂上說道。
“非抽不可?”小喬不無關心地問道。
“那倒也不至于,又不是幾十年的老煙鬼。夜還長,總得找點事做做打發打發時間。”
“這倒也是。”
“既然沒有煙那就來講講你吧?”卡卡提議道。
“我?我有什么好講的。”小喬自嘲道,“無聊寂寞的二十幾年,三四句話就講完了。估計死后在墓志銘上——我是說如果我死后真有墓志銘那樣的東西的話——最多不會超過一篇微博的字數。”
“隨便什么,只要是關于你就行。”
“好吧,”小喬笑了笑,把煙丟回抽屜,爬上床來,摟住赤裸的卡卡,說道,“那我可得好好組織組織語言了。”
小喬講了他跟浩子的相遇,相愛,以及因卡卡出現后的危機。講了他父母離異的家庭,母親再嫁,與繼父無話可說。講了他小時候當歌唱家的夢想,還現場給卡卡輕聲唱了幾聲美聲。還有他現在面包店店長的工作,以及他計劃中的未來。卡卡則一聲不響地躺在小喬的懷里,一遍遍撫摸著他濃密的眉毛,忽閃的睫毛,把他的容貌和講的每一件事都記在心里。也不知道小喬講了多久,卡卡才在他的懷里慢慢沉入了夢鄉。
(四)
接下來的幾天里,卡卡一直活在焦躁不安中,按捺不住內心里時時刻刻都想跑去見小喬的沖動。“我想我是愛上他了。”卡卡心想。但又何至于呢,才見過一次面而已。可就是無緣由地想他,想他在黑暗里流動的雙眼,想他“咯咯”的笑聲,想他形狀好看、握在手里滾燙如火的陽物,反正就是想他的一切。卡卡卻不敢打電話過去,估摸著浩子也應該回去了,也不知道小喬有沒有跟浩子提起那晚的事。卡卡甚至開始慢慢疑惑起當時素未謀面的小喬打電話叫他過去的真正原因,僅僅是出于同病相憐的同情想見一面,還是說為了報復浩子的背叛,也嘗一下他所嘗過的腥。
下了晚自習后卡卡獨自坐在教學樓的頂樓上,吹著不無涼意的夜風,抱著膝蓋思考著這一切。遠處三三兩兩地坐著的情侶,在昏暗的燈光里肆無忌憚地打情罵俏著。卡卡越想越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像是被雨水打濕的水墨畫那樣氤氳得辨別不出最初的模樣。卡卡終于忍不住了,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失聲哭了起來,掏出手機撥通了小喬的電話。
“在干嘛?”卡卡咬著嘴唇,擦去一直往下掉的淚珠問道。
“還在上班,”小喬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疲憊,“怎么了?”
“想你了。”卡卡用顫抖的聲音說著。
“你哭了?”
“你這幾天為什么沒聯系我?”
“馬上就八月半了,店里從早忙到晚,忙著月餅銷量的事。我每天都……”小喬用厭倦的口吻說道。
“你愛我嗎?”卡卡打斷了他的話,硬生生地冒出一句。
小喬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開口道:“別這樣卡卡,我不愛你的話能把你喊到我家里,還跟你說那么多有關我的事嗎?”
“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卡卡你真別這樣,我這幾天忙得……”小喬似乎也著急了起來。
“你跟浩子說了見我的事么?”
“我……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什么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
小喬思考了片刻,說道:“下周二。”
“為什么?”
“下周二是我生日,我想把你也喊過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逛逛街。”
卡卡沉默了,用小樹枝在地上一遍遍地畫著圈。
“你還不想見浩子?”小喬小心翼翼地問道。
卡卡在包里翻出紙巾,擦了擦鼻涕,長呼了一口氣說道:“是有一點,不過因為想見你,所以還是想去。那么,下周二見。”
“那就好,不見不散。”小喬“咯咯”地笑了起來。
當有了一個明確并滿懷期待的等待期限時,時間就開始流逝得像從碗里倒出濃稠的老酸奶一樣緩慢。卡卡每晚躺在床上都會默默地數著離下周二還有幾天。其實也沒幾天,一只手的手指都用不到就數完了,根本沒必要像小商鋪的老頭數賬單那樣每晚拿出來撐著老花鏡照在臺燈下一張一張得數,可是卡卡就是控制不住地去幻想了無數種與小喬見面的情形。像是每晚準時敲響宿舍大門的煙癮。
終于熬到了臺歷上已經被水筆圈得幾乎看不清日期的周二。卡卡一早就爬了起來,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精心洗漱,剃了胡須,換上了干凈的襯衫,在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毛線衫,下樓吃了早飯。卡卡不想去太早,免得被浩子看出來他是有多么喜歡小喬——而他現在對浩子完全是厭惡的情緒,甚至想到要跟他說話都覺得惡心——卡卡便在街道上毫無目的的亂逛著,最終買了兩件一樣的湖藍色棉質格子襯衫,一件送給小喬當生日禮物,另一件則小心地疊好,塞到包底,等回到學校再偷偷地穿跟小喬一樣的衣服,刺激而又溫馨。
總算閑逛到了十點多,小喬也打過了電話,卡卡便不慌不忙地擠上了前往他們住所的公交車。那天的天氣格外的好,艷陽高照,天空是少見的碧藍色,一簇簇婚紗似的白云像趕著參加婚禮一樣急忙忙地往同一方向飄去,殘喘的秋蟬躲在樹蔭里不明就里地胡亂叫囂著。卡卡靠著車窗,單曲循環地聽著耳機里來自Winger樂隊的《No Man’s Land》。溫暖的秋風迎面撲來,夾雜著絲絲桂花香。薄薄的毛線衫下仿佛躲藏著千萬只細小的爬蟲在忘我地嚙噬著他的每一寸肌膚。
卡卡站在那幢裹腳老婦人般居民樓下,抬起頭瞇著眼看了看四樓那扇窗戶,然后理了理頭發,走進了常年陰冷的樓道。
開門的是滿臉洋溢著燦爛笑容的小喬,圍著圍裙,潮濕的雙手架在門框上,后面的鍋里“噼里啪啦”的響著。
卡卡迎上去就在小喬的臉上親了一口,“生日快樂!”雙手捧上折疊得猶如藝術品般的襯衫,大聲說道。
“謝謝你。”小喬用兩個手腕夾住了襯衫,笑著。也溫柔地吻了下卡卡的雙唇,說道,“快進來,今天我可做了一大桌菜呢。”
卡卡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了正在水池那洗著東西的浩子的背影,他也不回頭,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像他那晚離去的時候一聲“再見”也沒說一樣。“心虛吧也許。”卡卡心想,一股奇怪的勝利感居然從心底涌起。
“你先去看會兒電視。菜馬上就好。”小喬手忙腳亂地炒著鍋里的菜,轉過頭來說道。浩子已經洗好了手里的青菜,卻還是沒有回頭看一眼卡卡。叉著腰站在小喬后面看著。
吃飯的時候小喬一直興奮地跟浩子還有卡卡說這說那。浩子全程都埋著頭吃飯,時不時的應和一下小喬的話,又時不時的偷瞄一眼對面的卡卡,那躲閃的眼神活像被現場抓住的小偷。卡卡則輕松得多,一邊和小喬有說有笑著,一邊又隨時抓住浩子偷瞄的眼神,回之以尖銳的目光,就像勝利者看著被打敗的對手時那種得意的目光。他倆也不講話,只有小喬略顯尷尬地左右應付著,仿佛事先早就把要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都數清楚了平均地一分為二對他倆說出,生怕冷落了任何一方。
吃完飯他們又吃了小喬從店里帶回來的巧克力蛋糕,點了蠟燭,唱了生日歌,許了愿。
之后三人都像剛打完一場勝仗似的躺在床上。小喬躺在中間,卡卡在里面靠窗的那邊,浩子則在外面。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享受著從窗戶里傾瀉而下的溫暖的秋日陽光。卡卡面對著窗戶,伸出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瞇著眼看著從指縫里滲下的璀璨流光。這時小喬輕輕地摟住了卡卡的腰,挪過來在他的耳邊均勻地呼出溫暖的氣息。卡卡轉過身來,蜷縮起了身子,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一樣鉆進了小喬的懷里。小喬伸出手來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這時卡卡的眼淚就下來了,無聲地滲進了小喬的衣服里。母親手掌一般溫暖的微風輕撫著乳白色窗簾。有不知名的小巧鳥兒落在晾衣繩上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地叫著,歪著腦袋看著屋子里的一切。床頭魚缸里的小黑和小花們仍像上次那樣瞪著突出的茫然大眼,絕望地在渾濁的水里轉著永無終點的圈。
卡卡不知不覺就小睡了一會兒,起床后和他們一起去逛了街,小喬買了衣服,浩子買了煙,卡卡則買了本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卡卡和小喬始終走在前面有說有笑,浩子則走在后面一言不發,小喬時不時回過頭去和他搭話,他總是冷冷的回個一兩個語氣詞。
走累了三人便進了一家裝修精美的咖啡店,播放著歐美流行音樂的音響在頭頂的各個角落用不大不小正好讓人很舒服的音量響著。小喬點了三杯熱咖啡,三人便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看著窗外忙碌的車流和人群。
趁浩子起身去洗手間吸煙的時候,小喬對對面正隨意翻看著《別讓我走》的卡卡開口說道:“卡卡,你是知道的,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卡卡抬起頭來,一言不發的等待著他的下文。
小喬看著卡卡的眼睛,端起咖啡杯抿了口咖啡,接著說道:“可我也真的很喜歡浩子。我們已經在一起半年多了。我已經習慣了有他的生活。我真的不能離開他。”
“喜歡與愛的區別。”卡卡輕描淡寫地來了句。
“可我也真的舍不得你。如果我在浩子之前認識你,我敢肯定我會和你在一起。”
“我從不相信任何以‘如果’開頭的句子。因為從這個詞一開始,整句話就失去了真實性或實現的可能性。”卡卡也抿了口不加糖和奶精的美式咖啡,心想怎么會苦得這么離譜。
“你也看到了浩子今天一整天那張拉長的臉。雖然我極力想彌補你們之間的隔閡——因為你們兩個都是我喜歡的人,可貌似你們永遠都找不到復合的點。”
“所以呢,你的結論是什么?”
“以后可能只有在浩子不在的時候我們才能見面。或者你也可以在還未受到太多傷害的時候早早地離開我,忘了這一切,找個更好的男人。”
“記憶是烙印,只能變淡卻不能忘記。小喬,你愛我嗎?”卡卡盯著小喬的眼睛問道。
“卡卡你是知道我對你的感情的。可是我不能給你任何的承諾,你的這條路才剛剛開始,還有很多的事等著你去經歷,而除了痛苦,我什么都不能給你。”小喬機械地用小勺攪拌著咖啡。
“你從來沒正面回答過我的這個問題——不過我選擇你給我的A選項,我情愿在浩子不在的時候見你。我從未把浩子當做是我的初戀,他只是用卑劣的謊言騙走了我的第一次的騙子。而你,我喜歡你的一切。我喜歡在你身邊的每一刻,即使很短很短。你也知道的,人總是會對自己的初戀有著特殊的感情。”卡卡也開始拿起小勺在苦咖啡里劃著圈,兩支金屬小勺碰觸瓷質杯底的聲音像是悲愴的小提琴二重奏。
小喬吁了口氣,不再說什么。伸手摸了摸卡卡柔軟的頭發,轉過頭去看向了窗外。
浩子從洗手間走了出來,卡卡低下頭繼續翻閱起手中的書,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頭頂正播放著Adel紅極一時的《Someone Like You》。
(未完待續)